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夢
又一周的午後, 溫瓷再次約他見面。
那次分開後她說的每句話都在心裏不斷循環播放,出門前,薄言折了回來。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因為下午要去學校一趟,還是因為加德的校服是他衣櫥裏唯一一件與她看起來差距沒那麽遠的衣服。
臨出門前他換上校服裏的白襯衫, 深色西裝褲。
公交車颠簸着駛出城中村。
窗外低矮的自建房慢慢被抛向身後, 鋼筋鐵骨的高樓拔地而起。
白天那麽亮的光線下,城市霓虹依然沒有絲毫停歇。窗玻璃映出他的倒影,和車廂裏頻頻往這裏注目的探讨。
“那不是加德的校服嗎?”
“天吶, 真的!我還以為加德都是貴公子大小姐, 居然能在公交車上有幸看見。”
“哪那麽誇張?!不過他真的好好看啊,氣質也好貴。”
“可是……”聲音被壓得很低,“你注意看他的鞋,挺舊的了。”
薄言慢慢垂了下眸,在離加德最近的那一站下車。
今天的他, 什麽都不在意。
溫瓷和他差不多時間到達, 她從私家車上下來,還有專人替她打傘。她不在乎日光, 揮揮手, 那人就退回了車後方。
看到他,溫瓷遠遠朝他點頭。
她一路走到他身邊,車卻還停在原處沒走。
薄言像在想心事, 等溫瓷走到跟前才問:“一會是還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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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有一點兒。”溫瓷只這麽說。
車子停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 本來可以找個地方坐下慢慢聊的, 薄言聞出了其他意味, 她應該沒法久待。于是他便沒有邀請。
那輛車就這麽停着, 像一架黑色攝像機,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但很快,他強迫自己忘記這個荒謬的想法。
“我今天……”薄言微頓,“要去教務,弄簽證資料。你呢?”
“辦點私事,正好路過這邊。”溫瓷說,“突然想到有約你,就停下來看看。”
不對。
全都不對。
很早之前就約好的,為什麽在她口中聽到的卻是順道想起?
薄言隐隐覺得不舒服,又說不出源自哪裏。
“溫瓷。”他開口。
與此同時,聽到溫瓷也叫了他的名字:“薄言。”
兩人均是一怔,薄言皺眉:“你先說。”
她的語氣淡淡的:“薄言,你知道為什麽當初我總關注你嗎?”
她用的詞是當初,也就是現下、或者将來,她可能已經不再關注了。
薄言抿了下唇:“不知道。”
“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加德,而是在一處公交車站。”溫瓷說,“那天我出門是為了找一條被奶奶送走的德牧。他很聰明,很有個性,不大理人。不懂為什麽,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我好像找到了。”
她說的話像綿密的針,每一句都很紮人。
在薄言聽來,她其實就是在闡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最初注意你,只是因為你像我的狗。
“薄言。如果你多一點運氣的話,應該會過的很不錯。”溫瓷說,“沃頓是個很好的選擇。”
沃頓是,而我不是。
她好像很會照顧他此刻的感受,還特意多說一句:“你會過上想要的生活的。”
薄言動了動唇,聲音低啞:“今天約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是吧。我都說了坦誠一點會更好。”她笑,“所以在你之前,我也要對你更坦誠。現在我坦誠完了,你呢?本來打算說什麽?”
他嗯了聲,不答反問:“是碰到什麽事了嗎?”
他問,“所以心情不好?”
溫瓷抿緊唇線,盯着他看了許久,才道:“你不是有事要去教務嗎?那我先走了。”
她轉身的動作只進行到一半,手腕被人牽住。
其實已經熟悉他掌心的溫度了,溫瓷還是一滞。她掙了一下,沒掙脫。
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側傳來:“溫瓷,其實我……”
“喜歡我嗎?”溫瓷垂着眼皮,盯着兩人相握的手,冷聲道:“薄言,是不是相處久了你已經開始忘了。”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停留在他那雙幹淨卻已經發白的運動鞋上。
“你也不想想我們之間的差距。”
這一刻的風似乎都停了,只有輕微蟬鳴還在提醒時間在流逝。
薄言目光黯淡,腰背卻依然挺直:“這才是你真心想要說的話,對嗎?”
溫瓷将視線瞥向遠處,“是吧。”
“好。”他點點頭,扣住她手腕的指節一根根放開,最後垂回身邊。
“我有事,先走了。”溫瓷握住手腕上那塊仍然讓她覺得發燙的皮膚。
他依然還是一個字:“好。”
那些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好像在這一刻徹底垮了。
将他踩在泥土裏狠狠踐踏。
渾渾噩噩數天,明知總有一天會走到這樣的結局,真到了這一天,薄言還是覺得窒息。
他甚至想,等她心情好了,說不定又會像從前那樣笑着出現。
到那個時候,他或許該放下那些殘破的自尊,就當這件事不曾發生。她需要的時候安靜陪在身邊,就夠了。
他們還要一起去費城的,不是嗎?
他去班級門口等她,她的位置是空的。班裏的同學看到他很詫異,但議論聲并沒有減輕。
“你們知道嗎,聽說溫瓷馬上要去英國了。”
“她不是準備去沃頓的嗎?和那個誰……怎麽換英國了?”
“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換就換了呗。當然選更好的,更适合自己的,沃頓算什麽。”
寥寥數語像秋風掃落葉,把殘存的夢全摧毀了。
到底是有多厭煩他,才會突然改變主意?
