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英雄冢

五年前,雲州葉家村。

雲州位于大梁北部,是一個與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上庸國相鄰的北方大州。在雲州邊境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名叫葉家村。上庸與大梁的争端歷經百年,這葉家村也就常常要直面上庸騎兵的鐵蹄。

幸運的是,自十幾年前武安侯蕭讓的蕭家軍駐紮在附近的雲山營後,葉家村就獲得了太平,再也沒有遭受過外族的侵擾和劫掠。

可是最近村民們發現那雲山大營的氣氛有些不對。最直觀的感受是,操練聲少了,也沒有軍爺來村裏買肉買酒了,甚至第一次向四周的村民們征糧征兵了。

葉家村東頭一座老宅裏有一顆大棗樹,此時,一個十歲左右精瘦的小男孩正被綁在樹上,吱哇亂叫。

一個十六七歲的高挑少女一手持着荊條,一手叉腰,潑辣地指着男孩兒的鼻子罵:“葉卓!長本事了啊!還敢離家出走了!”

男孩犟着一張臉,分明已經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但就是不認錯:“我沒錯!我要去參軍!我要當蕭家軍!”

少女一荊條抽在樹上,啪的一聲在男孩兒耳邊炸響,伴随着姐姐的怒斥灌進少年的耳朵裏:“還沒有槍高,參個屁!”

正當那叫葉卓的少年要繼續頂嘴之時,遠方穿來了一聲渾厚悠長的號角聲…

嗚——

這號角聲從北方的瞭望哨方向響起,是敵襲!

這是這對在蕭家軍庇護下長大的姐弟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不遠處就響起了隐約可聞的喊殺聲和金戈聲…

說明戰鬥離他們很近了!

“打進來了!上庸打進來了!”

外面不知道是誰在喊,院子裏的姐姐一下子就慌了神。那邊弟弟還在添亂般對着外面吼:“你們撒謊!有蕭家軍在,敵人不可能打進來。”

那個少女這才被吼回了神,立刻去解綁住弟弟的繩子,可是越着急偏偏越解不開,正慌張着,屋門哐的一聲被人踹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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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庸真的打進來了。

闖進來的是兩個外族兵,他們一見到姐姐,就露出了猥瑣的表情。

不顧女孩的反抗,兩個禽獸當着她弟弟的面,撕開了那打着補丁的襦裙…

女孩叫的撕心裂肺,絕望之際,一把長/槍突然貫穿了她身上的外族兵,滾燙的鮮血潑了女孩滿身。

救她的是一個落單的蕭家軍士兵。那個小兵把她和弟弟藏入地窖,自己還沒來得及躲藏,更多的外族兵就湧了進來。小兵寡不敵衆受傷後倒地不起,上庸兵一擁而上,一刀、一刀、一刀,将他砍成了肉泥——

“卓公公。”

小卓子一下子回神,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剛剛想的太入神,竟然都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

不過,當回身看到來人是蕭慕離時,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在小卓子的身後,是一座新墳,秋月的墳。

蕭慕離上前幾步,來到墳前。這墳有一塊看起來有些念頭已經長了青苔的碑,碑上無字。

她沒有兜任何的圈子,直截了當地問:“卓公公,你手上的傷,是秋月姑娘留下的吧?”

小卓子呼吸一滞,沉默片刻,突然面朝墓碑在蕭慕離腿邊撲通跪下了,低頭認罪道:“貴人您明察秋毫,奴才瞞不住了。就是惠妃娘娘指示我勒死秋月的,因為秋月知道了他們在西屏山做的事。”

說完這些話,小卓子俯身下拜,額頭搶地,一副認罪伏法的樣子:“奴才願指認惠妃娘娘,将功折罪。”

蕭慕離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搖頭無奈道:“你在騙我,不是惠妃指使你做的。”

小卓子聞言一抖,眼眶通紅,顫抖着嘴唇堅持說:“是惠妃指使我的,是惠妃…”說着說着,他幾乎哽咽了起來。

蕭慕離無奈又心酸地拉起小卓子,讓他自己站好,安撫地拍拍他的肩。小卓子用袖子一抹眼睛,倔強地說:“我指認惠妃,我就是證人,就是她!西屏山的百姓都是她害的。貴人您把我帶到禦前,我可以作證!”

