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絕望
這麽久以來, 溫瓷一直在為十年前傷害他的那句話贖罪。
她知道,薄言自負的外表下,骨子裏極其敏感。
當初年少, 她說的話只追求當下的效果,卻沒有想過對方會不會耿耿于懷一輩子。明明他那麽驕傲, 又那麽自卑, 要多不容易,他才會鼓起勇氣過來找她。
那天,溫瓷沒猜錯的話, 他是準備表白的。
但她此刻只記得在說完那句話後, 少年逐漸黯淡的目光。他依然站得筆直如松,身後脊梁骨卻像被一寸寸踩斷了似的慢慢匍匐下來。
夕陽照在他身上很美,那一刻像極了小說的be結尾。
而故事最最開始的地方,是她不知道的。
父親早亡,母親抽煙喝酒戀愛腦, 這一點也很像小說。
可是擺在年少的薄言面前的是現實, 他沒有辦法輕而易舉地,像翻書那樣揭過去。
在薄言沒有記憶的三四歲, 他是在鄰居奶奶家渡過的。
如今別人說起來還覺得很神奇。
一個單親母親, 把這麽大的孩子留在家裏,自己失蹤了。離譜到警察局上門,展開失蹤人口調查, 又想着要不要把孩子送去福利院。
還是隔壁年過半百的奶奶看不下去, 簽了知情書, 說把孩子暫時放在她家裏養, 以免孩子的媽媽突然回來, 不至于看不到孩子而着急。
怎麽可能着急呢?
真在乎就不會一聲不吭消失了。
後來慢慢記得點事了, 消失的母親突然回來,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形容憔悴,像歷經了什麽苦難歸家。那天晚上,薄言吃過晚飯後跟女人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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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連被子都冷得不像話。
她好像并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需要什麽,把他放在床上,關了燈。屋裏黑漆漆的,也沒有暖氣,安靜得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但薄言不覺得冷,蜷縮在一角,心裏想的卻是:真好,他再也不是別人口中沒有爸媽的野孩子了。
野孩子的标簽似乎永遠都甩不掉。
時間長了,薄言并沒有發現日子往好處走。
他依然沒人管教,吃冷的飯,睡冷的被窩。偶爾隔壁奶奶看不下去,會在家人的白眼中偷偷給他送吃的。他坐在單元樓的牆根吃飯,經常可以聽到鄰居家并不收斂的嗓門。
“親媽都在,用得着你管?你管人家吃冷的熱的呢?”
“媽,不是我說,你看他親媽回來了也沒說感謝一下咱們家過去兩年給她看孩子。就算不出錢吧,嘴上意思意思有嗎?我們幹什麽瞎操這個心,人壓根不領情!”
“有爹媽生沒爹媽養的多得是,你管的過來?”
還有一次是樓下的中年夫妻。
男的那個說:“孤兒寡母我看她又不出去上班,哪來的錢?肯定是那些男人給的啊。”
“什麽男人?”
“你沒看到?那女的經常帶不同的男的回來。”男人嘿嘿一笑,“別的不提,那女的雖然不年輕了,臉和身材還是不錯的。那個屁股翹的,不知道操起來……”
“要死啊你個老畜生!”
緊接着是乒乓作響的鍋碗瓢盆聲。
薄言聽着閑言碎語大口吃完飯,把碗洗幹淨了擺在鄰居家門口。
他敲了敲門,聽到奶奶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才轉頭離開。
別人在背後議論的那些話一句不假。他的母親無用,情緒化,戀愛腦,一而再再而三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她經常指着那些不同的男人跟他說,“叫叔叔,媽媽在跟這個叔叔談戀愛,以後叔叔會常來我們家。”
說常來的男人一個都沒再來過。家裏的那點積蓄倒是越來越少。
那時候薄言判斷家裏的經濟條件唯一的标準只有晚飯。
菜變少了,飯變稀了,家裏快揭不開鍋了。
在他上初中的那年,母親再度陷入愛河。
她每次談戀愛都是這副模樣,薄言從習慣變為漠然。他看着她化着愈發濃烈的妝早出晚歸。有時候興高采烈,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有時候又苦着臉,吃着吃着飯眼淚就刷刷往下掉。
掉眼淚的次數多了,薄言就知道,她又被甩了。
在他厭惡的目光中,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自述:他是愛我的,他會回來接我的。
薄言心想,怎麽可能回來接你。
家裏的積蓄都被騙走,還留下一屁股債,他瘋了才會再回來。
