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施針

武安侯府春光閣內,檀香彌漫,陽光氤氲。

裴玄霜與謝浔分坐在蝠翼短榻的兩側,一人凝神診脈,一人阖目小憩。下人們站在一旁屏息凝視,便是齊老夫人和謝溶也不敢出聲,生怕打擾到了他們。

三根水蔥似的手指牢牢扣在謝浔的脈上,力道時輕時重,觸感柔潤細膩,若有似無的幽香自那虛掩着的袖幔中飄出,盈盈繞繞地攏在他的唇鼻之間,教他難以心靜。

謝浔忍不住睜開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

與初見時那驚鴻一瞥一樣,女子冷冷清清,疏離沉靜,長而濃密的睫毛半掩着一雙淺褐色的水眸,眸底空靈悠遠,仿佛潛藏着無數秘密,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對面,齊老夫人始終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放在脈枕上的手腕,憂心忡忡,焦慮不安。謝溶則直勾勾地盯着他身旁的女子,眼中的傾慕之情呼之欲出,叫人想注意不到都難。

謝浔一寸寸收回目光,只盯着那只軟弱無骨,纖細白潤的素手。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只手忽然松開了他的脈搏,緊接着,一道輕柔的聲音傳出:“侯爺身體康健無虞,無需治療。”

齊老夫人聞言長長的舒了口氣,慢道:“薛府醫也是這麽說的,但老身還是不放心。裴醫女,侯爺多年來身受頭疾的困擾,你可有妙法醫治?”

“頭疾?”裴玄霜便去看謝浔,“侯爺患有頭疾嗎?”

謝浔正在整理衣袖,那裸露的手腕上似乎還散發着淡淡的幽香,纏綿缭繞的,久久不散。他掀眸去看裴玄霜,淡道:“本侯确實患有頭疾,頭疾發作時頭痛欲裂,昏昏沉沉,你可有辦法醫治?”

裴玄霜沉吟片刻,道:“侯爺的身體确無大礙,既是頭痛多年,不知是否因外傷所致。”

謝浔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是,本侯早年間确實受過外傷,傷在後腦,為此足足昏迷了三日有餘。”

“什麽?”齊老夫人驚道,“你後腦受過傷?浔兒,我怎麽從來沒聽你提過此事!”

謝浔從容鎮定地解釋:“祖母莫急,戰場上刀劍無情,受傷流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今孫兒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您面前嗎,小傷而已,不必挂懷。”

說罷,他再次望住裴玄霜:“裴醫女的意思是,本侯的頭疾,是因那外傷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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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霜默了默,心中轉過百種思量。引發頭痛的原因有很多,她并不能确定謝浔的病一定因舊傷而起,但這确實是一種可能性。

思忖良久,裴玄霜道:“我能看看侯爺頭上的傷嗎?”

謝浔點頭:“這是自然。”裴玄霜便站了起來,走到謝浔身側,示意其低頭。

那股幽幽的清冷香氣再一次将謝浔包圍了住,謝浔掃了裴玄霜一眼,配合的将頭低下,垂着眼,且盯着那雙踩在絲絨毯上的素白繡鞋。

微涼的手指輕輕地撥開他的束發,在裏面尋找摸索,圓潤的指腹滑過發絲時發出咝咝的低響,好似有蛇在耳邊吐信,撩起一陣陣蝕骨的麻癢。

謝浔舒服的眯了眯眼。

再看身前的女子,她神情專注,若有所思,便是系在發髻上的銀色發帶落在了他肩上也不知。謝浔盯着那發帶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發帶捏在了手中,不想竟是換來裴玄霜的一聲輕斥:“別動。”

謝浔身子一僵,裴玄霜亦是一愣。

她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發帶被謝浔攥着,趕忙整理了一下頭發,解釋道:“請侯爺不要亂動,我正在為侯爺驗傷。”

謝浔撚了撚手指,勾唇一笑:“不知裴醫女驗的如何了?”

裴玄霜颔首道:“若民女診驗的不錯,侯爺的後腦上,因外傷救治不利而留有一小塊淤血。”

“淤血?”齊老夫人再難坐住,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疾步走到謝浔身前道,“這、這可如何是好?裴醫女,你能治好侯爺嗎?”

裴玄霜暗暗咬了咬牙,依她的私心來說,她實在不想再和武安侯府有所瓜葛,但病人就在她面前,她也為其診治了,難道她要違背醫德,對她的病人棄之不顧嗎?

謝浔将裴玄霜面上的表情變化盡收于眼底,看了個透透徹徹。

不是無計可施的無奈,而是心有顧忌的不情願。

謝浔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刺了下。

“怎麽了?”他冷聲冷氣地道,“莫非我這頭疾已是無藥可醫了?”

