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東洲(定禪卷)

三年以後,寂空于佛理上已有極深造詣,又因其清貴出塵的相貌,在京城中頗負盛名,多次得聖人召見,以面見天顏。

高高的長階上是威嚴雄赫的朝賢殿,耀眼的日光打在金黃的琉璃瓦上,深紅的宮殿如一座欲望的牢籠束縛了數不清的靈魂。

寂空剛為聖人講完佛法,看着這權力象征之地,目含悲憫。

一世為欲望所困,不得善果。

身後有人喚他:“寂空法師。”

寂空看過去,一個黑衣繡蟒的中年男子緩緩從長階上踱步而下,身上的肉一顫一顫。

逐風曾形容他肥頭大耳,如此一看,确是肥頭大耳。

逐風,又是逐風。

三年來,他從未刻意想過她,她卻時時刻刻出現在他的生活裏。

他曾試着消滅她的影子,卻徒勞無功,最終他将她藏進心底最深處,如今已能平靜地想起她。

寂空雙手合十,躬身:“安北王。”

安北王笑嘻嘻的,走過來靠近他:“本王當年在北境見過一個和尚,對他一見如故,只是可惜,山上一別後,竟再也尋不到了。”這和尚總躲着他,今日終于有機會與他一語。

寂空後退一步,垂眸道:“緣起緣滅,緣聚緣散本是常理,安北王何必執着于一面之緣。”

安北王卻不想放過他:“人生一世,苦海無邊,若是事事随緣,豈能自在?”

寂空擡眼:“種如是因,結如是果,若是無緣,安北王強求也無用。”

安北王卻笑:“無用?不強求一試,怎知無用?”

Advertisement

說着他靠近了寂空,附耳輕聲:“還記得當時救你那紫衣女子嗎?她在本王手裏,若想救她明日到安北王府。”

他從袖間悄悄抖出一根銀色發簪,寂空一看,确實是逐風一直簪發的簪子。

他的心驀地一痛。

寂空伸手,想要去摸,安北王放下寬袖,笑着道:“想當年法師還不是如今名滿天下的聖僧之時,游歷到北境,與本王一見如故,日日秉燭夜談,如今想單獨再見一面,卻比登天還難。”

他一臉志在必得,背着手走了。

寂空滿腹心事,心頭沉悶地回了泰明寺。

逐風如今可安好?她真的在安北王手中嗎?三年前她的失約是否與安北王有關?這三年裏她為何從未再來過?

近年來北境動蕩,安北王三年前便被一道急召召回了京,他會稱呼逐風為紫衣女子,大概不知道她是逐将軍的女兒……

想着想着,寂空忽然就笑了。

每當他以為他能平靜地想起逐風時,總有人會來提醒他,不,他不能。

幾句話便讓他亂了方寸。

第二日,寂空交代好一切獨自去了安北王府。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使是假的也好,知道逐風安全他便安心了。若是真的,他再考慮如何救她。

安北王陷在堂前的椅子裏,笑得精明,似乎知道他一定會來:“誰能想到泰明寺人人敬仰的寂空法師還是個不可多得的大情種。”

寂空并不答話,他身如青竹,風骨若松,玉面朱唇,似高山雪雲中月,皎皎宛光,只敢遠觀。

安北王看直了眼,他玩弄過那麽多男子,從未有一人有寂空這樣的氣質。

寂空問:“那女子在何處?”

安北王喝一口面前的清茶:“急什麽?幾年不見先敘敘舊。”

眼前的茶聞着沁人心脾,喝着唇齒留香,安北王暗想,這寂空是否也如此茶一般,讓自己心曠神怡?

寂空坐下,暗中觀察安北王府。

“法師怎麽不喝茶?是不是這茶沖的不香?來人,将沖茶的人拖出去,”安北王頓了一頓,看向寂空,輕飄飄道,“打死吧。”

寂空明白了,自己不喝,他總有辦法逼自己喝,便端起茶盞,一口飲盡。

“我要見她。”

安北王捉住他的手,細細地摸:“看你表現。”

寂空将手抽出來,不再言語。

沒多久,他眼前發花,倒在桌上。

“送到本王屋裏。”

兩個家仆上前,将他架起來,安北王正要跟上,門口進來一串錦衣太監:“王爺,聖人召見。”

安北王心下暗惱,怪人擾了他興致,卻不得不去。

聖人怎會突然召見他,定是那和尚來之前蠱惑了皇兄。

他又向底下人囑咐一定要看好寂空,這才起身入宮。

……

濃烈的熏香充斥了整間屋子,卧榻是一張梨木拔步床,其上刻滿精致雕花,屋裏昏暗,不見日光。

“寂空,醒醒。”好熟悉的聲音。

寂空恍惚間睜開眼睛,隐約看見一個紫衣女子坐在桌上,晃着雙腿。

他頭腦昏沉,很快又閉上了。

又是一聲:“寂空。”

