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多岐路

大雨滂沱。

上山的道路一片泥濘, 沿途每隔幾裏就有停着的馬車,都是車輪陷在了泥裏走不了了,任趕車人又推又拉也紋絲不動。兩匹駿馬此刻從這些趴窩的馬車旁飛馳而過, 如兩道利箭劈開了雨幕,把趕車人羨慕的目光遠遠抛在了身後。

安平這次完全收起了沒有小公主的嬌氣,主動要求騎馬趕往西屏山。早一刻見到姜嬸所說的那個婦人,就能早些安心。

她策馬往前狂奔,雨勢太大雨水模糊了雙眼。安平擡起胳膊擦了一下, 回頭去看, 就見蕭堯在她身後緊緊跟着,不快不慢一直保持半個身位的距離。

“好好看路!”蕭堯開口提醒。

安平哎了聲, 轉回身去, 咬牙又催快了駿馬。

二人沖進普濟寺時都已是一身狼狽,雨水早已經透過蓑笠的縫隙沾濕了衣衫,靴子裏也進了水,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水窪裏。

蕭堯有些擔心小公主,金枝玉葉的小丫頭跟他那個在軍營裏散養的妹妹不同, 何時吃過這樣的苦。然而安平卻只是抿了抿嘴, 沒有抱怨一句, 直接往大雄寶殿跑去。

大雄寶殿巍峨的立于普濟寺正中,殿內梵音繞梁香火鼎盛,一尊幾人高的金身佛像伫立其中,正在悲憫地俯瞰着芸芸衆生。

因為這場暴雨, 今日寺內幾乎沒有香客,大殿內只有方丈帶着幾個僧職在誦經禮佛, 見安平進來, 方丈便認了出來, 立刻起身相迎。

安平忙豎掌還了一禮,表明來意:“方丈,冒昧打擾了。今日來是想要尋一個人,請問這寺中後院柴房中是否借住着一個帶着孩子的婦人?”

方丈聽此一問,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外的神情,問道:“殿下也要尋那婦人?”

“還有誰來過?”蕭堯立刻意識到了不對,追問道。

方丈見他與安平姿态熟稔,猜測也是個貴人,便如實答道:“太子殿下比公主早來了一步,如今已經尋過去了。”

安平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急道:“還請方丈立刻帶我過去!”

方丈雖然不解,依然呼了一聲佛號點頭應下,從一個僧人手中接過油紙傘,親自領着二人往柴房行去。雨噼裏啪啦砸在傘上,空氣中潮濕黏膩,安平一時只覺胸中憋悶,仿佛沉甸甸壓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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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柴房偏遠,少有人至,今日的風雨摧殘了梧桐,滿地落葉更顯荒涼。

柴房外面還有一個存放柴火雜物的小院,安平一行人到的時候就見那小院的木門關着。

臨近門口,蕭堯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方丈,将方丈和安平都拽到了身後,面色凝重地低聲說:“等等,裏面不對。”

安平一下子緊張起來,屏住了呼吸,緩緩後退了兩步。

可惜,即便屏住了呼吸,依然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鑽進了她的鼻子。

蕭堯神色一凜,果斷擡腿轟的一聲踹開了那破舊簡陋的木門——

只見院中,橫陳着五具屍體。

最中間是一具成年女性的屍體,她背後插着一柄長刀,趴伏在地上,面容扭曲痛苦,雙眼圓睜,死不瞑目地盯着一個方向。她盯着的方向并排躺着四個孩子,小的也就兩三歲,大的也不過七八歲,都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但現在卻都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四個孩子,具是被割斷了脖頸,一招斃命,早已經沒了氣息。

那殺了四個孩子的兇器是一柄匕首,此刻正握在一只修長蒼白的手中。

安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的四哥哥,她前不久決意要追随的太子殿下,齊琛,正撐着傘站在孩子們的屍體邊,把玩着那柄兇器。見有人來了,齊琛漫不經心地撩了下眼皮,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在漫天雨幕之中,在這人間地域般的場景中,齊琛這一笑,豔的糜爛而妖異。

豔的讓安平心驚膽寒。

齊琛像是玩夠了,随手把匕首抛開,将手伸出傘外,用雨水沖幹淨了手上血漬,看了看正一身戒備的蕭堯,歪頭問:“端己怎麽來了?”

