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辦公室裏是大家的笑聲郎朗,可落在許意濃耳畔都變成了“嗡嗡嗡”的嘈雜一片,她缪思如絮。

半小時前——

她聽到王骁歧的話後紅唇幾度啓合,才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

“不是還沒到兩周?”

王骁歧定定看着她,“你還記得之前逐影因為領導班子的更換也突然改變了與我們合作模式的事麽?”

“那件事後來不是跟你們一唯重新簽訂了合作合同,難道還沒解決嗎?”許意濃記得因為他的臨時撤人,多個項目被同時耽擱,公司被倒逼無奈,權衡利弊後最終同意批了一唯的那筆欠款,也重新拟定跟他們公司的新合作模式合同。

王骁歧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逐影跟我們合作的新合同只簽訂了兩個月,如今時間過半,逐影已經發起新的乙方招标,也就是前幾天的事,有競争對手為了打入逐影參加競标的時候不惜打破市場規則無底線降價,你們新的領導本就更注重成本控制,所以新一輪的招标後,我們一唯直接被out了。”

他說得委婉,許意濃卻聽得了然。

之前領導層為何要變更與一唯的合作模式與拖欠項目尾款哪是什麽空穴來風,其實早是有備而來,一般正常的甲乙方合作出于商業道德,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方是不可以突然終止合作的,公司借着控制成本變更雙方原有的合作模式重新簽訂合同順勢更改合作期限,只簽兩個月,正好把在手項目收尾的同時也給新的合作方騰出合理介入的時間,一切水到渠成後再将一唯踢出局。

這就是商場,殘酷卻也現實。

她驚詫交疊,看着他手上的動作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那你們在逐影也還有一個月的收尾時間,為什麽現在就急召你回去?”

“事發突然,即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也打了我們公司一個措手不及,很多事需要我回去處理,所以……”

“咚咚——”外面有人在敲門。

兩人循聲望去,是一個中國同事。

“王經理,車已經到公司門口了。”

王骁歧拉上電腦包點頭,“好,我知道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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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同事卻沒急着走而是又喚了許意濃。

“許組長,黃總那邊還有工作上的事要跟你商量,讓你趕緊去他那兒一趟。”

許意濃沉了沉聲,“好,馬上就去。”

待人走後,她跟王骁歧都沒說話,周圍的外國同事差不多都下班走光了,整個IT部辦公室裏只能聽到他一一拉開抽屜檢查再關上的聲音,最後一個抽屜的輪軸滑動消失,他說,“你去忙吧。”

她視線缥缈,下颚像被鉗住的僵硬,她問,“你幾點的飛機?”

“晚九點,回去收拾一下就出發了。”

她哦了一聲,不鹹不淡,“那祝你,一路平安。”

以前A大都比新開開學早,每逢她去機場送他,她都說一路順風,後來被劉爽知道了開始糾正,“呸呸呸,快呸掉!”

她當時還一臉懵逼,“呸什麽?”

“虧你還是理科生,飛機起飛降落都是逆風的,你怎麽能對你老公說一路順風呢?真要順風了那就麻煩了好嗎?你得說一路平安,保佑他平平安安啊。”

她覺得好笑,簡直是無中生有的謬論,“作為當代大學生哪來的那麽多忌諱和講究,難道因為我說一路順風飛機就會掉下來不成?”還嗤鼻不已,“要信你信,我才不信這個。”

劉爽哼唧着故意撞她肩,“我随你哦,反正坐飛機的人是你老公,又不是我老公。”

可她嘴上說得無所謂,還是啪啪打了臉,後來他出行,不管是坐飛機還是動車或是其他交通工具,她都改口統一說,“一路平安。”

慢慢也就成了習慣……

王骁歧手提電腦包,輕輕颔首,“好。”又淡淡浮唇凝視向她,“也祝你日後一切順利。”

……

“小許,小許?”

黃有為的手在許意濃面前晃了晃。

許意濃回神,“黃總?”