裴玄霜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她對滿目希冀望着自己的齊老夫人道,“有法子治的。”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齊老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在謝浔的身旁坐了下來,“我就剩這麽兩個寶貝孫子了,任何一個出了意外,都是要了老婆子我的命哦。”

謝溶趕忙走過來與謝浔一塊哄齊老夫人,裴玄霜在一邊默默地看着,心中細想着替謝浔醫治的辦法。

謝浔斜目瞧着裴玄霜,只覺得對方冷冰冰的面容上寫滿了不情願三個字。

老夫人傷感了一回後緩過了精神,她輕輕按住謝浔的手背,心疼道:“浔兒,你告訴祖母,你這傷是怎麽來的?是哪個天殺的傷了你,哪個!”

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齊老夫人若是不問,謝浔一點都不想憶起,可既是祖母問了起來,豈有不答的道理,便如實道:“孫兒不是被人傷的,是攻城之時躲避不及,被一塊大石頭砸中了腦袋,這才受了傷。”

“是被一塊大石頭砸的?”齊老夫人聽罷猛地打了個寒顫,緊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氣,雙眼一閉,竟是厥了過去。

謝溶失聲大叫:“祖母!”

“祖母,你怎麽了!”謝浔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原本想要去扶齊老夫人,可不知為何,在他看到下人們一擁而上圍在齊老夫人身邊時,腦海中莫名閃過一片血光,緊接着渾身一僵,腦袋如炸裂了一般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

他在下人們的尖叫聲中昏了過去,失去意識前,他看到那名白衣醫女靜靜地站在一旁,像在看一個死物一樣平靜無波地看着自己,面上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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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的鮮血在謝浔的腦海中幻化成了一張張可怖的面孔。

他看到無數敵人揮舞着長刀朝自己沖了過來,看到将士斷手斷腳腸穿肚爛,看到他的父親被萬箭穿心,倒在血泊之中。

他還看到他的長姐懷抱一個嬰孩,自高高的城樓縱身一躍,摔成肉泥,灰飛煙滅……

“不!”他猛地打了個觳觫,身子劇烈一抖,自噩夢中蘇醒。

入目是一道淡金色的鲛紗帳,砗磲制成的珠簾懸在福門外,虛虛實實地遮蓋着一道袅娜纖細的身影,那人似被他的聲音驚動,轉頭看向他道:“你醒了?”

謝浔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軟劍,卻聽叮鈴鈴一陣脆響,那人竟是撩開珠簾走進內室,快步移向了他。

他喘着粗氣,目光森冷的盯着那道身影,總算在看清來人的面龐後靈臺恢複清明。

是她。

“是你啊。”謝浔回想起了發生在春光閣的事,揉着眉心問道,“我昏過去多久了?”

“大約半個時辰了。”裴玄霜邊說邊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謝浔的脈,謝浔一愣,忍不住多看了裴玄霜幾眼,卻又在那微涼的觸感中迅速放松下來,緩和情緒。

“侯爺身無大礙,突犯頭疾應是心緒波動所致,我已開了些安神定心的藥,侯爺先喝上一陣子試試。”

謝浔随口應了一聲,便要去按太陽穴。

他的左右太陽穴上和額頂都紮着銀針,裴玄霜見狀趕忙攔住他道:“別動。”

又是別動。

謝浔動作一頓,忍不住回想起他昏倒前的畫面。

那真是好冷漠的一張俏臉。

他盯着裴玄霜,面上不由自主浮現出一抹冷笑,裴玄霜只當自己唐突了貴人,便小聲改口:“侯爺,請你不要動。我還沒起針呢。”

謝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頭上紮滿了銀針。

“怪不得頭腦如此清晰,原是裴醫女為本侯施了針。”

謝浔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道。

裴玄霜沒有接話,安靜地在榻前的檀木交椅上坐着,似乎在掐算時間。

二人兩相沉默,俱不知對方在想什麽,尴尬卻又氣氛微妙地單獨相處了近半刻鐘的時間,待面前的香燭盡數燃盡,裴玄霜如釋重負地站起來,對着将睡未睡的謝浔道:“侯爺,我要為你起針了。”

謝浔眨了下眼:“好。”

裴玄霜沒有片刻猶豫,幹脆利落地挽了衣袖,開始為謝浔起針。

兩片柔軟的衣袖在謝浔的眼前蕩來蕩去,衣袖後的纖腰盈盈一握,薄背宛若玉璧。順着玉背向上看,便見一段白皙秀颀的香頸,頸下山巒起伏,春光無限。

這樣的面孔,這樣的身段,這樣的性情,謝浔忽然間就明白了他那萬花叢中過的弟弟為何把持不住自己。

謝浔嗅着陣陣拂來的幽香,再一次回想起他昏過去之前,裴玄霜冷漠的目光,他莫名有些不爽,便掀了眼皮,幽幽望住了裴玄霜。

正在為謝浔起針的裴玄霜一怔。

“怎麽?我弄疼你了?”

她不解地問。

謝浔輕笑一聲,正待回答,裴玄霜忽然朝他靠了過來,以極快的速度拉近了他們二人之間的距離。謝浔眉心一動,幾乎起了将身前女子拽上床榻的心思,然而下一秒裴玄霜便站直了身體,手中捏着最後一根銀針。

“好了。”一心一意為謝浔施針治病的裴玄霜道,“侯爺,你可以安心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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