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身涉險
兩個玄甲衛合力搬來了一塊成人小腿高的四方石墩,鄭客不用人攙扶長腿一擡就跨了上去,朗聲道:“我是司禮監秉筆,天子近臣,你們的要求都可講與我聽。當今聖上愛民如子,可恨底下辦事之人企圖蒙蔽聖聽,大家稍安勿躁,我定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鄭客身上,幾乎沒人注意到齊琛快速打了一個手勢。
不過,災民中有人看到了,城防衛中有兩個小兵也看到了。他們都是齊琛的人。這是齊琛給他們的命令:行動!
他們要讓災民亂起來,只要災民真的反了,官兵中死了人,事情鬧大,晉王就無論如何不能全身而退了。
齊琛的人分散混在百姓裏,看清了指令後,一個站在前排用破破爛爛鬥笠遮着臉的人突然高聲說:“之前騙我們進來,也說的好好的,說有飯吃!結果呢,人都要死光了!死了!”這人聲音中帶着無助和憤怒,幾乎哽咽,極具感染力:“大家別信他!狗官都是一起的,只會用咱們的賤命給他們自己升官!我那老娘活活餓死的時候,誰又管過!”
這話喚醒了災民們無數痛苦的記憶。是啊,他們哪家沒有病死餓死在這裏的親人呢?當官的都是說的好聽,他們已經被騙的一無所有了,輸不起了。
更加火上澆油的是,一個站在關卡邊的城防衛小兵突然呵斥一聲,直接拎着鐵棒就往鬥笠男頭上砸去。這一棒激怒了四周的百姓,讓他們記起,這些日子,這些城防兵就是這樣肆意毆打他們,像狗一樣對待他們。
官府的話不可信!
鬥笠男周圍一下陷入了混亂。城防衛揮舞着鐵棒要将“刁民”鎮壓下去,百姓不再坐以待斃,拼着頭破血流也要上來搶奪城防衛的武器,推搡間一個上來幫忙的城防衛被災民拖倒,眼看就要拖進災民中,轉眼就要擴散成一場大規模的械鬥。
混亂間,忽聽得一聲暴喝:
“擅動者,死!”
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紛紛循聲擡頭去看,只見鄭客右手握一把長刀,刀刃還在滴血,而他的左手上,是一顆人頭!
那是城防衛張校尉的人頭。
剛才還氣焰嚣張的城防衛兵看到後,具是肝膽俱裂,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災民們也被這個場面駭住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何曾見過這等血腥場面!
齊琛微不可查地冷哼一聲。很多人都以為鄭客只是一個媚上欺下、弄權亂政的閹人,而忘記了,能走到這個高度的,絕不會是個草包。
殺伐果決,雷霆手段,才是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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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這場小範圍的騷亂就要被九千歲壓制下去了,齊琛卻絲毫不急,反而低頭笑了一下。
他還有後招。
災民和城防衛的對峙中,一個五十多歲,穿着幹淨卻滿是補丁短打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周圍的災民對老者很是尊重,立刻讓出了一條路,一開始領頭的漢子趕忙上去攙扶,好聲好氣勸道:“先生,您身體不好,先回去歇着吧。”
這老者道聲沒事,走到人群最前面,盡可能站的體面,而後沖着鄭客行了個童生禮。原來是讀過書的,難怪在百姓中有些威望。可是歲月已經侵蝕了這個老人的身體,磨滅了讀書人的風骨,佝偻了他曾經挺拔的腰背。
老者用盡力氣,聲音嘶啞地說:“這位大人,你若是能做主,就把那真正管事的人交出來。那個人,我們都見過,戴玉冠的公子,我聽到他手下人喊他,殿下。”
鄭客聽到這話,心裏暗罵,這晉王真是蠢得可以,這種事情還能親自出面,是生怕自己有個好名聲啊。
他從石臺上下來,扔掉手中人頭,走到距離老人十幾步遠的地方,溫言說:“老人家,您德高望重,何必置氣啊。您看看周圍的這些年輕人,咱們得多替他們考慮考慮啊。”
這話,既是安撫,也是威脅。
老者搖搖頭,一雙眼很空,了無生機:“大人也不必威脅,老朽蝼蟻之身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我原本有一個女兒是唯一的念想,我的女兒才十五歲啊,就被那個殿下擄走了!到現在依然生死不知!”
“大人若是不能把那個禽獸/交出來,那我們就自己來讨一個公道。老朽殘破身軀,願為先鋒,死不足惜!”
老人說到最後幾乎是嘶吼了出來,這如有實質的憤怒像一個火種,映紅了所有災民的眼睛。
看着眼前的群情激憤,鄭客眉頭皺起,招手叫來一個玄甲衛低聲問:“普濟寺的災民裏可有年輕女孩。”
“沒有,都是有些年紀的婦人或者孩子。”
鄭客沉下臉問:“晉王呢?”
玄甲衛回答:“已經逃回京了。”
鄭客臉上的表情瞬間淩厲了起來,不動聲色轉身往回走,同時吩咐玄甲衛:“壓不住了,準備戰鬥,反抗者格殺勿論。”
望着鄭客的背影,那老人突然明白了什麽,幾乎是泣血般地怒罵道:“他們殺了我的孩子!被帶走的人都沒了!畜生啊!畜生!”
人群中,幾個年輕人跟着喊:“不給我們活路了!拼了!跟他們拼了!”
