第43章
忒修斯之船-08
以正常理論來說——
人類是沒有辦法承擔這樣的陰氣與惡意加持于身的。
顧栖體質特殊, 方才能夠容納諸多的陰氣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借助靈魂法器的力量, 将這些陰氣轉化為靈力為自己所用, 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表現的同正常人一般無二;可是實際上,這樣的陰氣莫說是人類,便是很多的B級以上的大鬼, 貿然接受了, 大概也是會被直接給“撐死”的結局。
或許,即便是鬼王,也在他這裏落不到什麽好的結局。
所以, 盡管宴樂當真是有這樣的能力和本領,在顧栖的身上行了那等的換命之術, 然而在承接連通了整個羅城的陰氣怨念之後,他的生機自然不可避免的、在用一種快到可怕的速度衰敗枯竭下去。
于是那些将顧栖困住的、靈力化作的鎖鏈便紛然斷裂, 他像是被放出了牢籠的猛獸那樣撲了過來, 面上的表情堪稱癫狂。
“阿樂。”他問, “你要丢下我嗎?”
宴樂笑了。
“不是丢下。”他說, “我只是想要你的路能夠走的更遠一些, 更久一些。”
“你總不可能讓我明明有辦法, 卻眼睜睜的去看着你死亡吧?”
“我做不到那樣的事情,七七。”
“你做不到那樣的事情。”顧栖的聲音很低很低, 像是從喉嚨當中、從胸腔肺腑當中所溢出來的絕望的咆哮和低吼, “難道我就能夠做到嗎?!”
“宴樂——你明明知道的!你對我來說……對我來說!”
對于顧栖來說, 宴樂是什麽?
是太陽,是光, 是希望和信仰, 是他存在于此世全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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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宴樂, 所以曾經那個陰骘、格格不入的少年才會第一次開始探索自己的力量存在的意義,才會開始逐漸的去生活,去和其他人産生交際,去——融入這個世界。
如果沒有了宴樂的話,顧栖想。
他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麽意義?
“你真的是做了自己最不明确的決定。”顧栖說,“你這個……混蛋。”
宴樂卻是笑了起來。
他的生機分明在飛速的潰散,像是一朵開敗了的花。可是他依舊笑的很好看,有如月之昭昭,也似春華耀耀。
“我倒是覺得,這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甚至不需要去花費任何的代價就可以将你還回來,再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情了。”
顧栖将他抱住,把自己的臉埋在宴樂的頸窩裏。宴樂很快就感受到自己的脖頸處濕了一片,顧栖壓抑的哭聲和嘶吼通過骨傳導,悶悶的響起在他的耳邊。
“如果沒有了你的話。”顧栖問,“我又是為什麽要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不被期待。不被接受。不被喜愛。
在顧栖人生的前十五年,這就是他已經麻木了的、接受了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宴家的小少爺站在他的面前,牽住了他的手,帶着他走出了那個并不溫和的長夜,然後将全部的喜愛都捧給他。
像是泡泡。
夢幻的,華美的,似乎是脆弱的,然而實際上卻足夠堅固。将他一路托舉,自沉淵之下捧上天國,構築了一個讓他甚至是連觸碰都小心翼翼的夢。
“如果沒有了宴樂的話。”少年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一個虛幻的、下一秒就會破裂的泡影,“顧栖的存在,還有什麽必要和意義?”
宴樂就嘆了一口氣。
他伸出手去,撫上顧栖的臉頰。
“聽我說,七七。”
“我想為你換的,是一條光明的、足夠被所有人喜愛的前路,而不是為了讓你又重新像是以前那樣把自己封閉起來,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當中去。”
“我知道人類與陰鬼對于你來說是一樣的,你厭憎鬼怪,但你也同樣不喜歡人類。”
“很抱歉啊,雖然我也是人類,但是人類可能的确沒有給你留下太多的、好的回憶。”
顧栖垂着眼眸,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這樣說。”他道,“我喜歡你。而你是人類。所以——我也會告訴自己,去喜歡人類的。”
宴樂就“啊”了一聲,朝着他笑:“我面子這麽大啊?”
