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東洲(定禪卷)

寂空看着逐風的屍骨,忽然明白,原來自己從未超脫過。

他記起第二次見逐風時,她問他:“小和尚,你的道是什麽?”

他的道,一直都是逐風。

他不盼成佛,只盼逐風回首。

可是,他害死了她。他此生最喜歡的人,是因為他死的。

寂空收了屍骨,不願相信面前的幾塊枯骨是曾經那個活生生的人。

他帶着逐風離開京城,去往丹澤山拜師修道,若是成仙,定有機會複活逐風。

他懷着美好的期望,成了一名畫修,卻還是一身灰白僧衣,光溜溜的頭頂,只是不再念佛撚珠。

他想,若是自己改換了面容,逐風回來認不出他怎麽辦。

因為這身打扮,見過他的人無一不認為他是佛修。

以至于後來他堕入魔道,傳言也是惡佛而非魔修。

寂空修煉數百年,修為高深,作畫可成一方小世界,在他即将踏入大乘境界時,他卻忽然放棄成仙,堕落成魔。

數百年,原來逐風離開已這麽多年。

可是他還記得她如風面容,記得她明朗笑貌,記得那身風下翻飛的紫衣,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難以忘懷。

他曾跪在枯骨下,祈求她入夢來看看他,卻從未得償所願。

他已等不下去,他不想再等了,入骨相思猶如劇毒,無時無刻不在蠶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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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空修畫數年,畫過日月山川,畫過花鳥魚蟲,唯獨沒有畫過人。

這一次,他提起筆,花費十年,畫了逐風。

她靠在杏樹上淡笑,顏容濯濯,銀白杏花落了她滿身,雪青色(淡紫色)的衣衫如英似花,手中執劍,眸裏全是他的影子。

他緩緩伏在畫上,好像這樣便能擁抱她。

寂空進入畫中,畫裏的一切瞬間活了過來。

逐風用石子擊響窗棂,眸子含笑,見他出來,如往常般喚:“寂空,我回來了。”

淚水決堤,他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逐風,對不起,對不起……”

逐風靠近他:“這是我的選擇,我從未怪你。”

寂空淚流滿面,悲痛擡眼,卻見她溫和望向自己,雙眸中倒映的只有自己。

他的聲音一滞,惶惶站起來。

這不是逐風,逐風的眼裏有全世界,怎麽可能只有自己。

他出了畫卷,立刻毀了畫像。紅色的火舌舔舐卷軸,眨眼吞沒,她在火中笑。

寂空又花費百年,畫了定禪卷,其中一座巨大島嶼上畫了泰明寺。

他将逐風的屍骨藏在深處,想要燃燒自己化為舍利,守護她的屍體。

正當他即将***之時,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奇異的情緒侵襲了他。

他愛逐風入骨,逐風呢?逐風愛他嗎?

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偏執忽然控制了他,他從前想,她愛不愛自己又怎樣,自己愛她就夠了,現在卻想,有一點點也好啊,若是她也愛自己……

他無比渴望知道答案。

他轉身離開定禪卷,開始四處游歷尋找起死回生之術,他想要問問她是否愛過他。

若是沒有,他便要永遠困住她,直到她愛上自己。

他走遍七洲,歷過百年,仍是找不到那個紫衣的女子。

最終,寂空來到泰明寺。

泰明寺還是離開時的樣子,他曾經的房間窗前卻沒了那株杏樹。

他在屋裏坐下,好像又回到他十幾歲的時光。

他每次開窗,都似乎能看見樹上那抹紫色的影子,眼一眨,便沒了。

從前樹上結了很多果子,他摘下一個咬了口。

真酸。

還好她沒有嘗過。

後來,他位高權重,那株杏樹死了。

她曾送給他的狗尾草兔子,也在時間的消磨下化成了齑粉,只有他刻滿平安印的木镯還完好如初。

物是人非,還留在原地的,只有他。

寂空想了很多,他起身關上窗,坐回椅子裏。

明亮的光穿過窗紙,流淌在屋裏,細細的灰塵飄揚,落于桌上,桌上一本佛經敞開,其中一句話被人用紅墨标劃。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那個椅子裏端坐的灰衣男子緩緩閉上眼睛,恍惚中彷佛響起石子敲窗的聲音,他擡眼,起身開窗。

日光耀眼,杏樹上的紫衣女子更是奪目,她伸出手輕笑:“寂空,跟我走吧。”

他鬼使神差搭上她的手,轉瞬飛起來。

輕渺的白煙纏繞了他,他如風消散。

房內沉寂,彷佛在等待砰的一聲響起,然後推開窗子。

兩個小和尚抱書推門進來,一個問道:“師兄,師父方才講的一切有為法那句你聽明白了嗎?給我……那裏有副畫!”

