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一夜許意濃又失眠了,小區外的街道偶有夜車一碾而過,時輕時重,忽遠忽近,她聆聽了許久,待數到二十的時候暮色天際漸漸展露出魚肚白,一雙眼皮才開始打架,卻敵不過窗外那排參差不齊樹上傳來陣陣的陣陣鳥啼,忽而風驚鳥四散,叽喳聲撲騰聲在這空寂的黎明猶被擴音器放大了十倍落人耳畔,越發清晰。

混沌的睡意就此被驅散,許意濃在這些細碎的雜音中睜着那雙空洞的雙眼,直到一束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了她的床沿,在桌腳,地面潑下方寸雪亮,它是冉冉升起的希望卻也是周而複始的失望。

許意濃輕翻了個身,微阖上雙眼,靜谧的空間裏,她可以透着枕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再睜眼時,那束光比先前更亮了些,它半懸着,甚至能在其中看到漂浮竄動着的顆粒,仿佛是灑下的鎏金粉沙,它們肆無忌憚且張牙舞爪地探視着這房內的一切。

許意濃知道,新的一天又到了。

一早,吳老師和老許十分罕見的同時出鏡在家,并且扮演着拙劣的母慈父祥,吳老師給她準備好了早飯,是兩片熱好的吐司面包,看到她從房間出來,邊給她倒牛奶邊說,“今天早飯就在家吃吧。”

許意濃抱着照常播放英語的複讀機踩着拖鞋往衛生間走,“面包跟牛奶已經過期了。”

吳老師手上的動作一停,拿起那牛奶瓶身看了看,果然過期了,再去冰箱翻找,才發覺家中能吃的竟所剩無幾,心中百感交集。

老許則在她洗漱的時候輕輕敲了敲洗手間的門,他輕咳一聲,醒了醒嗓子,“閨女,今天上學爸送你好不好?”

當時正在刷牙的許意濃吐出兩個字,“不用。”

雖囫囵卻也讓老許聽清了,夫妻倆在洗手間外默默一望,相對無言,眼看着女兒穿戴整齊,拎着書包要出門去。

吳老師立刻朝老許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快步近前,手順勢碰到許意濃的書包,“濃濃,爸爸送你吧,我們父女倆也很久沒說說話了。”

許意濃彎身一側換鞋,正好躲開了父親的觸碰,已經變長的馬尾從身後滑至肩頭,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頰,她聲音不大,也沒什麽語氣,“不用了爸,你忙你的。”

舉手投足間盡顯父女倆的疏離。

老許看出了女兒對他的排斥,定在原地,寸步難邁,語塞不已。

一直觀望的吳老師再也按捺不住,親自出馬,她也走到玄關拎起包,“正好我也上班,那就一起下樓吧。”末了再斜睨一眼老許,“你不也要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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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許連連點頭,“哦對對對,一起,一起。”

就這樣,一家三口一道出了門,這個畫面何其“珍貴”,在許意濃的記憶裏大概上了小學這一幕就沒再出現過。

巧的是樓上鄰居也剛好下樓,手上還提着一只垃圾袋,難得碰到他們一家三口,特意停下來打了個招呼,将欲要往下走的許意濃被迫堵停在了樓道裏。

鄰居:“哎喲,許總,吳老師,你們兩個大忙人今天一起送女兒上學啊?”

碰到熟人,吳老師幾乎一秒變臉,笑意相迎,“是啊,正好今天得空,一起送她。”話語間她一只手往老許臂膀上一搭,親昵無比,另一只手則溫柔地落在許意濃的頭頂,這在外人眼裏怎麽看他們夫妻都是感情恩愛,家庭和睦。

老許也相當配合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臉上挂着笑,熱絡地跟鄰居搭腔,“你也上班去啊?”

“是啊。”

許意濃扯了扯嘴角,深知這就是他們夫妻倆的高明之處,善于在人前僞裝及演戲。

閑聊間又有鄰居下樓,那位鄰居往後一退,将樓梯留出一道空隙來,許意濃趁機弓着腰往下靈活一鑽,從臺階上小跳着跑了。

身後有吳老師壓抑着的呼喚,“哎,濃濃!”

