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恍如一人
桂提學因為齊鳶的戲做, 內心已經認定了要收這個小纨绔當個得意門生。
他卻不知道,齊鳶今天的回答其實着急了點。
齊鳶倒不是為了顯擺自己才思敏捷, 他只是看到謝蘭庭後, 突然想起了張禦史——幸好錢知府不像張禦史喜歡揚州彈詞,要不然出的題目他都聽都聽不懂!
現在突然來了個太監,齊鳶哪能知道太監的喜好, 見錢知府出了題, 心裏便想着趕緊答完了事,《西廂記》自己還是熟悉的。
這樣想着, 于是随口即來。
先說張生如何儒雅風流, 再說五千人之多之勇。至于張生如何退敵, 戲文裏都說了, 是寫信給的杜将軍。
青鳥書去, 跳梁者散;白馬将軍來,跋扈者煙飛。
五千人雖然多,然而不抵書生一搖筆。最後敵人退去, 香閨清淨如舊。
“……吾思筆尖兒捷于弓矢也,吾思筆尖兒犀于介胄也, 吾思筆尖兒突于戎馬奔走,而銳于鈎戟長铩也。洋洋灑灑,誰與為敵
微斯人,吾能複生乎”
我想筆尖兒比弓箭還要迅捷,比甲胄還要堅固, 比戰馬還要迅猛,比兵器還要銳利——一通誇贊之後, 再寫感激之情——如果沒有這個人, 我還能于絕處逢生嗎?
小窗女郎, 對救命的張生一路似憐似惜,若愛若慕,情意拳拳。
若是莺莺,如何不傾心?若是張生,又如何不心動?
齊鳶此作意興淋漓,倒是當得起“委婉之情,灑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了。
場中寂靜,衆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謝蘭庭輕輕拍了拍手,大家才恍然醒神,随後齊聲叫好!
齊鳶垂手而立,孟大仁率先一步,沖齊鳶拱手道:“齊兄錦心繡口,孟某心服口服!”
縣試的第四第五也齊齊拱手跟了過來。随後又是兩個生童,遠遠地沖齊鳶作揖微笑,站去後面。
大家不由都看向何進。何進身邊的三個生童也是前十名中的,此時互相對視一眼,雖然覺得尴尬,但也不得不挪開了步子。
場中的人還在鼓掌叫好呢,自己也連一絲一毫的缺點都挑不出來。更何況如果自己不管不顧只說齊鳶不行,萬一別人要求自己做個更好的,那豈不是要丢大人?
于是三人皆悻悻然溜去後面。
衆目睽睽之下,仍不承認齊鳶的竟然只有何進一人了。
何進臉色蒼白的看着洪知縣又看向錢知府,嘴唇微張,神色說不出的惶然難堪。
錢知府早已無話可說,九人做裁判,八人已經站去齊鳶身後,這結果還需要說嗎?何進在哪兒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洪知縣看出了何進的尴尬,此時卻也找不到借口為他開脫了。
鼓掌聲漸漸停止,衆人的目光紛紛聚集在何進身上。何進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他又轉開臉,勉強看向了齊鳶。
齊鳶卻只是漠然地與他對視。
他知道何進是希望自己開口的,只要打破現在的沉默,一切都好說。
可是他不會,若是何進三番五次挑釁順天府的小才子,那自己早就置之一笑了。但這人從頭到尾,瞧不起放不過的都是小纨绔。
對齊鳶來講,小纨绔的一切都是值得保護的,若有人仍笑他、辱他、欺他,自己當以百倍還之。
今天何進若是不服,那自己就陪着他,一篇一篇的比下去!哪怕比到天黑,也要看着這人當着千人面,沖他瞧不起的纨绔彎腰低頭!