“還有個木镯,”另一個走到椅子前,将套在畫上的木镯拿下來,展開畫卷:“好漂亮的島……這不就是泰明寺?”

“上面寫的是寂空,寂空是誰?”

……

一陣強光閃過,林念慈與雎不得一起被丢了出來。

林念慈揉揉太陽穴,心裏一陣後怕,她從逐風引導寂空離開安北王府後便恢複了原本意識,之後看着寂空漸漸瘋狂。

原本看着寂空要***,一切如故,她以為他們就要葬身于此,結果最後時刻,寂空忽然離開。

寂空絕大部分的人生軌跡并沒有因為雎不得而改變多少,只在他即将***時,不知為何突然改了念頭,因為這個微弱的改變,結果也得以變化,他們才從裏面出來。

在因果囚裏經歷近千年,現在想來卻像一場夢,模糊又遙遠。

林念慈站起來,正要去看雎不得,轉頭發現他正陰恻恻地盯着她。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表情,像找到獵物一樣,裏面藏着無法忽視的殺意。

正如雎不得不能完全地改變寂空一樣,寂空對他産生的影響也并不大。但即使是一點影響,也如附骨之蛆,時時刻刻提醒他,尤其是因果囚中,逐風是林念慈的臉。

若他只是個旁觀者,他或許會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但他擁有的是寂空的完整意識,寂空全程的心理變化被他共享,就好像他真的在經歷這些,以至于讓他無法忽略。

現在,他一看到林念慈,便會想起因果囚裏數百年的愛而不得、愧疚痛苦,讓他下意識想要親近她。

這不是好兆頭。

人有弱點往往先從動容開始,然後一點點地降低底線。但他不能有弱點。

他走近了林念慈,舉起手放到她脖子上。

溫熱的溫度刺激了他,跳動的脈搏充滿生機,并非那一堆殘缺的枯骨。

殺了她。

林念慈似乎還在因果囚裏沒有緩過來,對雎不得有着天然的信任,就像逐風對寂空一樣。若是往常,誰也別想靠近她的死門。

她停了一瞬,捉住他手腕,後退一步。

雎不得手下用力,握住那溫軟的脖頸,不肯放松,暴戾的魔氣慢慢侵占他的理智。

他殺過許多人,有些是他動動指頭人便死了,有些是一劍封喉,還有些是捏斷脖子。

手稍一用力,咔地一下,人就死了。

他們都像林念慈的脖子一樣,溫熱、脈搏跳動,卻不像她一樣軟。

磅礴的力量從金丹處湧出,識海裏暗淡的星子閃爍,旁邊又亮起一顆。

林念慈捉住雎不得腕子的手用力,雎不得未加防備,只聽咔地一聲,他的手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林念慈:!!!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

雎不得眉眼一跳,這一疼讓他理智回歸,他忽地想起來,他不能殺她,她還有用。

林念慈沒空驚詫這力量,眼裏全是防備警惕。

她也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似乎太相信他。

雎不得詭笑一聲,手腕轉了幾下,靈力流動,碎骨很快恢複如初。

他又變成那副清冷美人的模樣,冷聲:“原來是你。”

林念慈半信半疑,他方才的神情可不像沒認出自己。

雎不得根本不在乎她相不相信,轉身看向別處。

棺材裏的半具殘骨和舍利都已消失,滿屋的燈燭明亮,無風自動。

林念慈還有些警惕,便遠遠喊:“我們走吧。”

雎不得一臉倦意,看着懶洋洋的。

來時從外面走進來便罷了,走上去那麽麻煩,他才不要。

林念慈以為他沒聽到,剛要再喊一遍,卻見他身上一道強光沖天而起,接着密室頂便被掀翻。

他站在光裏,神情冷漠,宛如主宰生死的神。

劇烈的轟隆聲接二連三響起,很快歸于平靜。

光暗下來後,他向她伸出手,林念慈鬼使神差将手放上去。

他倦懶道:“帶我上去。”

林念慈:?你沒事吧?她一個金丹初期,還不會飛。

但看着對方美得不可方物的臉,她覺得試一試也不是不行。

林念慈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還有色令智昏的潛質。

她将背後的鈍劍放在腳底,學着其他人的動作調動靈力,然後毫無防備地“咻”一聲飛上天。

她竟然這麽厲害。

艹!

鈍劍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林念慈拉着雎不得從天上垂直掉落。

她無奈道:“雎道友,幫個忙。”

雎不得閉着眼睛沒有表情,似乎很享受失重的感覺,風吹散他的長發,束發的玉簪不知蹤跡。

林念慈不再說話,也閉上眼睛。風呼嘯而過,如絲綢飄拂,一切遠去,身邊只有一個人,她的心底很是寧靜。

手心傳來另一個人微涼的體溫,好像世界只剩他們。

正放空間,雎不得忽然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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