她充耳不聞地上自行車,像只掙脫牢籠的麻雀,義無反顧地回歸到暫屬于她的世界裏。

來到學校附近,經過那道小巷時,她習慣性地往裏探去一眼,只有四處零散在水泥地上的大大小小煙頭,巷內卻空無一人。

許意濃收回視線,逼着自己向前看,她一鼓作氣地騎到了學校。

之後的日子,許意濃和王骁歧形同陌路,即使一起搭檔校幹執勤也是一前一後,或者保持一臂的距離走,很“默契”地劃分出一道無形的楚河與漢界。

而市一中的學習節奏一如既往地讓人神經高度緊繃,除了正常的兩場月考,還會時不時搞幾次摸底小測驗,是那種毫無預兆的突襲,在某個晚自習,由每個班的班主任打亂走進其他教室,當學生還誤以為是他們走錯了教室,下一秒就被臨時通知。

“來,請大家把桌上的東西收一收,現在開始突擊檢測。”

“???!!!”

沒有固定時間,沒有任何風聲,什麽時候考全憑老師心情,可謂恐怖至極,被隔三差五如此折磨後,接踵而來的期中考試再次令衆人陷入窒息,在這種各種考試無縫對接的高強度學習環境下,除了沖刺班的學生适應情況稍好些,三至十班的學生簡直累得夠嗆,一個個頭皮發麻,叫苦不疊。

市一中果然名不虛傳,這真是要讓人豎着進來,橫着出去啊。

不過這些大大小小的考試絲毫沒有影響到王骁歧和許意濃的排名,兩人不動如山,穩居第一與第二,以至于到了後面公示成績,大家只從全校第三名開始往下看。

只是許意濃不知什麽時候起得了失眠症,晚上總是久久難以入睡,過了零點更是輾轉反側,徹夜難寐,短時間還好,時間一長她整個人開始感到力不從心,神色倦怠,精神恹恹。

林淼察覺似的直盯着她看,“美女,你的黑眼圈最近可有點兒重吶,大姨媽來了?”

許意濃略略低頭躲開她的關注,“不是。”

為了不讓身體難以負荷,她從超市裏買了一盒速溶咖啡每天早上喝一包,有時就着早飯,有時空腹,這樣不規律的作息和飲食短暫持續了一段時間,在某一天的化學課上被打破。

當時老師正在講臺上做實驗,教室裏突然乍響一聲,“報告。”,他剛擡頭尚未開口,一個身影已經疾步跑出了教室,來回晃動的教室門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那忽閃而過的身影掀帶的。

等反應過來,老師看向臺下遲疑地問,“剛剛跑出去的,是許意濃?”

同桌林淼替她發聲,“老師,她身體不舒服,去衛生間吐了。”

此話一出,立刻在全班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化學老師敲敲講臺邊讓大家安靜邊吩咐林淼,“那林淼,你趕緊跟過去照顧一下。”

林淼馬上從座位上站起,“好的老師。”

其他同學跟着探頭探腦,周邺手上來回轉着水筆,視線追随着林淼的身影忍不住嘆了一聲,欲言又止,身旁的王骁歧翻了一面試卷,化學實驗課他從來不聽,都在下面做其他科目的試卷,老師講實驗的功夫他都快做完一張物理試卷了,他的漠視也讓周邺乖乖選擇了閉嘴。

一會兒許意濃在林淼的陪同下回來了,化學老師關切地說,“這節課就別上了,去趟醫務室吧。”

許意濃搖搖頭,“謝謝老師,我不用。”

老師緩了緩聲,“那你如果還不舒服可以趴下來聽課。”

“嗯,謝謝老師。”

許意濃回到了座位,化學課繼續,大家也重新進入了上課狀态,只是幾縷偶從後窗縫裏流淌進教室的秋風拂掃過後排人的臉頰、肩頭,再悄無聲息地注灌進頸脖,涼意瑟瑟,絲絲入骨,連天花板上的風扇片也跟着緩緩動了兩下子。

許意濃剛吐過,渾身出了一身汗,再被這風一吹,整個背脊瞬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忙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紙巾捂住口鼻,将險要打出的一個大噴嚏扼殺在了搖籃裏,她又揉了幾下鼻子,鼻頭很快便敏感的紅了,但她生怕錯過知識要點趕緊收起了紙巾,再次将注意力回歸到講臺。

周邺正在認真記着筆記,突然腿在桌下被撞了一下,他莫名其妙看了王骁歧一眼,小聲問,“怎麽了老王?”

王骁歧仍明目張膽地做着他的物理試卷,也不看他,只來了一句,“你很熱嗎?”

周邺一臉懵逼,“我,我不熱啊。”

“那你開什麽窗戶?”

