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忒休斯之船-11
人類與陰鬼之間的、本以為可能會綿延數年的戰争, 就這樣以一種誰都沒有料到的形式結束了。
“顧栖”這個名字一時之間在大街小巷被傳頌,即便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 也能夠吐字清晰的念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 戰争的結束并不意味陰鬼的徹底消失,也不代表着他們的生活回歸到了以往。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他們現在已經獲得了絕對安全的生存區,那麽說不定也總會有這樣一天, 那些失落的城池和土地能夠重新回到人類的掌控當中。
這是在之前的戰争時期, 誰都不敢去奢想的事情,現在卻因為顧栖的存在,而喚醒了人們內心的希望, 讓他們似乎又重新擁有了做夢的權利和拼搏的動力。
——既然我們人類裏可以出現像是顧栖那樣,碾壓陰鬼的強者。
又憑什麽覺得人類當中, 日後就不會再出現第二個、第三個顧栖?
而到了那個時候,難道人類還不配去重新奪回這個世界, 以及自己生存的權利嗎?
顧栖在他們心頭點亮的, 是對于未來的希望。有如在原本荒蕪的土地上灑下了一把種子, 于是所有人便都願意去相信和期望, 這裏終有一日能夠開出絢麗繁花。
在這樣的環境下, 想要找顧栖的人, 自然是很多。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那位分明應該被無數人所簇擁着、享有着最高的榮光和崇敬的最強大的天師,居然神秘的失去了蹤跡, 杳無音訊。
如果不是因為顧栖多少還是記得留下了一條消息, 表明自己只是有事出去一趟, 不必在意的話,那說不定新一輪的恐慌就要被這樣掀起了。
而被猜測着、尋找着蹤跡的顧栖, 卻是出現在了一個無論誰都想不到的地方——至少不應該是他這位天師榜第一應該出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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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了萬鬼之淵的前面。
如果有什麽平日裏面的熟人見到了現在的顧栖的話, 他們說不定都不敢認。因為少年人現在的形象和慣來的模樣不能說風格一致, 只能說毫不相幹。
他披着漆黑的鬥篷,戴着兜帽,将自己整個人都遮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小截尖尖的下巴。膚色蒼白到近乎于透明,像是只要出現在光下,就會一點一點的融化。
昔日的羅城已經徹底的看不到任何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整條恍若沒有盡頭的、能夠将一切與之對視之物都全部吞噬的狹長幽深的暗淵。
從這一條開在地面上的巨大裂縫當中所溢散出來的是根本無從去忽視的陰氣與鬼氣——又或者說,這裏便是這一片天地之間那個張開的“口”,所有的陰氣都從這裏溢散而出,然後填充滿整個世界。
顧栖站在裂縫口,面色沉沉。
這裏是羅城的舊址。若是要将坐标定的更為精确一些的話,那麽顧栖可以斷言,如今他腳下所踏之處的正下方,即為整條萬鬼之淵的中心點。
而這裏同樣也是當日在羅城當中,羅城第五小學花園當中那一座假山上的白玉塔所對應的地方。
顧栖事後每每回想,都發覺自己根本記不得那幾日究竟都具體發生了些什麽。他最後的印象是自己踏入了水面之下的裂縫,空間在身後合攏,無邊的黑暗蔓延上來,讓身體和意識一起陷入了主人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沉眠當中。
而當顧栖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不受自己控制,長年壓制封存的、那些于血管經脈當中流淌的陰氣被毫無保留的調動和爆發。
他已經觸及了“人”與“鬼”之間那最後一扇搖搖欲墜的門,只需要再踏前一步,便會自此徹底的成為另一邊的從屬,而再不能夠以“人之子”自稱。
那麽,在他沒有意識的那一段時間裏,究竟都是發生了什麽,才會将一切都推向那個最後無可挽回的、需要宴樂以命相換的悲劇。
顧栖覺得他必須弄個清楚明白。
少年于是沒有絲毫猶豫的朝着萬鬼之淵跳了下去。
然而——讓顧栖驚異的事情發生了。
萬鬼之淵拒絕了他的進入。
有強大但又平穩的氣流将下落的少年整個人托舉了起來,輕飄飄的重新送回了萬鬼之淵的邊上。這些氣流在顧栖的身邊環繞了一圈,是與陰氣本身的屬性并不相符的溫和,就像是……母親充滿溺愛的,用柔軟的手從臉上和頭上輕輕的拂過。
“我不能進入萬鬼之淵……為什麽?”