本就壓抑已久的災民,這下徹底失控了。
唰!玄甲衛同時抽刀,在城防衛之後形成了一道堅固的屏障,精鐵打造的長刀閃着寒光。只要災民沖破關卡,這些長刀就将砍入無辜百姓的身體,整個後山一定會血流成河。
災民們手裏只有些石塊農具,還有從城防衛手中搶到的鐵棒。但他們孤注一擲的悲憤是一種浩瀚的力量,讓守關卡的城防衛還沒交手,就紛紛屁滾尿流的往回跑,又在玄甲衛的長刀下不得不戰戰兢兢的回去當炮灰。
蕭慕離看着這一切,憤怒了!晉王真是個畜生,不僅任由災民患病不救,還玷污人家的姑娘,人面獸心,喪心病狂!
可是憑什麽,晉王做的孽,要讓這些無辜百姓來承受!
她雙眼被憤怒染紅,手緊握成拳。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是齊琛。
“走吧,這裏危險。”齊琛拉着她就要上馬車,那邊鄭客已經騎上了馬。
不行,不能放棄,蕭慕離已經聽到了前方兵戈相擊的聲音。
她看了齊琛一眼,做了個難看的笑,微微墊起腳尖在齊琛耳邊說:“殿下,我要去救你的子民。”
你的子民。
這四個字如一記重錘,擊在了齊琛的胸膛。五年了,那個想要做個好太子為國為民的齊琛,已經被抹殺五年了。這麽久的時光裏,齊琛心中複仇和毀滅的種子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讓他行事越發不計後果不顧代價。
蕭慕離說完,掙脫了齊琛的鉗制,将人向馬車方向一推,給四周玄甲衛留下一句“保護太子”,便回身大步跑向了災民。在跟一個往回跑的城防衛擦肩而過時她一腳将人踹倒,奪下了一柄長/槍。
她長/槍在手唰的挽了個槍花,跳上石臺高聲喝道:“蕭家軍在此,誰敢造次!”
蕭家軍,北地百姓二十年的守護者、保護神。
幾乎已經要沖破關卡的百姓聽到蕭家軍的名號,本能地一頓,有些迷茫地擡頭去看。
只見蕭慕離站在石臺之上,手持長/槍,墨發飛揚。烈烈長風吹起她的衣擺,如同将軍在戰場上揚起的披風。
齊琛望着她的背影,心髒在胸膛中跳得鼓噪。
鄭客翻身下馬,粗暴地推開身前的玄甲衛,大步走到石臺之下。
就在方才那個瞬間,鄭客幾乎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天,一個張揚明媚的少年将軍也是這樣手持長/槍,将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小太監護在身後,面對一群纨绔子弟半點不懼:“我蕭家長/槍在此,誰敢造次!”
“我是武安侯蕭讓之女,我在此以我爹的英魂起誓,我将與你們站在一起,萬死不辭!”
蕭慕離将右手覆蓋在自己的心髒處,朗聲承諾。
百姓們似乎有些猶豫,想要相信,又不敢真的把身家性命壓在一個女孩身上。領頭的漢子問:“你,蕭家軍已經走了好多年了,我們,能信你嗎?”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時候蕭慕離會說,相信我,沒問題,別鬧事。
可是她沒有。
蕭慕離真誠地答道:“我爹和兄長不是神,我也不是。但即便我力量有限,也願意付出所有。”
“我證明給你們看!”
說罷,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她突然跳下高臺,向災民們跑去。
齊琛瞳孔驟然緊縮。
鄭客只來得及摸到一片衣角,暴喝道:“攔住她!”
幾個玄甲衛立刻上前。蕭慕離手中長/槍橫掃,逼退玄甲衛,在這一點空隙之間,人已經一撐越過了關卡。
“別過來!”
蕭慕離喝止了想要上前的齊琛和鄭客,在身邊的人群裏找了找,很容易找到一個人,拉着人沖着齊琛撸起那人的袖子,果然一片紅疹。
她強壓胸中激蕩,高聲說:“鄉親們,我現在也接觸了病人,可能已經被傳染了。只要他們有辦法救我,就有辦法救大家,說要同生共死,蕭家人從來言出必行。”
百姓們終于相信了。他們一個個放下了手中武器,紛紛紅了眼眶。那個領頭的漢子突然跌坐在地開始嚎啕,哭的像個終于找到家的孩子:“蕭,蕭家軍,你們怎麽才來啊。”
他們信了,蕭家人,從沒有放棄過他們,總是願意以身涉險,來給他們求一條生路。
他們終于又有了依靠。
蕭慕離溫柔地說:“鄉親們,朝廷裏有壞人但也有好人,我相信在這裏的太子和鄭公,會将咱們安排妥當,有飯吃,有衣穿,有大夫。請大家不要再沖動了,咱們先回去好不好?”
蕭慕離正在賭,賭兩件事。一是蕭家軍在北地的聲望,二是自己小命的分量。她賭鄭客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置她的死活于不顧。
蕭慕離擡眸去觀察鄭客。鄭客臉色很差,對身邊的玄甲衛吼道:“愣着幹什麽!去找大夫!把京城裏能喘氣會治病的,都給我找來!”
成了!
蕭慕離心頭大石這才落地,然後心虛地去看齊琛。
齊琛面沉如水,拂袖離開,一句話都沒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