蕭慕離嘆了口氣說:“你在說謊。秋月根本不是被勒死的。”

在小卓子震驚的目光中,她繼續說:“如果我想的沒錯,她是在一個密閉的屋子裏燒炭,中毒死的。北方很多人冬天取暖不注意就會出這種事,我猜你是從北方來的。”

蕭慕離在見到屍體的那一刻就看出來了,表皮會呈現櫻桃紅,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的跡象。

小卓子渾身一震,那表情已經證實了,蕭慕離說的沒錯。

于是她接着說:“只是我之前一直沒想明白,殺人為什麽要用這麽麻煩的方法,又為什麽同時留下脖頸的勒痕,死後還要把人放在景陽宮,将太子牽扯進來。唉,太子本來就身體不好,那天可是被你們吓得不輕。”

小卓子還是沉默着。

蕭慕離也不生氣,自顧自說下去:“原想找機會進宮再問你一次,不過如今在這裏見到你,我心裏就有了一個完整的猜測。小卓子,你可以先聽一下我的故事。”

“我猜,秋月姑娘應該是你很重要的朋友,讓你寧可冒着風險也要來祭拜頭七。事情的起因大概是,你們因為在惠妃和晉王身邊伺候,知道了西屏山的事情。你們想要救那些災民,想要揭發惠妃,可惜沒有走對門路。後來也許是秋月的舉報小動作被發現了,惠妃派你去滅口,同時也是對你忠心的考驗。”

“你下不去手,所以…”蕭慕離沉默一瞬,才狠心繼續說下去:“秋月是選擇了自殺。她先在你的手上留下抓痕,做出是被你勒死的假象,同時把自己封在了屋子裏,用一種不會留下其他外傷的方式自殺了。惠妃的人見到屍體,相信了你。可是,你卻在之後,背着惠妃,将屍體運到了景陽宮。”

小卓子終于有了反應:“您怎麽知道不是惠妃讓我運到景陽宮的?”

蕭慕離解釋道:“因為當天恰巧發生了一件事證明了惠妃的清白。當日在宮宴上我的堂妹曾經邀請惠妃前往橫波亭看場熱鬧,當時惠妃沒有任何猶豫。如果惠妃提前知道景陽宮中要出事,她是不會讓人前往的。衆目睽睽瓜田李下,她也說不清楚。”

“而且,小卓子,除了這件事,你還有兩個破綻。其一,在橫波亭兩次把抓痕展示給我,似乎生怕我看不見;其二,在極辰殿,抖出惠妃給太子下毒的事情也太過刻意了。”

蕭慕離微微側身看着小卓子,溫柔地問:“你是希望我能察覺異常,繼而調查這件事,對嗎?”

小卓子委屈地眼淚一顆顆往下掉,無聲無息。但他很快又開始嫌棄自己的軟弱,深呼吸好幾下硬生生又把眼淚憋了回去,才甕聲甕氣地回答:“您說的都對。只是,秋月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親姐姐。”

五年前,葉卓和姐姐葉憐從地窖中爬出來,随着難民們一起來到京城,卻因為清秀的長相被當時正在挑選宮人的鄭開看中,被迫入了宮,成了小卓子和秋月。

兩個澄澈幹淨的少年,就這麽被兜頭扔進了後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們經歷了恐懼、無助、悲憤,但心中的一團火從沒熄滅,直到發現了西屏山的事。

那麽多人命,都是他們北地的同胞啊!

