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鐵聲如風呼嘯,廂內的人群摩肩接踵地擠站着,許意濃在其中之一,多年來,她已經練就不倚靠任何支撐在地鐵內站立。
到站後,出地鐵時跟人在門口撞了一下,互相道歉後,她挎肩背着包在人流中疾行,出地鐵站習慣性左手拿卡,手伸向出口,這才發現左臂光禿禿的。
她遽然掉頭,開始在密集的人群中逆行。
“すみません,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
如魚穿梭,她的視線在無數雙腳踩的地面尋探,這裏是全球人流量巨大的東京地鐵站,此刻亦是上班高峰期,她掃視着每個角落,一直走到先前跟人相撞的地方,才看到地上的零星碎光,明明微弱卻仍恍了眼。
她疾步而去,彎下腰撿,對面趕時間的路人沒及時剎住車,兩人相撞,對方是個男人,相比之下結實的多,許意濃力不能敵不慎跌倒,雙膝跪地,她下意識伸手覆在了地上,手背又對方的慣性被踩了一腳,疼痛感席卷至全身,原本精致梳理過的頭發瞬時散亂不堪,整個人甚是狼狽。
“すみません(對不起)!”男人驚恐道歉,立刻伸手扶她。
許意濃起身時順勢拾起地上的東西,“だいじょうぶ(沒關系)。”
再三确保自己沒事後,男人才肯離去。
許意濃這才攤開掌心,躺着的已是一條受過無數踐踏沾滿灰塵的舊手鏈,她從包中抽出紙巾輕柔擦拭,發現環扣壞了,先把它用紙巾包好收回包裏,再看時間,僅剩十分鐘了,趕緊踩着高跟鞋在地鐵站裏小跑。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上好)。”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
跨進辦公室照常與同事們打招呼,許意濃放下包,匆匆坐下戴上防藍光眼鏡就投入到了工作中。
三年前她從東京大學研究生畢業進入了日本TX汽車研究院總部,跟了車型代號為TX12的新車項目,期間也從BOM助理工程師升為現在的BOM主管工程師,時間一晃,車型小批量生産在即,前段時間市場部根據消費者的市場反饋臨時對汽車配置做出調整,要在中配車型上增加主動剎車這項性能,所以BOM也要做出相應調整。
五天前她作為BOM主管工程師已向所有研發工程師發出相關的調整通知,今天是deadline,但電子電器部門負責傳感器研發的工程師卻遲遲未回複她郵件,采購部門、下游制造、售後、已經陸續在催着交付最新的BOM,她頂着壓力回複馬上,立馬又給電子電器部工程師發送提醒郵件,等了幾個小時,再刷郵箱仍是空空如也。
期間一個後輩來請教了幾個問題,她耐心解答的時候右手指間有節奏地在桌面來回輕敲,待後輩離開她直接拎起座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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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後電話接通。
“張哥,我的郵件你收到了吧?”許意濃直奔主題。
對方也是中國人,已在公司多年,資歷上是許意濃的前輩,所以她尊稱他一聲哥。
電話那頭漫不經心地嗯着,“怎麽了?”
“今天是deadline。”她再次提醒。
“今天?今天過了嗎?”
許意濃握着電話柄的指節一收。
那頭語調敷衍,“下班前我會給你。”
許意濃輕笑一聲,“好,中午下班前我等你郵件。”說完她搶在他前面挂斷了電話。
僅隔數秒,她座機響起,掃了一眼是回電,她接。
“許意濃,你什麽意思?”對方跑上來就質問。
“張哥,大家都是打工的,我這邊一早就被下游催,就差你這邊的清單了,麻煩你也體諒我一下。”許意濃直言。
對方卻避重就輕,“一碼歸一碼,再怎麽我也是你前輩,你剛剛直接挂我電話耍威風給誰看呢?”
內網又收到下游的催促簡訊,許意濃視線鎖在電腦屏幕,不想在這時候跟他起無謂争執,也懶得理會這種扒高踩低的把戲,好漢不吃眼前虧,她語氣輕緩,“張哥,我也是事出有因急了些,挂你電話确是我不對,不好意思,但這個清單……”
“我說了下班前給你。”那邊急不可耐将她打斷,“怎麽?中文聽不懂需要翻譯成日文嗎?”
許意濃低眉斂目,對方則不給她再發聲的機會如報複性地挂斷了電話。
聽着那“嘟嘟”聲,她放下電話重新穩住下游後繼續幹活。
下午離下班還有兩小時她再回撥那電話,要麽不接要麽是旁人代接。
“張桑呢?”代接的是個日本男同事,她用日語問。
對方告訴她,“不在座位上。”
“去哪兒了?”
“不太清楚。”
一小時後再打,仍是代接。
許意濃,“張桑還沒回來?”
“是的。”
“那你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嗎?”
