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許意濃此番舉動差點沒讓宣傳委員當場心梗。
讓你去商量,沒讓你直接擦啊,現在好了,搞得一點餘地都沒有了。
事後,林淼添油加醋,“王骁歧就是借題發揮公報私仇罷了,覺得用了十班的畫冊到時候黑板報評選我們班獲了獎,他會被打臉,男生的心眼要是小起來,可一點不亞于女生。”連帶着把宣傳委員和曹萦萦一并奚落,“還有,提出借畫冊的人是宣傳委員,把你拉出來擋槍的是曹萦萦,去借東西的時候倒是一個會比一個推脫,等你出面把畫冊借到了手,呵,功勞就變成她倆的,當然了,一個畫一個寫,确實也有苦勞,可喝水不忘挖井人吧?哦,現在王骁歧一句不滿意,這兩人倒擇得幹幹淨淨把你再推出來背鍋,哪有這麽玩的?憑什麽?”
許意濃只将畫冊交給林淼,“別說了,這個麻煩你幫我還給江晉,說已經用好了,這段時間麻煩他了。”
林淼接過畫冊,恨鐵不成鋼道,“你這人,就是太能忍了。”
耳邊人語朦胧,許意濃用紙巾擦拭着指尖落下未來得及清理的粉筆灰,她一根一根擦過去,力度并不大卻也覺得十指連心疼。
中午她照着吳老師吩咐去了奶奶家,起初的氣氛還算可以,大家說說笑笑,小姑得知許意濃在市一中的排名忙拍拍正在上小學的弟弟,“你啊,平時少看電視,多跟濃濃姐學習學習,也不指望你進市一中沖刺班了,能考上一中跨進大門我就謝天謝地,哪怕分部出點錢我也認了。”
這時奶奶執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小外孫碗裏,之後又夾了一只大蝦給他,滿臉的寵溺,“要我說吶,還是孩子開心最重要,市一中有什麽好。”還嗔怪小姑,“他還小,你不要給他太多壓力。”
小姑不表認同,“媽,我哪是給他壓力,我是在給他敲警鐘,您是不知道現在的就業的形式有多嚴峻,滿大街的研究生,競争非常激烈,等到他們這幫孩子長大,說不定博士都要過剩了,學習不從小抓起怎麽行,學歷畢竟是就業的敲門磚,為了給孩子上個好學校,享受最好到最好的師資力量,多少家長費勁了心思?”她把筷子一放,頭頭是道起來,“像濃濃這樣品學兼優的尖子生,高考前就把一衆學生甩在了起跑線,您知道我們省內高考相差一分隔多少名次麽?像A大這種平常人望塵莫及的高校,濃濃可是已經半只腳跨進去了。”又驕傲地看着許意濃,“看看我們老許家的好苗子啊,多優秀。”
奶奶不動聲色地夾着菜,語氣不鹹不淡,“許倒是姓許,可一丫頭片子,以後嫁了人,終究還是個外人。”
小姑一聽面色突變,剛要開口打圓場,許意濃已經先她一步當衆摔了筷子。
那只在她體內蟄伏已久的小獸,被一圈圈的枷鎖纏繞得越來越緊,最終因為奶奶的一句話被壓垮了身上所能承受的最後一根稻草,憤郁難舒,唯有覺醒沖破束縛,才能急喘一口氣。
筷子與碗碰撞發出巨烈的聲響,讓在座所有人避之不及,驚詫不已,甚至無法想象是出自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模樣的許意濃之手。
老太太自然被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瞪着眼驚魂未定,對面的許意濃已經站起身視線直逼她,冷然擲聲,“您以為許家這個姓我就稀罕要嗎?”
老太太震驚後手指着她開始上下抖動,“你,你……”
許意濃一刻也不想在這地方待下去了,她扭頭就走,任憑大姑小姑相拉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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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是奶奶的歇斯底裏的吆喝,“讓她走!讓街坊鄰居們都看看,市一中就教出來這麽個白眼狼的東西,目無尊長!還什麽尖子生,跟她那媽一副嘴臉德行!”
走到門邊的許意濃也将門大敞,她怒極反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反抗到底,“行啊,您再大聲點兒,也讓街坊鄰居見識一下什麽叫為老不尊,什麽叫丢人現眼,反正丢的可是許家的臉面。”
老太太被刺激得胸腔上下起伏不斷,沖着她重重拍桌,“你給我滾!滾!”
大姑小姑輪番給她使眼色,“快走快走。”
許意濃甩門揚長而去,她一口氣走到了底樓,第一件事就拿出手機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
前兩次打過去都被掐了,第三次終于接了,話筒裏的嘈雜聲此起彼伏,一聽就是在應酬,老許刻意壓低了聲音,“怎麽了閨女?”