教室一共四排座位,他們這排是第一排,靠窗而坐,周邺和前座位置的右手邊交界處就有個窗臺,但離前座的距離更近些。

他頭往右邊一轉,這才發現自己旁邊那窗戶被打開了三分之一,回頭無辜地說,“那不是我開的啊。”

王骁歧仿佛直接過濾掉了他的話,“關了。”

周邺:“……”

“我冷。”

周邺只得放下筆去關窗戶,可這窗戶的滑輪有些生鏽,他拉上的時候發出一陣刺耳的“呲啦”聲。

全班包括老師的目光都齊刷刷朝他看來,周邺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跟老師大眼瞪着小眼道,“老師,我,我冷,關個窗。”

老師咳了一聲,“下次動靜小點。”

周邺狂點頭,“好的老師。”

許意濃也順聲往那兒觑去一眼,無意瞥到王骁歧,他從頭到尾都無動于衷地拿筆做着試卷,仿佛沒有任何事能打擾到他。

許意濃又默默移開,視線回到老師的講課聲裏,也未意識到自己之後竟再沒打過噴嚏。

下午有一節體育課,有體測考試,林淼讓許意濃請個假算了,許意濃覺得回頭補考比較麻煩,反正不是跑步還是選擇去了。

他們班的體育老師家裏有事請假,最近的體育課都是一個實習體育男老師代班的,人高馬大,身強體壯,每次上課戴個遮陽帽跟墨鏡,乍一看像那種健身房的健身教練,起初大家還覺得他又帥又酷,可幾堂課下來,就有女生開始悄悄吐槽。

“這老師每次做課前熱身運動的時候怎麽老喜歡在女生隊伍裏轉來轉去的?”

“對啊,總是糾正女生的動作,男生那邊去都不去,而且不是隔空示範,是直接上手的那種,畢竟是男老師,就……總感覺怪怪的。”

青春期的女生們該長開都開始長開,連心思也随着身體的變化變得敏感細膩起來,男女有別的道理連她們這幫學生都明白,為人師表的會不懂嗎?

這些風聲也不是沒傳到許意濃耳朵裏,她跟林淼個子高站得比較靠後,倒是一直沒被他盯過,但這麽仔細一回想,好像是有看到過那老師總在女生隊伍裏轉悠徘徊,而且以前體育課大家一心都恨不得早早飛到操場上去,可自從這個老師開始代班,女生們每次去操場都變得慢慢吞吞,甚至不由自主嘆氣,“我們體育老師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今天這節課也不例外,一聽還是那個代班老師,就有女生當場皺起了眉頭,去操場的路上三三兩兩堆聚着似在讨論什麽。

林淼這個招風耳大概是聽到了點兒什麽,也跟許意濃小聲八卦,“這個實習老師确實有問題,範亦誠說他們班女生也被……”她沒說下去,只做了個口型。

許意濃雖然不會像她那樣讀唇語,卻也看懂了,是“鹹豬手”三個字。

她心底一驚,趕緊拉扯了林淼一下,“可市一中的師德……?”

林淼切了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吶,這年頭斯文敗類多了去了,那些新聞曝光出來名校教授的醜聞還少嗎?有時候一個人的道德人品跟他/她的學歷工作可一點兒不挂鈎,人渣的本質裏就是個人渣。”

許意濃竟聽得眼皮直跳,林淼也不忘叮囑,“反正我們還是注意點兒吧,有些事總不會是空穴來風。”

她們來到操場,随着上課鈴聲的響起,一切看似平靜如常,只是一到做熱身運動那老師又開始在女生隊伍裏晃悠。

做腹背拉伸運動時他站在一個女生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一只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再摩挲至腰間,“來,挺胸,收腹,怎麽動作有氣無力的?精神一點。”

上體育課大家都沒穿外套,衣料略顯單薄,那女生在他的觸碰下身體微微顫抖,有點躲開的意思,她低語,“我,我知道了老師。”

那老師慢慢松開手,又如法炮制地糾正了其他幾個女生,連男生都注意到了,一直站在前面喊口號的體育委員見狀索性直接跳過了兩個節拍,“4–2–3–4,停!”

連續做了兩個熱身運動後,那老師越聽越不對勁,駐足擡眼質問體育委員,“你是不是喊漏拍了?”

體育委員也是條漢子,硬說沒有,還指向全班,“老師不信你問他們。”

全班當然一致站在他那頭,齊齊高喊,“對!沒有!”