“大家都忙差不多了,你好了嗎?好了我們就出發去聚餐。”他說完拎起自己挂在座位上的外套披上,期間還跟其他同事有說有笑。

許意濃合上電腦,“我去趟洗手間。”

黃有為:“行,那我倆一輛車,我等你。”

許意濃點頭。

從洗手間出來,辦公室裏就只剩黃有為了,許意濃跟他往外走的時候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

“王經理這趟英國之行來去匆忙。”

黃有為附和,“可不是麽。”又嘆了口氣,“他早在四天前就收到一唯召回國的通知了,怕影響我們這邊工作,硬是撐到了我們項目落地。”

許意濃心頭一皺。

四天前,那正是她邀請他周末游逛的那個早晨,他說他沒時間,其實是他早知道會在此之前離開,隔天她獨自坐在客廳沉思時,他說下樓倒水卻借機提點她,也對自己将要走的事卻只字未提,而等她在英國兩個月的外派結束,他跟他的團隊也早已撤離逐影。

如果今天她沒有過來找他,他是不是就打算這麽悄無聲息,不告而別地走了?就像當初他們分開,也沒有好好地告過別,連兩人最後一次的見面,她都不知道會是最後一次,甚至還抱有着對他們未來的無限期待。

這一刻她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只是一個轉身他就在她的世界裏再也無跡可尋,而以後他們又回歸到兩根平行線,各自獨行,不再會有任何交集,然後各自回歸日複一日枯燥的生活。

耳邊黃有為的話還在繼續。

“前幾天我跟國內彙報工作進度時才得知,原本IT部打算抽調的乙方協助并不是他,一來他是乙方的項目經理,在這種關鍵期他一走,萬一國內的項目上有個意外,都無人把持,會比較麻煩。二是從成本把控的方向考慮,因為是臨時性的外派,不在甲乙方原本合作的範疇內,這塊費用我們公司得另算給乙方,他身為項目經理的外出補貼相對一唯其他員工要高,所以起初公司只是想讓他從他組裏抽個人過來幫忙兩周,但可能國內項目是真的忙,實在抽不人的情況下他就自己上了,對補貼這塊也沒有任何要求,他這次過來所有補貼費用也是按照一般員工算的。”他說着搖搖頭。

“要我說吧,公司這接二連三幹的事确實不太人道,王經理這種各項能力和水平都在線的優秀青年待乙方屬實是屈才了。”

他說着走着才發現旁邊沒人,回頭一看,許意濃正定在身後,驀的,她突然加快腳步往外走,甚至超過了他。

黃有為一頭霧水,喚她,“小許?”

許意濃卻走得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我突然想起來王經理還有東西落我那兒,他應該還在別墅,我現在去還給他,不然來不及了。”

“哎?!”

許意濃匆忙打的趕回別墅,幾乎是奔上的樓。

“王骁歧!”她推門而入,可早上還滿當當的房內現在卻空無一人。

她扭頭沖下樓拼了命地跑,邊跑邊叫車,如同五年前從日本義無反顧沖向機場那般。

可是沒有一輛車為她駐足,時不待人,她只能改坐地鐵,她“噔噔噔”地在扶梯的右邊疾馳,不小心碰到了人趕緊道歉再繼續前行,從這裏到機場要一個多小時,離九點也僅剩兩個半小時,如果趕不上這班的地鐵要再等一刻鐘,她要抓緊時間。

到達前往機場的那班地鐵口時,正好車身進站,她趕在最後一刻進入地鐵,聽到地鐵門合上的聲音,她背靠在座位旁的廣告板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緊握手機再看看時間,不停地祈禱:她要趕上,一定要趕上!

地鐵正常行駛着,在每一個站點停下,又到一站,許意濃望着屏幕上的站點提示,內心焦灼不已,手指多次滑開手機屏幕停留在他的微信頭像上,可始終沒有勇氣按下一個鍵。

她不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能給他發什麽或者說些什麽,可又生怕什麽都不做,他就真的走了,從此他們之間再沒有什麽能夠見面的機會。

她點開語音通話,在正要按下去時突然聽到“轟隆——”一聲巨響,随後整個地鐵開始震動颠簸,她清晰地看到門上的玻璃在抖顫,還沒等車廂內的人反應過來,緊接而至的又是幾聲比剛才更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遠處的車節傳來玻璃噼裏啪啦破碎的聲音,整個車廂內的燈從頭到尾與地鐵站的燈幾乎同步驟然熄滅,車身劇烈搖晃,那種程度如同地震般讓許意濃和周圍的人都失去了重心失控地前跌,她反應迅速地抓住了門旁的一根扶手,可手機卻不慎掉落,一秒就淹沒消失在眼前,她開始像個失去安全感的無頭蒼蠅在擁擠的人海裏亂竄起來,這個時候她不能沒有手機,而受到驚吓的婦女兒童本能地發出尖叫,此起彼伏的叫聲引發了一陣騷亂,同時外面也有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驚恐無比的嘶吼。

“Terrorist attacks!”(恐怖襲擊)