“如果可以選擇,我真不想做你們的女兒。”說完這句話她就挂了,長按關機回了學校。
這是許意濃第一次失控,她任性地,不管不顧地做了一回自己,用這樣的方式發洩着自己積怨已久的委屈。
人人都說她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過得有多壓抑,父母的聚少離多,不聞不問,一家三口像個正常家庭坐在一起吃頓飯的機會都屈指可數,再加上奶奶骨子裏的重男輕女,她于這個家族仿佛是永遠擺不上臺面的存在。
這樣氛圍下的成長環境讓她生來比其他孩子更為敏感,從小學會了察言觀色,換位思考,獨立自主,包括成績優異,她以為這樣就能換來他們的關注與改觀,哪怕一絲也好,但得到的卻是變本加厲的忽視與輕蔑,付之闕如,她這才清晰地認識到,無論她如何努力地證明自己,在那個家皆是徒勞罷了。
經過那條小吃街的炒飯店時,她才覺得自己餓了,剛剛在那裏她根本沒吃幾口菜,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騎車過去了。
越是沒人愛,她越不能虧待了自己。
走進店內。
“老板娘,一份番茄蛋炒飯。”
裏間傳來聲響。
“好嘞,堂食還是打包?”
許意濃掃了一眼滿店的人頭,“打包。”
“好,等一會兒啊。”
許意濃只得先站在一旁幹等,突然前面座位上原本背對她的人轉過身,是江晉。
再次偶遇,兩人隔空點了點頭互相示意,算打了招呼。
“我這兒還有個空位,你要不要坐過來?”他熱心禮貌地發出邀請。
許意濃婉拒,“不用,我站着就好,反正打包,應該很快的。”
江晉輕輕颔首,“好。”繼續低頭吃飯,許意濃無意間看到他點的也是番茄蛋炒飯。
等的時間稍許長,許意濃付了錢拎着飯盒往外走,要去推那透明塑料門簾時身後已有人快她一步伸了手。
側首發現江晉已站在她身旁,他微微一笑,“我正好也吃完了,一起走吧。”
就這麽不可避免地再次同路了,許意濃推着車一言不語,直到江晉開口。
“畫冊林淼還給我了。”他腳步漸漸放慢到跟她同一頻率,“她也跟我說了你們班的事,抱歉,因為我害你白忙活一場。”
許意濃在心底嘆了口氣,這個林淼。
“跟你沒關系,是我們內部沒有協商好。”她只說。
江晉看向她,仿佛沒聽見她剛才的話,“他為難你了?”
許意濃搖了搖頭。
“可林淼說他讓你在全班面前很難堪。”江晉卻很直白,欲有刨根問底之勢。
許意濃握着車把手的指尖漸漸收緊,并來回摩挲着,“正常争論,而且我跟他,經常這樣。”
江晉自然看出了她不想多說,未再深入這個話題,兩人又安靜地走了幾步,一直低着頭的許意濃發現他右腳走路仍有些不自然,她稍有遲疑,主動開了口,“我可以問一下,你跟王骁歧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嗎?”
語落她已經對上了江晉的視線,又覺自己唐突了,“如果不方便……”
“就是男生之間那點兒事。”沒想到江晉脫口而出,“況且他,确實挺傲的不是嗎?”且一針見血。
見許意濃沉默不語,他的視線轉而看向前方,口氣也不由自主變得生硬起來,“不過把怨氣遷怒到女孩子身上這種事,他可真夠沒品的。”
“沒有。”但得到的卻是許意濃的否認。
江晉步伐微頓,聽到她略低幾分的聲音,像在替他開脫,“他沒有遷怒我。”
許意濃仍垂眼看着腳下,她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明明今天已經過得夠糟糕了,可她總是在下意識袒護他,還是一點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好。
雖然他這個人确實有很多毛病,罄竹難書,自以為是,嬌縱傲慢,目空一切,可她總記得他曾在她害怕的時候向她伸出手,對她說,“別怕,過來。”
也曾在她六神無主的時候站出來,不計後果地擋在了她們前面背了鍋,甚至到現在還背負着那莫須有的罪名,淪為全校茶餘飯後的笑談。
還有雨天替她撐傘,吃面給她拆一次性筷子,幫她擦嘴,用冰可樂捉摸她……
這些可能只是他随手一個動作的畫面,她都小心翼翼地藏進了心底,烙印在記憶,無人知曉。
腳下的影子緩慢且斜長,卻怎麽也無法追上。
許意濃告訴自己,就當是黃粱一夢吧,乍碎,盡是人間清醒。
這次換江晉沉默了,這回兩人一直走到學校車庫。
“我到了。”進一班車庫前許意濃停了下來,還是跟他道了聲謝,“之前畫冊的事,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後來不是還借我英語筆記了?我們也算禮尚往來了,只可惜我并沒有幫到你什麽。”江晉也駐足。
兩人在車庫前稍有停留,最後許意濃跟他道別,“不耽誤你了,我先去停車了,再見。”
剛要轉身聽到江晉的輕喚。
“許意濃。”
她重新看向他,那高挑的身影站在教學樓的陰影裏,卻并未蓋住他仿佛與身俱來的陽光灑脫。
他朝她舉起手機擺了擺,笑如春風,“以後不開心的話,可以找我,我一直都在。”
許意濃微微一愣,出于禮貌,終是點了點頭,“謝謝。”
“不謝,我們是朋友。”
一班教室走廊裏,王骁歧将樓下車庫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正巧有幾個女同學也從樓道裏上來,她們争先恐後地朝樓下望着,八卦的聲音在此刻空曠的走廊回響。
“你們說,我們班許意濃會不會跟十班江晉在……談戀愛啊?兩人被看到在一塊兒可不止一次兩次了。”
有人質疑,“不會吧,許意濃能看上分部的?這差距,可不是一點半點哦。”