那老師也無可奈何,只得從女生堆裏走回隊伍前,“行吧,那開始體測。”

女生們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立在前面捧着個名單冊宣布,“第一個測試內容是坐位體前屈,女生先來,男生先站一邊等會兒,可以自由活動。”

女生們面面相觑,有股不大好的預感,一時間無人所動,而他已經吹了一聲口哨,“男生,原地解散。女生,跟我過來。”

男生們便四下散開,只剩女生心事重重地跟了過去。

王骁歧被周邺他們幾個圍住,有人問去不去打會兒籃球,王骁歧卻罕見地沒做聲,而是從器材室門口随手拿了一副羽毛球拍丢給周邺一只,并順勢揮了兩下,耳邊瞬間刮起一陣“呼呼”聲。

他說,“今天打羽毛球。”

他不去打籃球,其他男生也覺得沒意思了,都留在原地附近開始打起了羽毛球。

女生那邊等測試儀器到位,也開始體測了,按照學號來,第一個是許意濃。

衆目睽睽之下,她走過去脫了鞋,踩上了墊子坐了下去,她兩腿伸直撐靠到那儀器的平面上。

那老師說,“開始吧。”

于是她雙腳平撐在測試板上,兩手筆直地抵在游标上,上身一個前屈,她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前推那游标,不論是姿勢還是動作,從頭到尾都堪稱完美。

可她剛推到一半,那老師忽然叫停。

“姿勢錯誤,雙腿不能彎曲,重做。”

女生們都一愣,這樣的都不合格要重做嗎?

許意濃蹙了蹙眉,她仰起頭,“老師,我剛剛腿沒有彎。”

卻是徒勞,他非認定她就是彎了,“我一直站這兒仔細看着呢,怎麽沒彎?”

許意濃抿了抿嘴,只能把游标拉回重做,這次她把雙腿刻意繃直,重複着先前的動作緩緩屈身推着油标向前。

原本站在一旁的老師突然蹲下身,伸手按住她的雙腿,仿佛在她耳邊說話,“你看,剛剛還不承認自己彎腿。”他邊按手掌還邊在她大腿內側摸滑了兩下。

許意濃整個人吓得一僵,身體一下彈開,險些就要站起來,測試因此再次半途而廢。

可那老師卻不為所動,像什麽都沒發生似地擡頭提醒其他人,“你們記住啊,每個人只有三次機會,可別被自己浪費掉啊。”又看她一眼,“你已經浪費兩次了。”

許意濃暗自咬着牙,上下直打哆嗦,想到他剛剛的行為舉止心底酸水直冒,泛起一陣惡心。

她萬萬沒料到這種平日新聞裏出現的事有朝一日會發生在身邊以及自己身上,這樣的人簡直枉為人師。

她甚至想直接撕破臉一了百了,可那人竟還恬不知恥地催她,“趕緊的,你後面還有其他同學要測試,都在等你。”

話音一落,他又俯身不知所畏地朝她伸手而來。

許意濃眼看那只魔爪再次襲向自己,腦中空惘一片,她心跳如鼓,屏着呼吸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魚死網破。

那邊周邺打出了一個高球,男生們都仰着頭聚精會神地盯着那只羽毛球劃過長空,周邺對面的王骁歧忽而側了側身,舉着球拍的右手肘已微微折起,幾秒的時間內他似已經根據高度目測好了距離,他長腿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卡好落球時機整身彈跳起,結實的右手臂如甩出鞭子般狂勁有力,擡手就揚起一記大扣殺。

羽毛球與球拍網擊起強烈的碰撞,産生了“砰——”地摩擦。

周邺簡直連跑帶跳,可那球跟流星似地從頭頂一閃而過,他根本接不住,還摔了個大跟頭。

倏地,許意濃聽到“嗖”地一聲,一個看不清的白點如風般從天而降,速度飛快。

“啪——”一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那老師的左側臉頰上,而後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才停下。

在場的女生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只羽毛球。

那老師臉上當場留下了一記紅印,猶被人抽了一巴掌,一看力道就不小。

他惱羞成怒地朝附近打羽毛球的男生堆裏看去,眼睛雖被墨鏡遮擋,卻也能感受到他的氣勢洶洶,他朝那邊高喝,在學生群裏探究着“肇事者”,“誰?!是誰打的球?!”

不遠處,王骁歧長身伫立,男生堆裏異常醒目。

長長的羽毛球球拍杆在他右手中微滑,下去了幾節,最終球柄被困在他手心,他坦坦蕩蕩地說,“我打的。”

整只球拍在他手中懸空而挂,随風輕蕩,把他接下來的話也一并吹來。

“扣殺沒控制住力道,偏了。”他從操場的光亮處徐徐而來,如同向陽而生,聲音也人畜無害。

“老師,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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