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希望
溫瓷只見過章合泰的私生子一次。
隔着綠化帶遠遠一面, 他跟在父母身邊,其樂融融,很像正常的三口之家。
明明知道那個男孩也已經長大成人, 但溫瓷腦海裏閃過的都是他到肩膀高的個子,還是小男孩時的模樣。
從那一面到現今隔着數年, 可是聽小吳說他死了的時候, 溫瓷卻覺得仿佛就在眼前。上一秒還看着他們一家三口呢,下一秒恍然走失一人。
不用深想,溫瓷就把罪名扣在了老太太頭上。
這世上哪有這麽湊巧的事?
溫家就是一座牢籠, 裏面的每個人都成了怪物。
沒有哪一刻, 想逃離的心比此刻更甚。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什麽滴落在手背上,溫瓷才意識回籠。耳邊嘈雜的聲音跟随一起重新回到她的世界。
小吳焦躁不安地呼叫她。
良久,溫瓷用幹澀的嗓音回到:“我沒事。告訴我,怎麽死的?”
“磕了那種藥。”小吳語速逐漸變快, “精神亢奮過頭。等發現的時候人已經翻白眼了。送到醫院沒搶救回來, 現在警察正在調查這件事。”
溫瓷頭疼難耐,“他多大了?”
她的問題很突兀, 小吳想了下:“二十二。”
才二十二。
人生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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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瓷靠在座椅上, 随手抽過幾張餐巾紙,捂了下手背和額頭。
紙巾擦下來一片血紅。
窗外的叫罵還在持續,她降下車窗, 看到對她咆哮的那個男人愣了一瞬, 後面再難聽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
男人磕磕巴巴地說:“你, 你這個要不要, 要不要去下醫院啊?”
“不用。”溫瓷表情淡漠地掏出手機, “抱歉撞到你的車, 私了?”
花了點小錢解決完這樁事,她索性把車停靠在路邊。
腦子嗡嗡作響。兩重聲音在腦海裏打得厲害,一個說逃吧,離開這座牢籠。另一個說跑不掉的,一起瘋了得了。
現在的狀态很不适合繼續駕駛。
但她不想叫任何援助。
車水馬龍的街道似乎成了一處能讓人短暫感受到世界還正常的地方。
過了晚高峰,月上樹梢。
溫瓷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靜谧的車廂裏一遍接一遍響起,聽得都快麻木了。
關掉一切通訊設備,等情緒稍稍穩定片刻,溫瓷發動引擎,車如離弦之箭駛向仁和私立。
這個時候已經過了探病時間。
不過因為是她,住院部沒人敢阻攔。
只是視線落在她殷紅的額頭時,前臺的護士還是象征性攔了一下。
“溫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溫瓷快步掠過。
“溫小姐,溫小姐,你要不去包紮一下吧?”護士跟在她身後,步子又快又急,“不處理搞不好會留疤的!今天普外主任正好值——”
溫瓷揮開攔着她的手,揚聲:“我說了不用!”
靜不到一瞬,她疲憊地揉了下眉心,又放緩語氣:“抱歉,我情緒不太好。”
“沒、沒事……”護士沒見過發脾氣的溫大小姐,只好讓開一條路,隐晦提醒:“老太太在休息。”
老太太在不在休息她都不在乎。
溫瓷闖進門,看到伺候在一旁的管家李叔,以及仍有閑情雅致在病房點上熏香的老太太。
濃烈的檀香鑽進空氣裏每個角落。
見到她,老太太只是微微擡了下眼皮,混濁的嗓音從氧氣罩下溢出些許:“來……了?”
好似并不奇怪她今日去而複返。
溫瓷朝向另一邊:“李叔,我和奶奶說兩句話。”
她對旁人說話用完了僅剩的那點耐心,所以臉色不算好看。李叔看看她,再看看老太太,猶豫擺在了臉上。
直到老太太揮手,他才退出房間,把門緊緊守住。
周遭安靜下來。
溫瓷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老太太也隔空注視她,許久,動了動唇:“額頭……去處理……一下。”
溫瓷不理會她的好意,目光沉沉地說:“爸爸外面有個私生子。他死了。”
和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她相比,老太太的反應太過平靜,平靜到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吐出兩個字:“所以?”
“是您做的。”
陳述句,比起疑惑更像是在質問。
老太太揚起嘴角,露出不倫不類的笑:“凡事講求……證據,奶奶……這些年……白教你了?”
溫瓷絲毫不懼地平視過去:“我沒有證據,但是我了解您。”
“了解?”老太太費力推開氧氣罩,聲音瞬間清晰了許多,“你……要是真的……了解奶奶,就不會做……這麽多沒意義……的事。”
“沒有……意義?”溫瓷耐心早就告罄,此時的她逐漸歇斯底裏,“你說人命沒有意義?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二十二歲,奶奶!二十二歲連大學都沒畢業,人生還沒開始!我二十二歲還在沃頓求學,偷摸瞞着家裏以為眼前都是未來!那麽多人二十二都沒離過家。你說沒有意義?!”