顧栖的臉上出現了極為錯愕的情緒。
他凝視着那一片沉淵,像是期翼自己的目光能夠就這樣透過那遙遠的距離以及其中層層疊疊的阻礙,一直看到最下方的那沉淵的最底端。
萬鬼之淵原本不應該拒絕他。
這裏是萬鬼的起源和誕生之地,換句話來說,其即為此世的陰氣之眼。如果一定要從這個世界上面選出一個陰氣最為濃郁的地方,那麽必然會是這裏。
而作為陰氣充斥體內、天生便是陰氣彙聚中心的顧栖,本應該是會被萬鬼之淵毫無保留的接納才是。
——因為他們是如此的系出同源,本該融洽的不分你我,是可以沒有任何阻礙的相互融合的存在。就像是江河奔入大海。
然而現在發生的事實是,萬鬼之淵拒絕了顧栖的進入,并且關上了那一扇理應向他敞開的門,嚴絲合縫沒有絲毫的空子可以鑽。
顧栖久久的沉默着,但是他的手卻在不可抑制的顫抖了起來。
啊。
他大概明白為什麽了。
因為有人已經用自己那至尊至貴的命格同他做了交換,把最光明、最殊勝尊榮的前路讓給了他。
所以萬鬼之淵已經不會再接納他的進入,這個曾經本該成為萬鬼之淵最疼愛珍視的孩子已經徹徹底底的,踏上了另外一條同之完全背道而馳的道路。
“宴樂。”
顧栖喃喃的念着那個人的名字,眼睫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有淚水在本人意識到之前先一步的溢出眼眶,而直到濕了滿臉之後,顧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自己在哭”這一點。
這個如今在外界被譽為光、信仰和希望,幾乎要被人類捧上神壇,用盡了一切所能夠想到的詞語去贊美和歌頌的少年慢慢的蹲了下來,蜷縮着坐在地面上,把頭埋到了雙膝之間。
良久。
有隐忍的、低啞的抽噎聲在這無人的空間當中響了起來。
那并不是歇斯底裏的嚎啕大哭,其主人似乎原本也有在盡力的壓抑自己的情緒,不希望被其他存在注意到。
也正因為如此,那間或會洩露出來的哭聲無疑就顯得更為揪心,像是一只在黑暗當中靜靜的舔舐自己的傷口的小獸。
他被自己的主人丢下了,于是再沒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和會關心他的“人”。
大抵連顧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這萬鬼之淵的岸邊待了多久。時間渾渾噩噩的流逝,甚至像是已經失去了意義。
而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裏面,顧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隐約的夢。
朦胧中,似是有誰嘆着氣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來,放在他的頭頂,輕輕的揉了揉。
“我所期望的,可不是這樣的你。”對方說,“若是你一直都像是這樣留在鬼域、留在萬鬼之淵當中,那麽我的努力豈不是全部都白費了嗎?”
那個人伸出手,按住顧栖的肩膀,扳着他轉了半個圈,面向了另一個方向。
從這雙手上傳來了不容拒絕的力道,将他朝着那個方向推過去。
“回去吧。”這個聲音是如此的溫柔,溫柔到讓顧栖幾欲落淚的程度,“回去屬于人類的世界。”
他于是不由自主的跟着那個聲音往前走。
那雙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收了回去,但是顧栖卻能夠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背後注視着他。
“去吧。”對方笑着,嘆息着,祝福着,“願你的前路光輝璀璨,有鮮花常伴,幸福安康。”
顧栖在夢境的盡頭猛的驚醒,他睜大了眼睛,繼而沖到了深淵的邊上,沖着下方大聲的喊宴樂的名字:“阿樂——阿樂!是你對不對?你還在,對不對?!”
他當然得不到回應。萬鬼之淵沉寂一如以往,看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
可顧栖卻像是毫無生機的人偶被重新擰緊了發條,注入了動力,那一張精致到靡麗的臉都因此而煥發了光彩,是一種不容忽視的美麗。
顧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的掌心有銀色的光芒吞吐閃爍,最後凝實,成為了兩把銀白色的□□。——正是顧栖的靈魂法器,左槍流火與右槍霜星。
槍身上有凸起的、浮雕一樣的花紋,而槍柄上則分別是一紅一藍的兩顆寶石,內裏像是有液體在緩緩的流動。
這是兩把槍的動力核心,也是顧栖一部分的靈魂本源。
少年人的面上噙着一抹奇異的笑容。他親自動手,将那兩枚華美非常的寶石從槍身上剝離,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感受不到那種撕裂靈魂的可怕痛楚。很快,那兩枚寶石便已經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在沒有光源的陰暗沉淵旁邊,也依舊閃爍着炫目的光彩。
顧栖上下抛接把玩了片刻之後,将手臂平舉,伸到了萬鬼之淵的上方。
他松開了手,于是那兩枚寶石便朝着這無盡的深淵墜落了下去,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了。
它們是這天地間少有的能夠自主吸納陰氣并将其化為己用,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不會産生任何排異的特殊存在。
顧栖心頭隐隐有着瘋狂的執念。
若是——若是宴樂仍有一念尚存,那麽是否對方也有重新現世的可能?