“我不清楚。”
“好的謝謝。”
她放下電話摘掉眼鏡出了部門,推開樓層通道的門直接下兩層到五樓的電子電器部,豈料遠遠就看到了那穩如泰山坐在自己位置的張姓之人,還在跟旁邊同事談笑風生。許意濃邊站在走廊端視邊用手機撥他座機,只見他掃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示意身邊的日本後輩去接。
于是她掐斷電話走了進去。
“不用接了,我來了。”站定在他座位前,許意濃禮貌一笑,“張哥,你既然在,倒也不必總麻煩別人來接我電話。”
自知被拆穿,那姓張的卻不以為意橫眉瞧她,冷哼一聲,“我也沒必要接一個對我不敬後輩的電話。”
許意濃說的中文,可他回得卻是日文,聲音頗高,大有說給日本同事聽的意思,周圍的日本同事看似埋頭幹活,實則隔岸觀火,一時間辦公室陷入微妙氣氛。
沉默似無由而來,蔓延片晌後,許意濃也用日語回,“抱歉張桑,我上午不該挂你電話。”
此舉無疑在給臺階示好,誰知對方倒來了勁,睥睨之态中帶着警告,擺起前輩架子,“年輕人,要謙虛。”
許意濃點頭全然接受,仍用日語,“好的張桑,我以後會改正的,但,我想問下我要的東西你什麽時候能發給我?”她擡腕讓他看手表,再用指尖敲敲表盤,“畢竟離下班只剩半個小時了。”
那姓張的顯有跟她杠上之意,他将手頭的文件夾一合,眼皮未再擡一下。
“想要東西,讓你上司來找我。”(日語)
許意濃臉上還挂着笑,“一份清單,如果有什麽問題直接跟我講好了,我上司不負責這個,聯系他最後還是找到我,豈不是浪費大家時間?”(日語)
他篾笑,“你?你算老幾?”(日語)
日企很講論資排輩,前輩壓後輩這種事屢見不鮮,但許意濃就事論事今天偏不吃這套,她斂去最後一份耐心直接換回了中文。
“張骍,面子我可給足了你,請你拎清楚這是哪裏,我不想在日企裏跟中國人吵架,你不嫌丢人,我嫌。”
那人總算擡起了頭,卻對上許意濃的逼近,“大家都是在國外混口飯吃,沒有誰比誰高貴,耽誤了事情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她再一笑,“論職場規則你可比我老道啊,前——輩。”
他把筆一扔,也改用中文,“你這跟誰說話呢?”
許意濃頭輕輕一歪,用他上午的話回他,“怎麽?聽不懂中文了要翻譯成日文嗎?”
“你!”
許意濃一只手撐在他桌面,聲色如舊提醒,“大家都看着呢,請你注意面部表情。”
這樣看着日本人只當他倆在用中文友好交談,殊不知兩人早已劍拔弩張。
被她這麽一說,那張骍才發現日本同事正各坐各位窺視他們,而許意濃精致的臉上笑裏藏着刀,只聽她道。
“你覺得我年輕氣盛也好,不懂事也罷,說什麽前後輩,不過是看我年紀小欺負欺負我,可你我都是主管工程師,你怎麽不去想想我這後輩為什麽只來三年就能跟你平級?”她看着他欲怒卻壓制模樣偏不給他開口機會,“你要混日子可以,但請別拉上我,今天這case是我主要負責,其他工程師都已經把清單發給我了,如果我倆對接出了問題你不怕被日本人看笑話就随意。以及,職場上各憑本事,要讓人心服口服地尊重不是靠倚老賣老,用這招的基本都是loser。”
說完她挪手,走得頭也不回。
回到座位她喝了幾口水,僅隔了幾分鐘電腦就有有提示聲,是張骍發來的清單郵件。
她立刻拉開鍵盤,在離下班還剩五分鐘時把清單整理好發給了所有下游,做完所有事窗外已暮霭沉沉,她背脊坐靠在辦公椅眺望着東京這座城市,終究覺得陌生,再回視自己的電腦屏幕,明明一塵不變卻倏然覺得這裏日複一日的生活可真是了然無趣。
幾個月後,TX12車型産能爬坡,進入大批量生産的第二天。
許意濃從中國A市機場出關。
夜空如幕,星海深沉,她的漁夫帽壓得劉海稀碎遮住了雙眼,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想踏進某小區,毫無懸念地被保安攔住了。
深夜,一向淺眠的塗筱檸被手機鈴聲擾得悶哼,紀昱恒輕拍她安撫,随後抽出一只攬着她的手從床頭櫃拿過手機,一看是物業。
“紀先生,這麽晚打擾您不好意思,但這會兒小區門口有位女士說是您親戚。”小區保安在電話裏說。
塗筱檸動了一下,紀昱恒拉蓋好她肩頭的被子,剛要說話,那頭電話已被人搶過。
“Wuli歐巴,撒浪嘿~”
他一下就清醒了……
#
許意濃去“逐影”報到的那天引起了一陣騷動。
逐影全稱逐影汽車研究院有限公司,國內汽車自主品牌,是近幾年中國汽車工業發展快速成長迅猛的企業之一,目前已跻身中國國內汽車制造企業的龍頭,研究院更是彙聚了各大高校畢業的人才與海歸。
只是逐影內部一直盛傳一句話:逐影什麽都好,就是男女比例失調。
所以許意濃的到來如春風一襲湖面,掀起不小水花。
內網論壇瞬出一帖:
我逐來了個妹紙,還是個漂亮妹紙。
跟帖1:沒圖你說個J*
跟帖2:LZ開帖不發圖,菊*萬人*
跟帖3:說J不說B,說菊不說花,文明你我他。
跟帖4:我有個朋友他臨終前說想康康美女。
……
幾分鐘後樓主貼出一張照片。
配字:顫抖吧!凡人們!