老太太像在看一場荒誕表演,眼神裏透露出平靜,可笑,譏諷,憐愛。
等她一個一個字說完,老太太總結道:“我二十二……都掌控集團了。”
那可真是……
溫瓷忽然半句話都說不出了。
她頹然地塌下肩,這場對話如她料想的一樣,果然持續不下去。
等什麽時候精神失常了,她才能與這位叱咤風雲一生的老太太聊聊人生。
這一趟,不該來的。
溫瓷一刻都不想在這種壓抑的環境待下去。
她發覺自己讨厭的不是老宅那些梨花木,而是所有老太太存在的地方。自以為是的語氣,壓抑的氣氛,令人作嘔的濃烈香味。
正欲轉身,始作俑者卻不讓她走。
“小瓷……”
溫瓷不想搭理的,只不過去拉門把的手慢了些。
老太太在身後善意提醒她:“如果……不是你自私……要挑破……一切,這些都……不會發生。”
手忽然僵在半空,距離門把只有一拳,像夠不到似的觸摸不及。
那些一直沒理清的情緒驀地就清晰了。
得知只有一面之緣、甚至與她對立的那個弟弟死亡,那麽焦躁和憤慨的原因得到了解釋。她以為是因為那是一條人命。可是老太太的這句話把她點醒了。
溫瓷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溫瓷。
現在的她也自私,也重利,也喜歡權衡再三。
或許她難過和害怕的只是這一系列的事情背後,她是最初的導火索,她身上也背了責任。
如同老太太告訴她的,你非要挑破一切。
你是始作俑者。
這種愧疚感會迫使她和老太太站在一起,長時間地背負在身上。
溫瓷鼻子很酸,洶湧而至的情緒一時找不到發洩口。
她只好強忍着,按下門把。
“奶奶,你有沒有想過。把集團和溫家弄成這樣的到底是誰?”溫瓷第一次這麽尖銳,“如果你沒那麽強勢,固執,一言堂……媽媽應該還在,我爸也許也還是我爸。不是沒人當着你的面說,你就是沒有問題。”
“那小孩做錯了什麽?”溫瓷重重地說,“你怎麽敢?”
“是啊……我怎麽敢……”老太太從鼻腔發出笑聲,“所以不會……是我。”
老太太掌控集團那麽多年,不會留下任何把柄。
溫瓷知道。
所以即便這件病房只有她們二人,她也不會說一句将自己陷入不義之地的話。
溫瓷不是來逼問的,只是情緒無處宣洩,鬼使神差闖了進來。
“真正該死的是你。”溫瓷冷着聲,痛罵道。
管家就在門邊,門一開,赫然聽到溫瓷放的那句狠話。
他不可置信地望過來:“大小姐,你怎麽可以——”
“我說的是實話。”溫瓷掠過他,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把所有她不想再關心的情緒抛到腦後。
門砰得一聲閉阖,沉默和壓抑的空氣也一同留在了門內。
外間燈火熾亮,如同另一個世界。
不顧護士臺異樣的眼光,溫瓷将顫抖的手指藏進風衣口袋,佯裝淡定地看着電梯上的數字一層一層往上跳動。
2——3——4——
直到數字8亮起,金屬門緩緩打開。
情緒忽得怔愣。
下一秒,她看到章合泰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原來一向儒雅得體的父親也會有失态的時候。
有些日子沒見,他的兩鬓添了幾絲花白,比電話裏聽起來的還要疲憊。西褲和polo衫都是褶皺的,甚至不知在哪跌過一跤,膝蓋蹭了一片灰。
靜止數秒,電梯門閉阖。
那條縫越來越窄,直到投在章合泰臉上的燈輝只剩一線。
嘭——
章合泰用肩膀抵住快要閉阖的電梯門,一掃頹态,咄咄逼人地沖了出來。
“溫瓷,你滿意了?”章合泰視線如利刃般落在她臉上。
距離護士臺不到數十步,能讓章合泰在公共場合不顧形象地大吼,想必已經做了徹底破罐子破摔的準備。
溫瓷下意識去摸額頭的傷口。
可是章合泰的下一句怒吼不由分說到來:
“從沒想過,我章合泰的女兒會這麽惡毒。”
整個樓層的目光仿佛随着這句話齊齊落在了她身上。
溫瓷徐徐閉了下眼。也是,另一邊是疼愛的兒子生死,确實不會在意到她這樣微不足道的傷口。
沒有任何一句質疑,就把她打入了老太太的陣營。
溫瓷想,這大概就是她在溫家的處境。
她覺得很累,不想開口。
可是此時的沉默在章合泰眼裏等同于默認。
那記高高揚起的耳光猛地扇下,甚至讓她聽到了劃破空氣的風聲。
可是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下一秒,她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
懷抱裏有讓她習慣的冷松氣息,明明讓人聯想到了刮過雪松的刺骨寒風,卻奇異地止住了還在發顫的手指。
很奇怪,在所有人都讓她提防着的人懷裏,她感覺到了安心。
作者有話說:
每天都想盡量多寫,可是我的時速真的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