這下所有人慌成一片,黑暗中密集的人群湧動,争先恐後地尋找出口欲逃出地鐵,許意濃的耳邊瞬間被嘈雜聲所充斥,還沒來得及去尋找手機很快就被狂奔的人潮從這頭到那頭擠成了肉餅,而漆黑的視野她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感覺四周有無數雙手,瘦弱單薄的軀體被這些看不見的手推動着,沒有自我意識地跟着人流亦步亦趨,手機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成了衆人腳下早已報廢的碎片。

好不容易被擠出地鐵,有濃煙混在空氣中撲鼻而來地灌入肺腔,像小時候被惡作劇的親戚扔了一長串紅鞭炮在腳邊,濃烈的火藥味夾雜着刺鼻嗆心的有毒氣體,讓人不适到頻頻作嘔。

許意濃被熏出得眼睛睜不開,咳嗽不已,她捂住口鼻,第一反應就是附近發生了爆炸。

後面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朝出口彙聚,用喪屍集合般地摩肩接踵形容都不為過,許意濃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也不知道會走向何處,她只在人流裏尋得前方一縷朦胧微弱的光,可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離他越來越遠,她再也趕不去機場了,一如五年前,無論自己怎麽努力都抓不住那道光,只能眼睜睜看着它枯竭斷滅。

王骁歧值好機拿着機票往安檢口走,機場的大屏幕突然插播實時新聞,是一則恐怖分子襲擊地鐵的極端事件,通往機場的多條地鐵線遭到爆炸襲擊,死傷慘烈,且造成了人群恐慌同時發生多起踩踏事故,造成二次傷亡。

附近的人紛紛停下腳步駐足觀望着大屏幕,表情嚴肅,即使畫面已經做了馬賽克處理也不難看出現場的血腥與恐怖,甚至能在鏡頭的一角瞥見人體的殘肢,王骁歧遠遠望着屏幕,神色凝重,有的人不忍再直視,用手捂着孩子的眼睛快步牽引着入關,卻因步履匆忙不小心撞到了伫立在原地的王骁歧。

母親帶着孩子連連道歉,王骁歧表示沒事,替他們撿起掉落在地的護照與機票,随後與他們一道前往安檢入口,他讓母子倆先進,母親道謝後牽着孩子走在前面,王骁歧則在後面打開護照與機票提前做好給安保查閱的準備,他随着隊伍一步步向前,到那對母子時他的手機頓然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黃有為。

他接起電話繼續前行,“黃總?”

黃有為聲音急促,“骁歧,你跟小許碰到面沒有?”

王骁歧腳步驟停,後面的人沒來得及收住,直接撞到了他後背。

那個外國人罵罵咧咧就差豎中指,王骁歧道歉後退出隊伍讓他先走,自己舉着手機快步地走向一邊。

“什麽意思?”他問黃有為。

那頭的黃有為一聽也錯愕愣住,随後像在拍自己大腿,“什麽?你倆沒碰着?”

王骁歧眉緊眸斂,沉下聲,“怎麽回事?”

黃有為急急忙忙告訴他,“下班的時候小許說你有東西落她那兒了,要趕回別墅還給你,可她這一走就再沒聯系上,現在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态,所以我就趕緊聯系你……”

後面的話王骁歧沒再聽下去,只有那句“再沒聯系上”在他耳邊如空谷回響,餘音不斷。

他結束當前通話立刻給她打電話,可結果跟黃有為說的一模一樣,無人接聽。

他雙眉深鎖,開始在人群中逆行,她不接他就不停地打,直到走出安檢口大屏幕裏開始播報地鐵恐怖襲擊中的傷亡人員人數,并且強調有多位外籍人士,其中包括幾名亞洲人。

王骁歧指節泛白地緊捏手機,耳中猶如巨震,他當場就有種預感:她一定是乘坐地鐵到機場找他了。

那一刻,他聚焦在屏幕上的瞳孔遽然緊縮,胸口似數針蟄刺,皺郁難纾。

下一秒他抛下行李,急速穿梭在機場的人來人往裏,期間撞了不知多少人,可他無法再停下腳步,那些所謂的鐵骨铮铮,在這一刻節節敗退,皆數幻化為一灘軟水與一個念頭:見到她,一定要見到她!