顧栖不說話,只是更緊的握住了宴樂的手。
他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暴雨打濕了皮毛的、落魄的小狗,哪裏有平日裏驕傲恣意的模樣。
宴樂笑着親了親他:“你能喜歡人類,這實在是太好了。因為我希望,即便我不在了,你也應該被萬人矚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愛意當中。”
“除了你沒有誰會喜歡我的。”
“而且,我也只要有阿樂的喜愛就足夠了。”
宴樂的眼神就帶了些無奈:“事情也不能這樣算的。”
“聽我說,七七。”
“作為戀人,我很高興你的目光只落在我的身上……但是,你也的确忽視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他的手已經再沒有力氣擡起來,從顧栖的手中滑落下去,整張臉都呈現出一種失去生機的灰敗來,卻唯有一雙眼睛亮的驚人。
“現在已經不是過去了。你該回頭看看的,看看那些在你身後追着的憧憬與崇拜的眼神,看看那些發自內心為你獻上的喜愛。”
百鬼天災爆發至今,人類世界的結構和社會組成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天師的存在開始被世人熟知,人類與陰鬼之間的戰争情況也在被時時播報。
而作為綜合能力排名第一、所有現存天師當中最強大的存在,曾經數次在各種危險的情況下力挽狂瀾的顧栖,早就已經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當中所有人去仰望、去追逐的至高的存在。
他們歌頌他,贊美他,有如信仰神明一樣的信任他,以此支撐自己為了生存而繼續的努力和掙紮下去。
人類是那樣的脆弱,但又是那樣的頑強。很多時候,只需要一點小小的希望,都足夠他們在黑暗當中飲着血,蟄伏和等待,以便迎接終将到來的黎明。
更何況,顧栖所代表的,可不僅僅只是那一點點“微小的希望”。
“七七。”
宴樂給了顧栖一個吻。
“你不該只是我的星星。”
“答應我。”他說,“你會成為照亮所有人的驕陽。”
顧栖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
他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來自于宴樂的話。
而這一次也将一樣,不會與以往有任何的不同。
“……我答應你。”少年最後說,“一切都将如你所願。”
宴樂閉上眼睛,表情堪稱祥和。
“七七。”
“……我在。”
宴樂就笑了。
“要幸福啊。”
“我的少年……我的七七。”
他的氣息終于徹底消失了。
顧栖就那樣跪坐在地面上,頭低低的埋着,很緊很緊的摟住宴樂的身體。
可很快,他連宴樂的身體的都無法抱住了——或許是受到陰氣的影響,那個人像是電影當中的慢鏡頭一樣,一點點的在他顧栖的手中化作了紛飛的灰燼,甚至沒有辦法握住。
“你連這麽點念想……都不留給我麽?”
蟄伏在他身體內的陰氣在一瞬間都全部爆發出來,地面皲裂,樓房坍塌,漆黑的龍卷風暴在羅城內滋生,咆哮着掠過。
“啊!”
一直多長在教學樓裏面的老師和孩子們發出了驚叫聲。
顧栖終于是動了動。
他擡起頭來,遙遙的同那些孩子們對望,眼神是一片的死寂和古井無波。
可是他最後還是取出符紙默念法訣,淩空而行,來到了幸存者們所在的樓層的窗戶外。
“和我走。”他說,“我帶你們離開。”
如果這是宴樂希望的,那麽,他會遵循那個人的意願去完成。
“那個哥哥……”有孩子小小聲的問,“他是變成小美人魚了嗎?”
“那個哥哥沒事,他只是太累了,所以先睡了。”顧栖重複了一遍,“跟着我來,我帶你們離開。”
“真的能出去嗎?”幾位老師當中有人忍不住道,“但是整個羅城分明都——”
“能的。”顧栖偏過頭去看他們,眼底那一圈金色熠熠,有如地平線上初升的日輪,“更何況,繼續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
地面上的皲裂在不斷的擴大,巨大的裂縫出現,整座羅城看上去都四崩五裂。
顧栖的目光遙遙的望向城外:“這一座城市,維持不了多久了。”
從地面下有無數龐大的、有如觸手又像是粗壯的尾巴一樣的東西探了出來,肆意狂亂的拍打着周圍的一切。
照着這個情況下去的話,想來要不了多久,這座城市就會徹底的坍陷。
這下子也沒誰提出異議了,甚至是連孩子們也都懂事非常,快速的排好隊跟着從教學樓離開,朝着羅城的邊緣趕去。
顧栖給他們斷後,将所有妄圖朝着這邊接近的東西全部都被毫不留情的擊碎。
羅城并不大,如此行進了一段路之後,很快便來到了城市的邊緣。看不見的屏障外的天空陰沉,外面的一切都籠罩在漆黑的陰氣當中。
土地坍塌的速度越來越開,猶如山崩地裂,并且在朝着他們所在的位置飛快的蔓延。
“請問……現在怎麽辦……?”老師們護着孩子,猶猶豫豫的看向顧栖。
少年拔出槍,靈力毫無保留的注入到了槍身當中。從槍口宣洩而出的甚至已經不再是子彈,而是有如激光鐳射//炮一類的東西。
蘊含着可怕力量的光束轟在了看不見的屏障上,所有人都能夠聽見耳邊傳來的讓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
終于,在某一刻,伴随着“咔嚓”一聲響,外界的陰氣浩浩蕩蕩的湧了進來。
“走!”顧栖沖着他們道。
其實也不需要他命令,老師們已經帶着孩子飛快的沖了出去。
那是近乎千鈞一發的場面,羅城在他們的身後完全陷落,留下了一個長長的、巨大的深淵,當你凝視它的時候,仿佛整個人都要被這深淵拖下去,然後徹底吞沒。