場中寂靜無聲,上千人齊齊注視着何進。
何進只覺如千萬芒刺在背,他嗫喏着嘴巴,想要對齊鳶說話,以顯得自己并不在意。然而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圍觀人群已經開始竊竊私語,暗中嘀咕着“心胸狹窄”“嫉妒”等詞。何進身子一晃,最後徒然轉身,一步一步極為難堪地走向隊伍末尾。
洪知縣看到這裏只覺內心劇痛,暗暗搖頭。
桂提學心中卻忍不住冷笑。齊鳶心氣很高,縣試之後本來應該叫洪知縣“老師”的,但因洪鈞偏袒何進,剛剛齊鳶一直喊他“大人”。可惜洪知縣一心牽挂何進,還沒有意識到。将來齊鳶要是能在自己手裏中了院試,自己一定好好珍惜這個學生。
他越想越高興,也不覺得太監孫公公在這礙眼了,只對衆人道:“如此,齊鳶案首之名實至名歸,爾等可認?”
縣學之中,千人齊聲唱喏。
孫公公仍在回味齊鳶的那篇戲做,這會兒回神過來,也連連贊嘆:“是要認得!神奇!咱家還真沒見過模樣這麽俊俏,文采又這麽好的孩子!真要比起來,也就是京城的小才子能與之一拼了!”
齊鳶不期然聽到自己原來的名字,腦子空白了一瞬,忍不住擡頭去看。
這一下卻正好撞上謝蘭庭的眼睛。
謝蘭庭從剛剛就在看齊鳶。
齊鳶信口作答時的自信潇灑以及冷眼看向何進時的側臉,都讓他心神恍惚,以為重遇了故人。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一次,他随義父在謹身殿外侯旨,聽到殿中有三神童面聖,一時好勝心起,讓義父帶自己進去看了看。
那天謹身殿的三個小神童,紹興文池文才子,福建陸星河陸神童,倆人皆穿着聖上賞賜的新衣,一般身高,又皆是雪膚烏發,十分精神。唯有最前一位,獨穿一身雪青色襕衫,顯出一份傲氣來。
謝蘭庭随義父進去,因此只能同太監們一道垂手侍立在旁,不能擡頭瞎看。他先是聽到了對方的萬言策。不過是個十歲兒郎,聲音卻格外清亮,洋洋灑灑,麗句滿紙。
後來那篇萬言策名震京師,然而對方卻因聖前失言,被勒令禁足。
謝蘭庭知道他是怎麽惹怒皇帝的。
因為元昭帝問他,如何看待錢唐的下場。
錢唐本是前朝重臣,因為牽扯進皇子争儲之事下場極為凄慘。巧的是,當今聖上元昭帝也是庶子奪位,而本朝也有幾員邊疆大吏下場堪比錢唐。
謝蘭庭當時心念微動,忍不住悄悄擡眼偷看。他看到了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猶豫。那一眼,讓他确定這個少年并非什麽都不懂。
也正因此,當他聽到對方的答複時,內心極為震驚。
少年聲音清冷淡泊,一字一頓:“錢将軍義結千秋,才動海內。錢家滿門忠烈,未可以成敗論之。”
……
剛剛齊鳶眉目間難掩冷淡之色,與當初的神童恍如一人。直到齊鳶突然擡頭看過來,謝蘭庭才猛地回神。
他一時躲避不及,視線與齊鳶的猝然相遇,倆人皆是一愣,随後各自移開。
“可惜那位小才子六年未出忠遠伯府,也沒什麽文章現世。”桂提學聽到孫公公提起京城的那位,倒是也搖頭嘆息了一番。
孫公公笑道:“依咱家看,還是眼前的這個齊才子更好一些。桂大人的這個學生可真叫咱家羨慕。”
齊鳶還沒有參加院試,此時與桂提學也不能算師生關系。但桂提學對這番馬屁十分受用,也不嫌棄孫公公是閹人了,笑呵呵道:“哪裏哪裏!”