姐弟倆終于決定,一定要做些什麽。可惜,他們不懂政治,想方設法送出去報官的證據,石沉大海,毫無回響。

還暴露了姐姐。天地不仁,悲劇再一次落在了他們身上,世上唯一的至親,天人永隔。

小卓子講到這裏,死死憋住眼淚繼續說:“我帶着姐姐去景陽宮,是想最後博一次。如果能逼瘋太子,也算給北地的英魂有個交代;如果不能,那太子肯定會查,只要他順着姐姐查,就能看到姐姐留下的東西。”

“什麽叫給北地的英魂有個交代?!”

齊琛在二人身後突然出聲,打斷了小卓子。小卓子吓得直接打了個寒戰,立刻回身護在了蕭慕離身前,警惕地打量四周。

蕭慕離見到齊琛倒是有些驚喜,也沒忘了上次分開前她又把人氣得不輕。她放軟了聲音問:“什麽時候來的啊?”

齊琛還是臭着臉,眯着眼睛說:“在你強調太子身體不好的時候。”

蕭慕離半點不怕,她拉回小卓子,安撫道:“別怕,太子殿下是個好人。殿下,你別吓唬他了。”

小卓子表情一下子糾結起來。他和姐姐恨太子,因為他們在宮中漸漸知道了,葉家村和雲山營的慘劇,都是一個叫程潛的貪官導致的,程潛是太子的舅舅。所以他們才會覺得,拉上太子墊背也不可惜。

齊琛繞過小卓子,看着那塊無字碑說道:“我會讓人給葉憐姑娘刻碑,用她自己的名字。葉卓,你們如何知道我母後臨終穿的何種衣服?又是如何知道我會在那個時間去景陽宮?”

一句話,讓小卓子冷汗瞬間出來了,脊柱上竄起一陣冷氣,讓他頭皮發麻。他仔細回想:“我是,無意間在太監所聽老太監閑聊…”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處看着這對姐弟,恰到好處地給了他們信息,利用他們去同時削弱太子和晉王!

蕭慕離立刻說:“葉卓,你不能回宮了,我想辦法送你走,宮裏太危險了。”

聽到蕭慕離要送他走,小卓子堅定地搖頭說:“不,我不走!我不怕危險。”他眼中帶着期待和懇求:“惠妃和晉王還沒有受到懲罰,我在他們身邊還有用,我起碼可以給您傳遞消息。大小姐,讓我留下吧。而且那個暗處的人目标不是我,我還是安全的。”

見蕭慕離不語,小卓子都要急哭了:“大小姐,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長大了當蕭家軍,您收下我吧!這樣,我也算是蕭家軍的一員了,求求您了。”

蕭慕離被這份赤誠,震撼了。她曾經是個警察,她最能理解這份奮不顧身。

所以她無法拒絕。

小卓子開心地一鞠躬,轉身就跑,仿佛生怕蕭慕離反悔似的。

小卓子走後,蕭慕離又在葉憐姑娘的墳前站了好一會兒,齊琛也沒有開口,只沉默地陪在一旁。

一陣清風吹過,微微吹亂了蕭慕離的發絲。她上前一步,輕柔地撫摸了一下那無字的碑,低緩而鄭重地承諾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讓齊珑和韋氏得到應有的懲罰。天網恢恢,我一定辦得到。”

說完蕭慕離後退一步,面向墓碑挺拔地站好,在初夏溫暖的陽光下,緩緩擡起右臂,向着這個善良又勇敢的姑娘,敬了一個軍禮。

山河為憑光陰不改,這是蕭慕離對英雄最高的敬意。

齊琛不懂這個動作的含義,但這個畫面,他往後餘生再也沒能忘掉。此刻,他突然推翻了所有關于蕭慕離的算計,在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去他的美人計!

還是送她離開京城回北疆吧,她實在不适合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有蕭家軍的魂。

作者有話說:

冤家路窄,兒女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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