薄言在透亮的玻璃窗裏看到自己的倒影,努力想要挺直的脊骨最終還是彎了下來。
他擡手。手背貼在眼皮上,感覺很燙。
那之後,薄言在昏暗的出租屋裏枯坐了幾宿。
期間他接到一通電話,來自鄰市老家。這麽多年唯一與他保持聯系的只有那位時不時接濟他的老奶奶。這次電話裏不是老太太的聲音,來自縣城醫院。
醫院說老太太突發腦梗中風,人暫時脫離危險,但是還要交醫療費。
前些年,老太太的兒子兒媳就搬去大城市,就此斷了聯系。
于是照着通訊簿裏最前面的打來,就是他的號碼。
薄言問了地址,連夜趕回鄰市。
那個晚上很悶熱,他抵達醫院時後背已經濕透。衣服黏在身上,混雜着大巴車的舊皮革和醫院的消毒水,有股令人厭惡的味道。
整個晚上他都沒什麽情緒,跑上跑下交錢辦手續,安排出院後的住處,面試護工。
等所有一切忙完,人快要麻木。
他站在atm機面前,把卡塞進去,跳出來的數字少得可憐。今晚之前,他還擁有兩萬多美元,那是他去沃頓需要的開支。
他和衣坐在醫院的長廊裏,仰頭看着格外刺目的白熾燈。
那一刻忽然覺得,他本來就應該屬于這裏。什麽加德,什麽沃頓,什麽即将踏入的美好未來,都是黃粱一夢。
回到加德後的第一件事,薄言去了教務。
距離高考還有幾天,他說他要參加高考。
教務主任很吃驚:“沃頓的名額都下來了,怎麽突然又要高考?”
薄言淡聲說:“想試試,我在國內是什麽水平。”
“那肯定是頂尖水平嘛!”教務主任開着玩笑,“行了,回去上課吧。老師都告訴你你在哪一檔了,不用來跟老師開玩笑。”
薄言幾度堅持。
教務主任面露尴尬,許久,才支支吾吾地說:“哎呀,你就別管高考的事了。就你那個學籍啊,好像出了點問題……反正不是什麽大事,就放心地等着去沃頓吧!”
之前沒人說過他學籍有什麽問題,如今距離高考只有幾天,就算想解決也來不及了。
眼下,沃頓又成了他唯一的路。
薄言覺得自己很疲憊,花了一些時間才接受現實,而後低聲:“我想……申請一下那邊的助學基金。”
教務主任看他一眼。
薄言知道,這一眼裏面有很多複雜的東西,但最多的是憐憫,還有一丁點因為即将增加手上工作量的煩躁。那點煩躁明明很少,但在他心裏放到了無限大。
他幾乎聽到別人扯着嗓子對他大喊大叫,嗤之以鼻。
又是這個窮學生啊,又要搞助學基金啊,哎,麻煩,窮人就是煩。
走出教務處,薄言才覺得稀薄的空氣回到了肺裏。
他沒有資格有情緒,因為未來的一切都在這裏孤注一擲了。
數天之後,是高考過後的那個暑假。
加德有一場畢業典禮,為即将奔赴世界各地的富家子弟們慶祝。薄言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還是出現在禮堂。屬于溫瓷的那個位置空着。
他垂了下眼,周圍的嬉鬧聲仿佛隔着山高水遠,聽不真切。
而後一聲銳利的口哨聲穿過。
他聽到有人用着誇張的笑和嗓音說:“哎?這不是學霸嘛?學霸怎麽也來玩兒?”
“學霸來找溫瓷的吧?”
“哎——找我們溫大小姐啊,可是她沒來诶!你不會不知道她在準備去英國,忙得過不來吧?也是,不知道也很正常,畢竟畢業了嘛,又不是一輩子都能抱溫家的大腿~”
“哈哈哈哈怎麽說話呢你,對我們學霸客氣點。我們學霸可是要稱霸北美商學院的人,這麽不客氣,以後回國不得搞死你們啊。”
薄言沒搭理他們,徑直穿過禮堂。
室外陽光很燦爛,毫不吝啬地灑在他身上。他坐在臺階上等到典禮結束,汗水浸濕襯衣後背,也沒看到有人姍姍來遲,傲慢地說:“不就是遲到了麽,你這算什麽表情。”
那天本也是助學基金即将确定的日子。
原定的下午兩點去教務室,因為神思恍惚,薄言早到了一個多小時。
教務室大門緊閉,百葉簾也關着。
他剛想離開,忽然聽到裏邊傳來隐隐的談話聲。聲音壓得很低,但因為學校已經進入假期,在走廊也能聽到一些。
裏面在談論沃頓留學的名額。
六七月的天,薄言站在鋪滿陽光的過道裏,聽得手指冰涼。
六百多萬的撥款,換一個名額。
在這一刻沒有絕望登頂,也沒有歇斯底裏。他居然覺得好笑,一無所有的他值六百萬。
留在記憶裏最深刻的那句話他至今還記得,寒門難出貴子。
他的自尊已經被折磨得所剩無幾了,身姿也挺拔不起來。
像被大雪壓斷了的枯松,落入塵土還要被踐踏入泥。
短短一年,薄言以為來到加德是未來的起點,卻沒想過離開時至暗才剛剛開始。
不願意再面對一次對方憐憫的目光。
在第二天下午,他撥通教務處電話,用沙啞的聲音說:“是,我不去了。”
作者有話說:
一首《夢醒時分》送給薄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