跟帖一堆:艹,奶奶!您孫子我!戀!愛!了!
內網一度混亂……
而一無所知的許意濃正被HR的男同事領向所屬部門,一路這同事話挺多,直到走廊上迎面碰到一人。
“巧了。”HR告訴許意濃,“這位就是你的頂頭上司于總了。”
許意濃遙望着對面西裝革履的男人,待他走近HR男同事笑喚他,“于總,我們正要去找您呢。”
那于總駐足。
HR同事擡手介紹,“這就是公司給你們BOM組新招的主管工程師了。”
對面人看過來,許意濃習慣性地微傾鞠躬,恭敬道,“您好于總,我是許意濃,今天正式報道,以後還請您多關照。”
那于總掃了掃眼,問,“就是那日本回來的?”
“對。”
這位新上司點點頭,惜字如金道,“有HR領你去部門,我去抽根煙。”
許意濃幾不可見地點頭,突問HR男同事,“你會抽煙嗎?”
男同事一愣,即應,“會。”
她便朝于總近前一步,嫣然一笑,“正巧我煙瘾也犯了,于總,不介意的話,一起?”
落落大方的姿态惹得HR男同事多種眸光交織一瞬,其中驚詫最甚。
相比之下于總就淡定許多,他又瞄了她一眼,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示意女士優先。
三人一道走進吸煙室,男同事挺有眼力勁地發煙。
“謝謝。”許意濃接過煙環視四周,發現這吸煙室不小,外面還有一個陽臺。
發完煙男同事去摸自己襯衫标袋,再摸向褲袋,均無所獲,他沒帶,于總掏出自己打火機點火,可按了幾次都沒打着,他甩甩又試了試還是沒火。
氣氛一時凝滞。
倏然“叮——”一聲,清脆的火機開蓋帶着一縷回音打破沉寂,又被“嗞——”地滑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猝不及防出現在三人面前,一氣呵成的動作相當利索熟練。
一團火焰送上,照亮了許意濃的眼,她清晰看到了火機殼上的logo:S.T.Dupont
她擡眸,這突如其來的身形高挺到原需她仰視,卻在點煙時紳士地傾身,周身頃刻被一股男性清冽氣息覆蓋,只是這煙還沒點燃她就像已被熏了般微微眯了眼。
靜立少頃,她紅唇娴熟地銜住煙,左手背向身後,毫不拘泥地湊過去借對面人手點燃了煙。
“謝謝。”
“不客氣。”
男同事笑意盈盈,擡手輕拍在那猶從天而降人的肩膀。
“你小子打哪兒冒出來的?”
火焰未滅,幫他們一一點燃煙,最後才點燃自己那根。
那人将煙含在嘴裏,煙霧徐徐,暈了他半邊臉,朦胧虛幻,聲音低缭。
“我一直在陽臺。”
男同事又給許意濃介紹,“這是我們公司的乙方項目經理,王經理。”
許意濃順勢将視線投向對面,這才能好好打量,他長身挺立,着白色襯衫,領口微敞未系領帶,可以明顯看到凸出的喉結,鼻梁挺而直,眼型狹長尾部微挑,眉宇淡然,這樣生動的皮相下并沒有身着正裝的蕭肅低調,反倒襯得整個人氣息張揚,尤其深不可見的瞳孔裏第一眼就蘊出一股銳利。
随後男同事又反過來給他介紹,“這是我們逐影BOM部新來的主管工程師,許意濃。”
他右手指尖從唇中夾取下煙,左手閑适插在西裝褲袋,先側過臉呼出一縷煙霧,頃刻間唇指白霧渙散,舉手投足盡是漫不經心,再回首四目已相交。
許意濃筆直站着,別具風姿,稍後迎着他視線先伸出手,“你好,許意濃。言字許,意思的意,濃情的濃。”
尚未消散的餘煙讓那雙眸更顯雅痞,他唇微擡,也遞出手。
他們雙手相觸,“你好,王骁歧。三橫一豎王,馬堯骁,此支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