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25

一行人離開捐毒地宮。一路上樂無異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出了地宮，才提出要去安尼瓦爾說過的王陵看看。

衆人有勸慰的有開解的，樂無異一一謝過，獨自到王陵前去。百裏屠蘇猶豫片刻，遠遠地跟了過去。

聞人羽本也想跟去，但百裏屠蘇比她先走一步，于是她只邁出一只腳便收了回來。

樂無異站在墓前靜默了一會兒後開始說話："……抱歉，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你們……我想我應該是在做夢吧，等夢醒了，一切都會恢複正常……也許我和你們……真的沒有什麽關系……就請你們，把我當成一個偶然路過的人……對不住，明明是來祭拜，卻連酒也不曾準備……不過，不管我說什麽，你們都已經聽不到了才對……不管我說什麽……都……"

樂無異察覺到身後有人，轉身一看，是百裏屠蘇。

"屠蘇？"樂無異臉上意外的神情一閃而逝，"也對，你擔心我也不奇怪……多謝。"

"為何道謝？"百裏屠蘇直視他。

"呃……這一路上你一直很照顧我。"樂無異撓撓頭。

百裏屠蘇搖搖頭。樂無異知道自己不必再說什麽，便轉回頭去看那兩大一小并在一起的墳墓。

"屠蘇你看……這個墓裏，有我的生父、生母，還有我自己。"樂無異輕聲道，"我一直覺得，除了會偃術外，我就是個普通人。但普通人，絕對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望着自己的墳墓發呆吧？"

百裏屠蘇凝視樂無異。

"我不但不是普通人，甚至--也不是老爹的兒子。但這樣的話，我到底是誰？"樂無異道，"捐毒遺民？捐毒大将兀火羅之子？狼王的弟弟？我到底是什麽，又被他們當成了什麽啊？"

"我到底是什麽……又被他們當成了什麽……"

韓雲溪、百裏屠蘇、太子長琴。

大巫祝之子、執劍長老的徒弟、焚寂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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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名字和與之對應的身份突然從腦海裏蹦出來，不少與之相關的記憶也跳了出來。雖然理不清前因後果，但百裏屠蘇知道這些說的都是自己，于是樂無異的痛苦與疑惑，他全都感同身受。

然而突如其來的記憶令百裏屠蘇感到不适，于是他伸手扶住額頭。

"屠蘇，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差？"樂無異見百裏屠蘇臉色陡變，連忙扶他在地上坐下，"是不是中暑了？"

百裏屠蘇擺擺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擡頭看着樂無異。

"你便是你，不是別的什麽人。"百裏屠蘇道，"不必管他們将你當成什麽。"

樂無異一愣，看着着百裏屠蘇，聽他繼續道："我……不，曾經有個人，身世、相貌、記憶乃至性情都不屬于自己，可他依舊是他。我認識的樂無異，就是我眼前的這個人。"百裏屠蘇注視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對我來說，你不是定國公之子，也不是什麽捐毒大将兀火羅之子亦或狼王的弟弟，你就是樂無異，僅僅是樂無異。"

樂無異呆呆地凝視着那雙眼睛。百裏屠蘇極少會一次說這麽多話。這個不善言辭、喜歡穿黑衣、眉間有一點朱砂痣的冷峻少年總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危急關頭又總會主動擋在他身前，必要時支援他，難過時安慰他，用他的方式。而此時，百裏屠蘇的臉上滿是真誠，那雙黑色的眼睛堅定地注視着樂無異，這讓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堵，眼眶有些熱。

"呃……可惡。"樂無異暗罵一句，扭開頭，"不知為啥，好像有點感動……"

有點感動？百裏屠蘇微怔，随即伸手想去摸樂無異柔軟的褐色頭發，然而在即将觸到的時候突然停住，最後把手放在他肩上。

"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樂無異抹抹眼角，擡頭看着百裏屠蘇，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畢竟有人這麽用心地記着我啊。"

樂無異說着抓住百裏屠蘇按在自己肩頭的手，拍了拍。

"……"被樂無異拍到的地方像是觸電一樣，百裏屠蘇心中一凜，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站起來。

"……無異。"百裏屠蘇猶豫一下後道，"倘若有一天，我變得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我，你……會如何？"

"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你？"樂無異不解地看了他半晌後問，"你是說煞氣麽？"