那個男人果然沒再出現,和以前每個來家裏做過客的“叔叔”一樣。
只不過這次薄言的母親似乎很受打擊。
在某個平凡的早晨,薄言起床後習慣性地看向門口,大門鏈條散着,擺在地上那雙她最喜歡的紅色高跟鞋沒在。小小的客廳一眼就能看到擺在桌上的,異常豐盛的早餐——一碗豆漿、兩個包子、小半袋油條。
他坐下,安靜地吃完早飯。吃到最後,手指竟然有些發抖。
那天晚上從學校回來,高跟鞋依然不在。
第二天,還是不在。
第三天,也沒有。
第四天……
看吧,他又被抛棄了。
這雖然不是第一次,但它是記事以來的第一次。
在最初幾天的情緒狂潮過後,他忽然安靜下來,把破舊的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在枕頭下翻出他母親抽剩半包的香煙,被壓得已經變了形,像極了現在這種壓得變了形的生活。牆上還貼着她自我欣賞時刻最喜歡看的寫真。
在她杳無音信的那個月,薄言愈發平靜,撕下寫真。
照片上她穿着影樓的紅裙,笑得一臉廉價。
他與照片上的女人四目相對,冷心冷肺地說:“希望,你不是死了。”
念完初中,屬于他的義務教育已經過去。
他打算找點事情給自己做,給小朋友補習,替人跑腿,偶爾也會去黑網吧幹點網管的活。總之能賺錢的都會去嘗試,他想要快速攢到第一桶金,這樣才有資格安安心心地上完高中三年。他知道,像他這樣沒權沒勢的人,拿不到漂亮的學歷是很難有出路的。
薄言的成績很穩定,穩定到市裏幾所重點高中都搶着收錄他。
他先在其中一所高中上了兩年。高三來臨之前,偶然得知鄰市有一所私立學校在大力招收優秀生源,那邊給出的獎學金豐厚到不可思議。
他試着把成績單投了過去,很快,招生辦的人找上門來,要替他辦理手續。
那筆巨款落在自己賬戶的時候,他仿佛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果然,成績單是他唯一的武器,可以敲開那所貴族學校的門。
這筆獎學金,很大程度上緩解了生活上的壓力。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這股優勢,永遠站在排行榜的第一,永遠做老師眼裏最令人喜歡的學生。
這是眼下他的生存方式。
新的城市令人感到陌生,不過好在對薄言來說哪裏都一樣。
他租了一間房,白天身處衣着鮮亮的校園,晚上回到髒亂差的城中村。辛德瑞拉的馬車過了午夜消失,他的世界是從午夜才開始。等太陽升起,髒髒和破舊才會離他遠去。
學校的生活乏善可陳。
他幾乎沒什麽記憶。
直到有一天,薄言在課間聽到教室後面在讨論。
“哪裏?哪裏出命案了?我草牛逼啊,我們這兒還能出命案?”
“就在咱們區,我聽說是個跟人私奔的女的。好像和情夫起了争執,被一刀捅死了!那女的年紀也挺大了還跟人玩兒私奔,笑死。死了都沒家人認領,屍體一直擺在警察局呢!”
“這麽內幕你怎麽知道?”
“你別忘了我爸可是區警署……”
薄言刷題的筆微微停頓,幾秒後繼續落下。
那天放學後,他鬼使神差往話題中聽到的那個出事地點走。
命案不常發生,所以街頭巷尾的話題都與案件有關,不需要特意打聽就能知道最新進展。連續幾日,他只是繞了些路,路過那片區域,卻什麽都沒做。
人們口中的話題更新速度很快。
在這樁案件逐漸快被遺忘之前,終于聽說有人來認領了屍體。是從很遠的、消息閉塞的山區來的——山裏的老姑娘跟人跑到大城市,又被情人殺害——這樣爛俗的故事。
那天,薄言沒有很快離開。
他像卸了全身的力氣般頹然坐在路邊,對面是家咖啡店,店裏的光看起來很溫馨。與馬路這頭的他格格不入。
很奇怪的是,這樣喧鬧的街頭反而讓他覺得平靜。
在路邊坐了很久,直到夕陽墜入地平線。
他起身,手指觸到褲兜裏那包已經被摩挲得快要破皮的煙盒。
自她消失後,這盒煙是唯一沒被扔掉的“紀念品”。
每次很煩躁、或是很焦慮的時候,他會抽一根。第一支是在翻出煙盒的那個晚上抽的,那也是他第一次抽煙,味道很嗆,很令人反感。
他還是堅持抽完了,在一支煙的時間,想了很多事情。
薄言想,等這半盒煙徹底抽完,應該也是他放下的時候。
如今還剩幾支,在煙盒裏顯得可憐。
眉心不自覺地皺起,他收緊手指,餘光忽得瞥見一段玉白的手臂,手腕上戴了條很細的手鏈。手鏈很漂亮,閃着細碎的光。
不需要什麽鑒定能力都能知道,不是他這種普通人能戴得起的。
“要火嗎?”少女站在最後一縷夕陽餘晖中,真摯地問他。
薄言這才發現,她手裏還捏着一枚打火機。同樣精致得不像話。
薄言慢慢斂起神色。
他知道她,在進入加德的第一天就知道。
溫瓷,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作者有話說:
小可憐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