蕭堯指了指地上的女人,不答反問:“她是誰?”

那死去婦人背後的刀蕭堯認識。那刀古樸厚重,通體烏黑,絕非凡品,是齊琛那個侍衛南一的刀。

南一此刻就站在齊琛身旁。

“我不認識她,我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方丈,還請您速速遣人去報官。”齊琛聳聳肩答道。

方丈聞言阿彌陀佛了一聲,如蒙大赦,立刻轉身離開。

蕭堯冷笑一聲,臉上明晃晃寫着兩個字:胡扯!他也沒有回頭,只稍微偏了偏身子問安平:“公主殿下,這個婦人,是你見過的那個嗎?”

一陣風呼的吹過,安平只覺得自己從裏到外被吹了個冰涼,冷的牙齒都在打顫。她其實已經看清了那農婦的臉,但現在卻又怕自己真的認錯了。

那死人的臉上已經泛起了青白,有種說不出的猙獰,但安平依然逼迫自己走近了一些,甚至蹲下來撩開女人的頭發,然後又觸電般的收回手後退了幾步。她這次真的看清了,确定地說:“是她。在西屏山上那個故意引起騷亂的女人,那個被燒死男孩的母親,就是她。”

說罷,安平握緊了雙拳,第一次直直地瞪着齊琛,猶如一頭憤怒的小獸,逼問道:“太子殿下,他們是你殺的嗎?”

齊琛似乎不能理解安平的憤怒,無奈地說:“不過是一個賤民,有必要這麽激動嗎?”

“齊琛!”齊琛無所謂的态度徹底激怒了蕭堯,他忍無可忍,怒吼道:“這是我北地的百姓!”

這一吼,倒是讓齊琛愣了下。可惜,卻不是因為內疚,而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的百姓,都是齊家的百姓。

蕭堯僭越了。

“你北地的百姓?”齊琛陰陽怪氣的說:“蕭堯,說出心底的實話了吧,北方是你蕭家的北方嗎?!”

蕭堯作為武人被激起了血性,也顧不得那些花花腸子,上前一步逼視着齊琛說:“我蕭家世代守護北方,是活生生拿人命去填的,我問心無愧!你們齊家又為北方的百姓做了什麽?!克扣軍饷還是殘害婦孺啊!”

雨下的更大了。

齊琛面對蕭堯也半步不讓,冷聲道:“好啊,好啊,終于把你這不臣之心說出來了啊。依本王看,父皇搞這麽麻煩只殺一個蕭慕離可是太仁慈了,你們蕭家,就應該滿門抄斬!”

蕭堯被氣的雙目赤紅,擡手就是一掌打在了齊琛的胸膛上。這一下來的太過突然,連南一都沒反應過來,齊琛已經被打的後退一大步摔在雨中,當場就嘔出了一口血。

“堯哥哥!”安平立刻上來抱住蕭堯的胳膊,神色複雜的看了齊琛一眼,還是勸道:“堯哥哥你不能動手,損傷儲君是謀逆之罪。你冷靜一點,聽他方才所說,阿離就是被陷害的,咱們救人要緊。”

蕭堯居高臨下看了眼摔在泥地裏渾身濕透狼狽的齊琛,拉着安平的手腕大步離開了。

“主子,走了,他們走了。”南一一手徒勞的撐着傘,一手撐住齊琛,聲音中都是哽咽委屈。

齊琛渾身繃的死勁,但無論他如何用力克制,依然在不停的打顫。

太冷了,肯定又發燒了。

“從,從後山走,避開,他們。”齊琛斷斷續續吩咐:“讓南十暗中跟着,跟遠一點,蕭堯耳力,很好。”

見南一重重點頭,齊琛一口氣這才松了下來,眼前終于黑了下去。

在這個雨夜,有人病的生死一線、有人恨的輾轉難眠,有陰謀正在孕育,也有罪惡悄然滋生…

千裏之外的雲州,也是一個大雨夜。

“救命啊!救命!唔——”