百裏屠蘇點點頭。

樂無異立刻搖頭："那怎麽可能，你不會被煞氣--"

"倘若真的有那麽一天呢？"百裏屠蘇打斷他。

樂無異看了百裏屠蘇好一會兒，才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絕對不會應驗的那種……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就做個偃甲，把我對你的記憶全都保存起來……這樣就算我不存在了，你都還存在着。"

百裏屠蘇愣住了。樂無異的想法總是與衆不同，而此時他所說的話，讓百裏屠蘇的心中生出一股沖動，想把他攬入懷中的沖動。

樂無異有些羞澀地別開頭。百裏屠蘇看着自己的眼神太古怪，樂無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錯了，他總覺得，百裏屠蘇看上去就像是要親自己似的。等等，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屠蘇想要親他？樂無異心中大震，臉不由紅了。再偷看百裏屠蘇的表情，自己的确沒有看錯。

然而百裏屠蘇沒有動。

"謝謝。"百裏屠蘇最後說。

"謝啥。"樂無異有些不自在地回答，"……古、古人說，逝者如斯夫……我覺得才只坐了一會兒，卻已經快要天黑了。讓謝伯伯他們等這麽久，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我們走吧？"

百裏屠蘇點點頭，向外走去。樂無異最後看了一眼父母的墳墓，連忙跟上百裏屠蘇。

離開王陵，樂無異又是那個活潑開朗的樂無異。

"大家久等了。天快黑了，得找個地方過夜。不知阿裏木大叔走了沒？"樂無異問。

"我讓阿貍去看過，他們已經走啦。"阿阮道，"小葉子小葉子，我們自己生火烤肉好不好呀？"

謝衣道："方才阿阮姑娘說，今晚要熱鬧一番，讓你散散心。"

"……我已經沒事啦，大家不用為我擔心。"樂無異連忙擺手。

"附近可有流月城人蹤跡？"百裏屠蘇問夏夷則。

"尚未發現。"夏夷則道。

"我們要不要回敦煌住一晚？"聞人羽提議。

"敦煌離這邊有點遠。"樂無異道，"而且現在已經快入夜，鎮裏都宵禁了，要過去的話又得躲來躲去的，我可不想被守城的士兵抓住。"

"就是，我都已經找到地方了，還讓小紅撿了許多柴火～"阿阮道，"謝衣哥哥說烤肉很好吃，所以夷則還去附近綠洲，用會飛的劍抓了幾只沙雞和兔子～"

"飛劍……兔子？？"聞人羽瞪大眼睛，"夷則你不是說，你師門規定，劍不能用來……"

夏夷則尴尬道："阮姑娘再三相求，實在無法推脫。"

"哈，夷則你也有今天！"樂無異指着夏夷則樂道。

夏夷則假裝沒聽見："我們提高警惕，多留一人守夜便是。"

夏夷則還沒說完，阿阮已經拉了樂無異跟謝衣往篝火處走去。百裏屠蘇不好拂了阿阮的意，便對夏夷則點點頭："那麽今晚我來守夜，另一人可否有勞夏公子。"

"在下自當奉陪。"夏夷則道。

兩人并未将這個安排告知謝衣。許是因為大家都覺得樂無異受的打擊較大，百裏屠蘇跟阿阮都拿了不少烤肉喂樂無異，樂無異叫苦不疊，只好把吃不下的烤肉偷偷塞給饞雞，使眼色給百裏屠蘇讓他幫着打掩護。

百裏屠蘇搖搖頭，往樂無異身邊挪了挪擋住饞雞。饞雞開心得要死，吃得小尖嘴上到處都是油。

謝衣笑道："這一趟西域之行，倒是阿阮姑娘所得最豐，文貍撿了一堆寶貝不說，一路還飽享美景美食。"

樂無異突然想起謝衣的事，便道："謝伯伯，你的事還沒弄清……好容易才找到昭明劍柄這條線索，就這麽走了，會不會太可惜？"

謝衣搖搖頭："說實話，這一路走來，無論西域風光還是捐毒傳說，于我都全然陌生，便如從未經歷一般。我想，即便再留下，恐怕也毫無益處。更何況……我已隐約猜到，我當年出關尋找昭明的原因。"

"……你猜到了？"樂無異高興道，"謝伯伯，那到底是為什麽？需要幫忙嗎？"