哪怕重新出現的你不再是你,甚至不再是人類,而随便是其他的什麽。
我也依舊願意去賭這樣一個虛無缥缈的可能和希望。
“晚安,阿樂。”
顧栖最後看了一眼萬鬼之淵,轉身離去。
——回去了那個宴樂希望他回去的,屬于人類的世界當中。
只是與來時的死寂枯槁不同,他的眼睛裏面終于是再一次的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不是多麽明亮,但至少不再是生機盡滅。
久溺黑暗之人,便是只懷抱着一點虛妄的燈火,或也足夠其飲鸩止渴一般的去度過那漫漫長夜,以便好迎接那不知是否會到來、亦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虛無的夢。
顧栖絕想不到,日後的自己會刻意的遺忘這件事情,以至于當他見到一個有着和宴樂相同的臉的人的時候只以為那是協會的新的算計。
而他也當然不會知道。
由于這兩枚被留下來的靈魂法器的本源,一個原本應該被這萬鬼之淵當中的陰氣所吞噬和同化的靈魂的殘片得以擺脫了那樣的命運。
這些殘片開始朝着兩枚石髓彙聚,以它們為中心,一點一點的構築形體。這裏的氣流和力場逐漸開始出現混亂,交織間形成了一個厚重的、深灰色的繭。
無數的、有如“血管”一樣的東西在萬鬼之淵當中伸了出來,同這個繭相連。
這些管道不斷的鼓脹着,向繭當中輸送力量。于是那一枚繭便開始泛起幽幽的光澤,并且像是心髒一樣有力的搏動了起來。
“砰砰。”
“砰砰。”
***
他自黑暗當中醒來,看着眼前一紅一藍的兩團瑩瑩的光,有點懵。
四周的陰氣簇擁的圍繞在他的身邊,帶着根本不容忽視的、滿滿的喜愛回護之意。這本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面至陰至寒的、最為惡意的力量,然而如今卻堪稱馴服溫良的在他的身周環繞。
那兩團光沖着他飛了過來,眷戀的依附在他的手腕上,随後一點一點的沒入了皮膚,只留下了比針尖還要小的兩點。
若不是他親眼見過它們原本的模樣以及之後的這一系列的行為,想必任是誰都會以為這是原本就生長在自己手腕上的兩顆小小的痣。
他嘗試着邁步,結果才剛剛踏出腳,便整個人踉跄了一下,幾乎要跌倒。
他于是回過頭去,發現自己的身後拖着長長的、漆黑的鱗翼,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它們害得他險些撲街。
這無疑是非常美麗的一對鱗翼,主色是黑與藍,籠了一層閃閃的光粉。翼的兩面全部都生着猩紅色的眼,有的睜開,有的合攏,在這黑暗的沉淵當中,居然擁有着一種別樣的好看。
只是……
他伸手摸了摸那拖拽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翼。
這分明是從自己的身上長出來的,可是他卻隐隐的有一種違和感,總覺得那蝶翼格格不入,甚至經常會遺忘其存在。就仿佛那本不屬于他,不過是誰硬生生的、把其他人的鱗翼安在了他的身上,拼湊出來了這樣的一具軀體。
他抓着那翅膀看了一會兒,終于是放棄了繼續研究的打算。
那麽接下來,要做什麽?
他坐在這什麽也沒有的、漆黑荒蕪的沉淵之底,有些茫然。因為他發覺,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去。
當他開始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驅逐原本籠罩在其上的迷霧。
我要找一個人,他想。
一個不知道姓甚名誰,但是,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必須找到他。
在明确了這樣的目的之後,他開始有所行動。
他走出了這一片漆黑的沉淵。
沉淵之外是陰氣橫布的天空,光線陰暗,同漆黑的沉淵相比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無數的陰鬼不知道什麽時候彙聚在這裏,靜靜的等待着。
當看到他從沉淵當中走出來的時候,這些陰鬼們眼前一亮。
他們的面上露出來了濡慕、崇敬的、朝聖一般的神情,萬千的鬼衆大軍朝着他的方向跪下俯首,像是被風一浪接着一浪吹倒的麥田。
“王。”
他們這樣稱呼他的存在。
“王!”
他們這樣恭迎他的誕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個“什麽”。
“我是……宴潮生。”
“是百鬼天災之主,此世萬鬼之王。”
—【忒休斯之船】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卷的“忒休斯之船”,即忒休斯悖論:如果忒休斯的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所以,如果一個人,他的記憶、力量全部都被替換,再不同以往。
那麽,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人嗎……?
***
一個小劇場:
——這樣做之後,你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的使用自己的力量,你将從此都站在人與鬼的交界線上岌岌可危,但凡一步踏錯便是永墜沉淵。
——即便如此,你也依舊要用自己的一部分靈魂本源,去交換那樣一個虛無缥缈的機會。
——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
【因為只有在他的身邊,我才真切的“活着”。】
【——我在挽回的,是屬于我的天命與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