顧栖回過頭,久久的望着那一道深淵。誰也看不透他都在想些什麽,吳策偏過頭去看少年的臉,只能夠察覺到他身周的滄桑寂寥的意味,像是了無生機的荒漠,又或者是早已死去的空洞海域。
“你……還好嗎?”她小心的問。
少年的眼睫輕微的顫動了一下,像是因為她的呼喚,于是從某個夢境當中被驚醒。
“我帶你們回去人類的聚居區。”顧栖說,“這是我答應阿樂的事情。”
他希望他保護人類,成為值得被尊敬和崇愛的存在。
那麽——
他就做給他看。
四周陰氣彌漫,遮住了所有的光線,連前路都看不清,好在并不能夠阻擋顧栖。他捏着法訣,指尖下有光芒吞吐,最後自掌心飛出,橫貫在空中,是一個巨大的單字符文。
從這符文上散發出來瑩瑩的光,四周的陰氣便也被驅散掉。
只是在這被驅散的陰氣之後并非是顧栖當時和宴樂來到羅城的時候走的那條路。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陰鬼包圍,又或者說那些陰氣之下,全部都是這樣的鬼怪大軍。
看他們的模樣,似乎已經在這裏嚴陣以待很久很久了。
“哥哥……”
已經有年齡更小一些的孩子忍不住的朝着顧栖的身邊湊,像是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一些安慰和庇佑。
“讓我看看。”顧栖擡起眸來,掃了一眼,随後冷冷的笑了一聲,“梵天、那伽、夜叉、乾達婆……怎麽,十鬼将今日卻是好雅興,居然連戰場都顧不上了,一股腦的全部都到了這裏?”
他的手指在銀白色的槍身上摩挲了一下,繼而又道:“看來我到的真的很不是時候,打擾了你們的聚會?要不要說一聲抱歉?”
分明是他們這一行人被無數的陰鬼給圍堵、沒有前路也沒有退路的情況,但是顧栖看上去是如此的氣定神閑,仿佛一切都反了過來,真正需要擔憂和害怕的是那些将他們包圍了的陰鬼們才是。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
當被他的目光掃到的時候,縱然是那些鼎鼎聲名在外的大鬼們也在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情況下低了頭,要去躲避來自于顧栖的視線;而在後者開始點卯一樣念出自己能夠認得出的大鬼的名字的時候,凡是被他給點到的,都不由自主的在後退,恨不得那個煞星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自百鬼天災爆發以來,已經堪堪有三年多的時間。這時間足夠人類與陰鬼之間展開無數次的交戰,足夠顧栖在戰場上嶄露頭角,足夠他的名字無論是在人類那邊,還是在陰鬼那邊,全部都傳了個遍。
——自然也足夠陰鬼們知道顧栖是個什麽樣的不栓繩的瘋狗。
便是在戰場上,也沒有誰想要和顧栖對上。
沒有誰。
現場居然保持了一種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詭異的寂靜。
“為什麽不說話?”顧栖問。
他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當然,而陰鬼們退避的動作又太過于從心,以至于一時之間居然讓人有些難以分清二者之間,究竟誰才是那個看上去似乎占盡優勢的一方。
更別提顧栖的身後還跟着四十五個拖油瓶。
“顧先生……”吳策雖然覺得自己躲在這麽一個比她還小的少年背後的行為似乎不太好,但是只需要擡頭看一看那些已經超脫了人類認知的鬼怪們,自然便有抹不去的恐懼在心頭滋生,甚至要喪失生存的勇氣。
顧栖的目光落到了她,以及其餘的被他所庇佑的人類身上,眼神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會帶你們出去。”他說。
真奇怪,明明只是那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存在任何的賭咒發誓,自也沒有什麽振奮激昂,但是所有人的心都莫名的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既然那個少年都這麽說了,那麽就一定會化作現實。
“顧栖。”有十手三面、皮膚上披着角鱗和長羽的鬼站了出來,“你帶不走這些人類。”
他生的可怖而又超出了常理,一共有三顆頭顱,但是在正中間的那張臉上卻生有三雙并列的眼睛,而另外兩張臉的上半部分則是一片的空白,像是融化後光禿禿的肉泥。
鱗片和羽毛在他的皮膚上亂七八糟的生長着,但又不是全部覆蓋,于是就人不像人,魚不像魚,鳥不像鳥,總之是一種無比詭異和可怕的模樣。
而此刻,這怪物的目光落在顧栖的身上,其中不知為何,居然是帶上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憐憫的意味。
“你也會有這樣看走眼的時候?”
乾達婆的聲音渾厚,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在顧栖的耳邊。
“這裏除了你顧栖,可再沒有第二個活人。”
顧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緊。
他的表情徹底的扭曲,有如惡鬼。
“你說什麽?!”
***
你付出了一切。
卻終是一事無成。
作者有話要說:
咪,咪咪
小貓咪是不會有壞心思的……(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