"……多謝樂公子厚意。然而這是謝某私事，不便将你們牽扯進來……"謝衣道，"待返回中原之後，你還是盡快回家，不要耽擱。"

"謝伯伯，那件事是不是很危險？危險到，隔了一百年，你都還是不能跟任何人說的程度？"樂無異問，"是不是跟流月城追殺你有關系？"

"……非要說的話……倒并不見得如何危險。"謝衣看了樂無異片刻後才道，"不願、不想、不敢，才是我多年來始終猶豫的原因。"

"……猶豫？"樂無異一頭霧水。

"如今回想起來，多年之前，那件事猶如夢魇，曾日夜徘徊在我心頭……"謝衣長嘆道，"而出行西域這段短暫的空白之後，我雖然仍舊不時想起此事，但心中卻總有一個聲音，讓我放下過去，潛心偃術。久而久之，險些連最後一絲心氣也消磨殆盡。若沒有遇到你們，或許我最後會将那件事徹底擱置……樂公子，多謝。"

樂無異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謝伯伯別這麽說……我、我明明就什麽也沒做……"

"什麽都沒做？怎麽會呢。任何事都有它的意義。"謝衣曼聲道，"就像我遇到你們，你遇到狼王--也許終有一天，你也會感謝老天，讓你在特定的時間，遇上了特定的人。"

"……但願吧。但願有一天，想到狼王和老爹時，我不會再這麽難受。"樂無異撓撓頭，"其實他們之間，我不想去怨恨任何一個……為什麽大家不能好好在一起，非要打仗，非要你死我活？人只能活一次啊，那麽多人就那樣死了，想想就覺得……唉。"

謝衣有些出神地看着樂無異，唇邊露出淡淡的笑容來。

"謝伯伯，你怎麽不說話？"樂無異問。

只聽謝衣柔聲道："……我只是在想，假以時日，你必定會成為一名極其出色的偃師。"

"真的？謝伯伯你真的這麽覺得？"樂無異驚喜地問。

謝衣點點頭："真的。偃甲永遠比不上活生生的生命，哪怕是一只飛蟲，也比最精密的偃甲更珍貴。因為生命一旦逝去，就永遠不會重來。如果不懂得這一點，那充其量是個匠人，稱不上偃師。而你，簡直就像注定會成為偃師一樣。"

"……謝伯伯，別這麽說，我會不好意思的……"樂無異小聲道。

謝衣莞爾："難為你也會不好意思？"

"我……我……呃…………"樂無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謝伯伯……那個…………嗯……在地宮裏……為什麽你要說你是我師父？"

謝衣看他一眼道："你因我而成偃師，又學了我的偃術，你自己也說，我于你有半師之分。既然如此，索性就白撿個徒兒又如何？"

樂無異又驚又喜，張了張嘴，最後卻道："還、還是不要，我這樣的徒弟，太丢謝伯伯的臉了。"

"哦？"謝衣意外道，"這麽說，我認了你這個徒弟，卻連聲'師父'也聽不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什麽……我的意思是……"樂無異越說越亂。

謝衣卻不管他，逼問道："嗯？叫是不叫？"

樂無異紅了臉，弱弱地叫了聲："…………師父。"

謝衣滿意地點點頭："好徒兒，這才乖～回頭為師給你補見面禮。"

"……師父又取笑我！"樂無異撇撇嘴，溜了一旁一直在瞧熱鬧的百裏屠蘇一眼。

百裏屠蘇不巧與樂無異視線相對，忍着笑向他一禮："恭喜。"

"屠蘇你……"樂無異見百裏屠蘇給自己道喜，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好吧，謝謝。"

聞人羽跟夏夷則閑話了一會兒，聽得謝衣招呼諸人早些休息，便都走了過來。阿阮見樂無異被謝衣收作徒弟，又跟聞人羽一起打趣樂無異。

謝衣見幾人說着說着又要鬧起來，正在阻止，不料百裏屠蘇和夏夷則同時亮出兵器，禺期也從晗光之中站出來。

"誰？！出來！"聞人羽舉槍喝問。

只見沙地裏憑空鑽出一個人形怪物，約有一丈高，軀幹四肢全都由此地的沙石構成，十分怪異。

那怪物狂笑道："呵，呵，呵，呵……流月城太陰祭司明川在此，爾等宵小，還不跪地相迎！"

作者有話要說： 樂樂喊謝偃“師父”的時候，那個羞澀勁兒簡直了(*/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