醫院——

許意濃檢查完身體被安置在等候處,身邊都是跟她一樣從地鐵裏跑出來的人,警察也聚集在這裏對他們一一進行詢問,每個人都蓬頭垢面灰頭土臉,跟個難民一樣,但沒有受傷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許意濃出來後才知道,她所乘地鐵停靠的站點正是被恐怖分子隐藏炸彈的地方,只是炸彈引爆在隔壁的那條線,差一點,僅僅差一點在搶救室裏的那批人就是他們。

輪到她被盤問的時候,她告訴警察自己的姓名,國籍,公司,并且告知自己在地鐵裏丢了手機,現在無法與任何人取得聯系,由于她護照不在身邊,警察無法第一時間核實她的身份,只讓她原地等待,他們要與她所說的公司取得聯系,有人出示身份來接她才可以放她走,許意濃表示理解,也非常配合。

警察又去盤問後面的人了,許意濃獨自窩坐在角落,還未從這場突發事件中完全回過神來,地鐵站發生爆炸後火災也緊随其後,那裏濃煙密布,粉塵彌漫飄,很多人吸入了有毒氣體咳嗽不斷,包括許意濃,但是此時地鐵附近的醫院被送來的傷員太多,相比之下她這種輕症已是微不足道,為了不占用資源她能忍則忍。

身邊的人幾乎都在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報平安,等候室門口來認領的人也絡繹不絕,外面每出現一個面孔,裏面立刻就有人激動得跑過去與親人擁抱,驚魂未定地哭泣訴說這場難以置信的恐怖人禍。

許意濃眼看着原本坐在四周的人漸漸變少,她不是沒想過問旁人借個電話,可她不知道自己能打給誰,她不記得同事們的手機號,也無法用別人的手機登錄微信,所以想想作罷,她孤獨地用雙臂将自己收緊,頭抵靠在角落因陳舊而略顯剝落的牆面,掩鼻捂嘴地小心翼翼咳着,目光從門口相聚的人們那兒收回,也不知該落在何處,好像她無論在哪兒都是個特殊而多餘的存在。

“Miss xu……qu……xu……?”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殆盡,在人都走差不多所剩無幾時突然有警察手拿着一份資料開門進來,他照着紙上的信息念姓時卻卡殼了,眉頭揪着對“xu,qu”研究了半天,最後蹦出一句,“Miss shoe.”

無人響應後他擡眸環視整間等待室,“Miss shoe!Miss shoe!Miss shoe?”

仍然一無所獲後,他重新看向手上的資料,開始一字一句報,“Yinong shoe?”

遠在最角落的許意濃這才意識到警察在叫自己,她站起來應聲。

警察看過來,告訴她外面有家屬來接她了。

許意濃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只以為是他們通知了公司後黃有為來了,便未多想當作他們口誤跟着警察出去了。

可人一踏出等候室她人就定住了,門外站着的不是什麽黃有為,也不是別人,是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她生怕是自己驚吓過度出現的幻覺,暗自掐了掐大腿,疼得眼淚要掉,才确定面前站得是真真切切的他,可說來也奇怪,之前拼了命迫不及待想見到他,這會兒腳下卻像被澆築了千斤之重,裹足不前。

王骁歧高挺的身姿屹立巋巍,在見到她人後,一路懸在一弦的心倏然而定落回原處,但她髒兮兮的臉和窘迫孤楚的無援模樣,又讓他渾身龜裂心如溝壑,支離破碎到胸悶難當。

兩人遙遙凝望,隔着塵世浮煙,經年留影,目光深遠悠長。

少頃,他邁步朝她走來,如風灌月。

幾步的距離時間卻緩緩潺潺,許意濃眼底微漪,有很多話想問,比如他怎麽來了?錯過的航班怎麽辦?怎麽知道的她在這兒?

也有很多話想與他訴說,比如她沒事,她本來想去機場送他的,她手機掉在了地鐵裏才沒能跟他聯系……

可當他真到了自己面前,氣息毫厘逼近時,她只吐出一個字,“我……”就被他用自己的西服快速地兜頭罩住。

他視線伫在她臉上,來回地掃。

“有沒有受傷?”

她噤聲,搖了搖頭。

又被注視了良久,她的眼底蘊着微光,随後那雙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她眼前一黑,自己已經被他摁進胸口,他的聲音自上而下懸響,密不透風得将她牢牢包圍。

“沒事了,我們回家。”

僅僅四個字,她含在口中的話全部哽住,心中泥濘成災,所有的堅強一秒轟塌潰不可擋,她顫悸地悶覆在他懷裏中,雙肩微抖,執湧而出的淚水肆意流淌,把他幹淨整潔的襯衫浸濕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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