他又睜眼,眼前模糊的雪青色影子近前來,他看見她墨黑的眸子深似水,接着又遠去了。

他強撐着爬起來,不受控制地跟上。

不知道走了多遠,那個影子終于停下,他急忙跑過去,手卻抓了個空。

她終于清晰起來,卻是一身血跡,笑着向他揮手:“寂空,走吧,莫回頭。”

面前的人如煙飄散。

寂空劇烈地抖了一下,驀地睜開雙眼。

眼前是昏暗的小巷,幾個婦人湊在一起,奇怪地看他。

寂空踉踉跄跄地從地上爬起來,鼻尖充斥濃烈的熏香與土腥味的混合氣。

不是安北王府。

他直愣愣地站着,渾身乏力,好像立在數九寒冬一般,身上冷得發抖。

逐風啊。

他忽地想起師父說他:“寂空,你看似通透,實則愚拙固執,修習佛法,不是為師教于你,你記住其間含義,便會了的,它要靠你用心去悟。”

是啊,他從來都不曾真正理解過佛,那些精深的佛理,他向來只知其形,不解其意,只不過靠着一些聰智,才得以與人談經說法。

他确實愚拙固執,身在空門,卻心在俗塵,深陷愛欲,不能了悟。

緣起則聚,緣滅則散,原是如此。

寂空深一腳淺一腳,神不附體地走回了寺裏,回去後便天旋地轉,悶頭倒下。

他卧榻一個月,一直面色慘白,不言不語,吓壞一衆師兄師弟,只有師父勸他:“寂空,人死成空,皆是虛妄,莫要執着。”

寂空想,怎麽就皆是虛妄?怎麽就成空?

逐風是真實存在的人,只要他還記得,她便不是虛妄。

如常的一日,師弟照常去給寂空送藥時,發現他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邊。

他愣愣地問:“師兄,你好了?”

寂空還是一身清冷,他卻覺得師兄哪裏不一樣了。

“好了。”

寂空将藥倒在杏樹下,轉身離開,從此,泰明寺少了一個年輕和尚,朝堂上多了一位權臣法師。

他結黨營私,鏟除異己,蠱惑聖人,以一己之力将朝廷翻了一翻。

最後,他将手伸向了安北王。

昔日門庭若市、金碧輝煌的安北王府,如今已人人避之不及。

無數精兵守住安北王府,府裏寂靜無聲,無數奴仆姬妾跪伏在地。

安北王衣衫淩亂,披頭散發被人駕着扔出來。

寂空手執念珠,口中念佛,閉目端正坐在堂前。

“寂空!”安北王聲嘶力竭,被壓伏于地,“你結黨連群,惑世誣民,煽騙聖上,罪大惡極!”

寂空不為所動,把那篇佛經念完,才睜眼看向他,然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業因果報,業果法然。”

他的眼中無悲無喜,只靜靜地看着安北王。

安北王狂笑:“哈哈哈,好一個業果法然,你如此作為,佛祖怎能容你!”

一個侍衛從旁邊屋子出來,向寂空耳語。

寂空的目光陡然一變,立刻起身。

安北王神情癫狂:“奧,你是要去找那個紫衣女子嗎?她死了你知道嗎?本王親手殺的,她那天晚上本來要去找你,結果偏偏就被本王看見了,本王派了好些人才捉到她……本王打她好些天,她才死的……因為你啊,是因為你……”

寂空扭身回來,聽他一一說完。

他沉寂的目光盯着安北王,如深淵秘潭,滲得安北王猛地打個哆嗦,住了嘴。

寂空垂目,向偏院去,遠遠地冷聲吩咐:“罪王安北反叛謀逆,殘暴不仁,令施以人彘之刑,以安穩社稷,寬慰百姓。”

他的聲音清泠,語調平緩,彷佛在談說佛法,讓人不寒而栗。

寂空來到侍衛拷問出的院子。

偏院久無人居,打開生鏽的鐵門,厚重的塵灰氣撲面而來。

莫回頭。寂空忽地想起夢裏逐風的話,他很想回頭,可是如今一步步走過來,已經回不去了。

院中一棵朽樹,底下泥土濕濘。

侍衛正要告訴他屍體埋在何處,他卻直直走向那棵樹,跪下,徒手挖起來。

泥濘浸髒他的衣擺,泥土染髒他的雙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指尖碰到一塊硬物,他慢慢地拂開表面,露出屍骨。

那襲紫衣已被腐蝕殆盡,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幾塊枯骨。

他頭暈目眩,瞬間落下淚來。

塵光昏暗中,他想起錯過逐風的那日早課多念的那篇佛經,裏面一句話。

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