比試既然已經結束,錢知府便趁機請着孫公公去府衙,縣學這幫生童不值得他們耽誤時間。對于錢知府來說,今天孫公公到訪,又有謝蘭庭作陪,設宴款待這二位才是重點。
三人出了縣學,錢知府親自給孫公公打了轎簾,殷勤扶着孫公公上轎。
孫公公道:“咱家早就聽聞廣陵二十四橋風月,如今可是慕名而來,卻不知這二十四橋在哪兒?可是有二十四座?”
“孫公公莫急,二十四橋風月嘛,月當然是要晚上看,且要游湖吃酒,在水中央……”錢知府堆笑道:“公公放心,今晚下官定會安排妥當,保準孫公公盡興。”
孫公公面色舒展,笑了起來,“如此,再叫上兩個小儒童,咱家看剛剛那個長得俊,人也伶俐,叫去助興不錯。”
錢知府忙不疊點頭:“一定一定,小儒童也安排上。”
——
縣學裏,何教谕繼續給生童們講府考有關的事情,這才是今天訓導的重點。
桂兆麟趁機将齊鳶叫去了一旁。
他在揚州耽擱了太多天。如今齊鳶已經正名,得到了衆生童的認可,他也可以放心離開了。只是走之前,桂兆麟需要确認一件事:“齊鳶,今年的院試你可會參加?”
有些考生為了穩妥,府試之後并不會接着參加院試,而是會潛心學習一兩年。桂提學對齊鳶十分看重,當然希望齊鳶能早點參加院試,成為自己的門生。否則自己一旦被調轉他地,那就成為他人做嫁衣裳了。
齊鳶施禮道:“回大宗師,學生只要能過府試,就一定會參加的。”
桂提學放下心來:“如此最好,我任提學道已有兩年,今年的院試應當是我主持,若是明年就未必了。”
他說完又來回走了兩步,又想到了錢知府,遲疑道,“現在距離府試只有兩個月了,我看你的四書制藝十分娴熟,過府試應當沒什麽問題。你可有什麽為難之處?”
他問的是齊鳶跟錢知府之間的矛盾,也是在送齊鳶人情。
齊鳶心裏清楚,但忍不住猶豫起來。提學官雖然是一省督學,但也僅僅是督學政的,他對錢知府的震懾可能還沒有張禦史大。自己如今還不是對方的學生,也欠不來太大的人情。
可是若什麽都不說,讓人以為自己防備心重就不好了。
“回大宗師,學生的确有一難處。”齊鳶遲疑了一下,心裏很快有了計較,“學生家裏曾有一處書院。幾年前家父将學院借給了本地士紳,由大家聘請山長,做士子們讀書之所。這幾年家父也一直以資栖托,捐銀捐田,頗費心力。然學生聽聞這兩年學院日漸荒廢,因此有意将書院收回,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條文章程可循。”
書院管理正好是提學官的職責。
桂提學一聽這個,知道是有人侵占不還,忙道:“此事好說,這書院既然是你家的,一切文書合同可都在?”