也有人否認,“那可不一定,畢竟人家江晉長得帥啊,只要看對了眼,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她們正七嘴八舌着,突然有人發現了前面站着的王骁歧,立刻用手肘捅捅左右兩邊,幾人同時噤了聲。
樓下兩個可都是他的對頭,還是少在他面前提及的好,于是她們互相吐吐舌頭趕緊溜進了教室。
王骁歧是在她們後面回的教室,一進去跟往常一樣,随手往門口垃圾桶裏投扔了個東西。
“咚——”一聲,聽起來還有點分量,但大家只當是沒喝完的飲料瓶,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晚自習結束值日生打掃衛生,倒簸箕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垃圾桶,裏面的東西嘩啦啦一股腦地撲騰了出來,其中一個豎狀小禮盒驟然出現,有幾顆精致無比的巧克力随之掉落,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地面打着轉,有的停在了課桌下,有的則滾到了值日生的腳邊,各種花色都有,它們不同于一般的巧克力,好看異常,那同學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好奇地湊上前俯身仔細一瞧,才發現那漂亮的盒蓋上寫着一串大寫的英文字母:GODIVA。
不禁暗嘆:乖乖,這不是巧克力中的愛馬仕嗎?誰那麽大方,整整一盒動都不動一下就給扔了?
而與此同時,許意濃家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争吵,中午的事像個催化劑,點燃了老許也點燃了吳老師。
許意濃晚自習回到家,站到門口就能聽到那激烈的吵鬧聲。
“每次老太太那兒你面都不出,只讓孩子去,你忙得去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了是不是?”是老許在說話。
吳老師冷笑,“稀奇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可以忙得不去吃飯,我怎麽就不能忙了?”
老許在屋裏來回走動,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比平常動靜都大,趿趿拉拉的,“就是你這個态度,才會讓濃濃也跟着不懂事起來。”
吳老師睨着眼反問,“我什麽态度?你倒是說說看我什麽态度?”
“你說你什麽态度?你現在是什麽态度?”三言兩語間兩人已劍拔弩張了起來。
吳老師也上了火,“還有你給我說清楚誰不懂事?我跟女兒不懂事?在你媽眼裏,你忙就是拼事業,合着我忙就是不懂事?”再次哼聲,“你可真是個大孝子,平常對這個家不管不問,我跟女兒三請四邀也請不動你回一趟家,那邊一有風吹草動你就火急火燎地趕回來跟我吵架,你但凡維護過我們母女倆一次,你媽也不會那麽明目張膽地欺負我們娘倆。”
老許一聽氣急,“這說的又是哪兒跟哪兒?”他無奈地攤出手,上下拍打着,“你說一年總共才去她那裏幾趟?你卻一趟都不露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脾氣,哪怕你在她面前晃一晃,也就相安無事了,現在搞成這樣,對大家有什麽好?”
吳老師本身就是個争強好勝的人,她不甘道,“我為什麽要去晃?上趕着讓她來羞辱我嗎?你明明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可每次都是現在這種息事寧人的态度,為什麽委曲求全的那個人非得是我?我忍讓得還不夠多嗎?”話到此處,她指節如數蜷起在桌上叩了又叩,霎時手背上通紅一片,卻仍怒火攻心,“許晟文,那是你媽,可我也是你老婆!”
但老許始終避重就輕,“你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許意濃再也聽不下去了,她開門進去,父母聽到聲響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整間屋子裏氣氛沉重得令人光站着都嫌胸悶氣短,。
吳老師抽着紙巾別開了臉,老許則撐牆站着,他煩躁地一把扯開了頸上的領帶,默了默,良久還是說了聲。
“濃濃回來了啊。”
許意濃沒搭話,只低頭兀自換了鞋,旁若無人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仿佛事不關己。
她又用一扇門将自己隔離起來,房間就是她的一道屏障,可以讓她有一寸自己的小世界,得片刻的清淨。
窗外天色已被悉數染黑,夜深露重,蒼穹如墨般濃稠,許意濃只覺今天發生的一切讓她身心俱疲,而現在,她連那個在深夜裏偷偷卧在床頭才敢去想念的身影也一道碎了。
一念及此,她喉間幹涸,澀澀發苦,心中仿佛雜草叢生,密密麻麻,荒涼一片。
只是連她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縱然她滿身傲氣,可終究也是個會在青春期滿腹心事的女孩子,就像再硬殼的鐵總會有生鏽龜裂的那一刻,待鏽跡斑斑剝落,重回爐竈冶煉,也只不過是柔軟如水的一灘液體,外強中幹罷了。
門外仍舊斷斷續續傳來争執,許意濃悵然若失地隔着窗戶望着那不知為誰亮着的萬家燈火,越來越渴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
她想如果明天就是高考就好了,她可以遠離這個家,遠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