雲山大營不遠處的村莊裏,兩個身着蕭家軍軍服的士兵趁夜摸進了村中一戶孤女的家中。被禽/獸/侵犯的女孩子呼救的聲音被雨聲掩蓋,而後又被死死悶進了枕頭中——

次日,雨過天晴,碧空如洗。

村裏的孫大娘給一家人做完了早食,收拾好了一盆的髒衣服,出門隔着栅欄喊隔壁的姑娘一同去浣衣:“丫頭!走啦!今天可是個好天氣啊。”

喊了半晌屋裏都沒有動靜,孫大娘覺得奇怪,平日裏這丫頭最是勤快,今日這是睡過了不成。她放下盆無奈嘆口氣,繞到了姑娘的屋前擡手推開了院門——

只見那豆蔻年華的姑娘,渾身傷痕累累的,把自己挂在了正屋的橫梁上,上吊自盡了!

大娘啊的大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整個村子這下炸了鍋。村長來的時候,村中大嬸們已經給姑娘整理好了屍身,姑娘身上發生了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

而姑娘手中死死攥着一塊兇手留下的令牌,蕭家軍的令牌。

村民們皆不可置信。邊軍一向軍紀嚴明愛護百姓,從未出現過此等駭人聽聞之事。村長想了想沉聲說:“咱們出幾個人,去雲山營報給蕭将軍,一定是有士兵私自出營違反軍紀,将軍知道後必會給咱們做主。”

村民們點頭應下,選出了四個壯小夥擡着女孩的屍身跟着村長去雲山大營讨一個說法。

然而,萬沒有想到,他們在雲山營的門口就遇到了“兇手”!

那行兇的兩人竟然毫不慌張,見到女孩屍身,只是意外地咦了一聲,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惡行的意思,一臉的嘻嘻哈哈地說:“怎麽就死了?太可惜了,爺還意猶未盡呢。”

村民們聽到這話再也壓不住憤怒,剛想沖上去教訓兩人兇手,就聽到營中一聲呵斥:

“大膽!”

一個三十多歲的将官從大營中走了出來,他身後跟着一隊兵丁,不由分說就拔刀圍住了村民們。

将官喝問道:“何處來的刁民!敢來我蕭家軍鬧事?!”

村長立刻下拜,忍着怒火好聲解釋:“啓禀将軍,這兩人昨夜來我們村裏行兇,奸污了我們村的女孩,致使姑娘上吊自盡!還請将軍為我們主持公道!”

那将官看了看兩個兵丁,問道:“你們幹的?”

兩人一臉谄媚說:“咱們也不知道那小妮子上吊了啊,她自己上吊的,與我們何幹?”

聽到這麽不講理的話,一個村民怒道:“蕭家軍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渣!我們要見蕭将軍!”

其餘三個村民立即附和:“對!我們要見蕭将軍!”

那将官冷笑一聲:“将軍如今春宵一刻,可沒空見你們。行了事情查清楚了,人是自殺的,與我們的士兵無關,你們回吧。”

村長大驚,失聲道:“不可能,蕭将軍不會放任你們這樣的!”

他被氣的手都在發抖,見将官要強行驅趕他們,村莊心一橫,氣沉丹田沖着雲山營大喊道:“蕭将軍!您的兵殺人啦!請将軍做主!”

“請将軍做主!”

村民們跟着村長一起喊道,面對這士兵們的長刀也沒有退縮。

然而,那将官似乎絲毫不擔憂,反而掏掏耳朵說:“喊吧喊吧。本來就是将軍同意的,咱打了勝仗,用周圍的姑娘們犒賞犒賞軍隊怎麽了?不信你就喊吧。”

村民們就這麽跪在雲山營外,跪在姑娘的屍體旁,喊了近一個時辰,喊得聲嘶力竭,喊得字字泣血。然而,大營內始終毫無動靜。

終于,他們絕望了,嗓子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徒勞地發出絲絲氣音。

他們不相信蕭家軍會一夜之間黑了心腸,可是,這雲山大營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現在在雲山大營內走來走去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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