齊鳶道:“都在家中。”
桂提學笑道:“那我下次來揚州時,你帶好文書,我派人陪你辦好便是。”
齊鳶連忙稱謝,又回場中。
因之前臨時加試耽誤了時間,何教谕将府考時間等事一一說明之後,時間已過午時。
原本中午的賜宴也耽誤了,儒童們各自歸家,縣試前幾的生童少不得暗暗埋怨何進一番。
齊鳶拜別了桂提學,跟遲雪莊作伴從縣學出去。兩家人熟悉,小厮們正湊一塊聊天,見倆人出來連忙吆喝車夫将馬車趕了過來。
遲雪莊看了一眼,笑道:“都擠過來做什麽,我倆坐一輛就是。”
倆人為了出行方便,所乘坐的馬車都不大。齊鳶更是獨來獨往慣了,猶豫了一會兒,才跟着遲雪莊上了車。落座時也只靠邊坐着,盡量避免接觸。
遲雪莊轉過頭,一雙笑眼只看着他:“聽說煙雨樓存了上好的羊羔酒,你要不要去嘗嘗?”說完不等齊鳶回答,緊接着又說,“王密他們抱怨了好幾次,說好久沒跟你一起玩了,自從你開始讀書後,大家都不知道怎麽才能找你聊天。”
齊鳶雖然不能喝酒,但對這些頑童們都很珍惜,認真道:“你們有事告訴門子就行,我一定會赴約的。”
“不,不是一回事。”遲雪莊失笑道,“我們能有什麽正事,左右不過是想你了,想跟你見見面而已。”
他滿腹興味,只覺得自己的心思說不夠,然而此時齊鳶靜靜聽他說着,遲雪莊卻又覺得什麽話都說不出,翻來覆去仍只有最初的那句話可問:“你今晚有空嗎?今天你的師兄們應當還沒有約你吧?你能跟我們聚聚嗎?”
“能聚。”齊鳶看他問得急切,笑道,“只是崔大夫讓我養元氣,不準我喝酒,跟大家聊天說話還是可以的。”
遲雪莊大松一口氣,笑道:“那這樣,我們不如去游湖。今天正好是月圓夜,我備些吃食,到時候我們就江心取水烹茶煮酒,徹夜長談,豈不美哉!”
聽起來是不錯,揚州明月夜,多少詩人騷客的向往呢!
齊鳶也來了幾分興趣,笑道:“一切但憑遲兄安排。”
倆人正說着,就聽外面一陣吵吵嚷嚷,許多人急匆匆朝東昌街走去,遲雪莊看着奇怪,忙讓小厮去前面問問。
齊鳶也扒着車門朝遠處看,瞧了一會兒,卻覺得衆人似乎是朝齊府去,心裏不由狠狠一沉。他昨天回來得晚,聽下人說齊方祖這幾天都在運河那等着收貨,莫非是齊方祖出事了?
齊鳶心裏越想越急,趕緊下車,雙腳倉促落地,差點踩到一雙紅緞雲頭鞋上。
一陣香味撲鼻而來,齊鳶心裏怪叫一聲,頭也不擡地給謝蘭庭行禮:“學生見過謝大人。”
只是心裏忍不住腹诽,這人怎麽陰魂不散的?
謝蘭庭含笑道:“齊公子不必拘禮。謝某剛剛用了齊公子贈的俏海棠,果真香氣婉麗飄逸。”
齊鳶想到那四屜香料便覺得心痛,再看謝蘭庭今日豔色逼人,手裏不知何時又捏了把灑金扇子,忍不住道:“怪不得,學生還當謝大人是花仙下凡呢,形似神似味也似……”
“不敢當。”謝蘭庭一甩折扇,掩口笑道,“謝某不過是玉樹風前慣了,愛打扮而已。”
他說完朝齊鳶身後的馬車看了眼,“齊公子怎麽換了輛車?這車不好看,俗且醜。”
馬車裏的遲雪莊原本要下車行禮的,聽到這話氣得又坐了回去。
“是嗎?”齊鳶好氣又好笑,幹脆道:“謝大人是不是還有事要辦?”
反正他跟謝蘭庭也沒有正經拜別的時候,這尊神還是趕緊走吧。
“倒也沒什麽。”謝蘭庭卻道:“只是來吃飯而已,早一點晚一點都行。”
齊鳶一愣:“大人去哪裏吃飯?”
東昌街周圍都是住宅,酒樓可不在這。
“當然是來這裏啊!”謝蘭庭笑道:“來吃齊府的流水席。”
他說完将扇子一收,在齊鳶驚詫的目光中指了指遠處,啧道:“齊老爺富而好禮,不愧是案首他爹啊……”
齊鳶:“……”
齊鳶後知後覺,這才發現街上這麽多人,原來都是來家裏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