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身世
那老婆子頭上裹着塊鴉青色的頭巾, 身上套着件寬松陳舊的麻布袍子,容貌怪異,笑容扭曲, 裴玄霜面無表情的打量了對方幾眼:“你是什麽人?”
嚴婆笑笑:“我是什麽人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我在,姑娘死不了。”
說罷, 利落翻身上床, 半跪在裴玄霜身邊, 将她拽了起來。
那老婆子瘦如枯柴,力氣卻大得可怕, 被迫起身的裴玄霜眼前一片混沌, 仿佛墜入茫茫雲海, 難分東西。迷茫間, 一陣清脆的鈴聲忽地傳入耳中,她循聲看了過去,愕然發現那詭異老妪的手裏多出來一個腿骨做成的搖鈴, 此刻正拿在手裏奮力搖着。
裴玄霜盯着那串亂響的搖鈴, 腦中“嗡”地一聲響,渙散茫然的雙眸忽然間變得專注明亮。
謝浔站在珠簾後,默默觀察着裴玄霜的反應。
“真把這嚴婆找過來了?”蕭瑾成負手走到謝浔面前,“就算這老太婆救回了裴玄霜又怎樣呢?你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已, 即便将她強行留在了身邊,又有什麽用呢?”
“行屍走肉我也要她, 只要她能留在我身邊, 我不在乎她是瘋是傻, 是癡是呆。”謝浔不容置喙地道。
“真有你的。”蕭瑾成嘆息着搖頭,“我便要瞧瞧你這法子行不行得通。”
謝浔不作答,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雪白清瘦的身影。
裴玄霜感覺眼前有無數的人影在亂晃。
他們在她的腦海中叫嚣着,拉扯着,不斷沖擊着她的神經,她的意識,企圖帶着她一起陷入這場詭異的狂歡,失去自我,失去靈魂,成為一個麻木不仁的傀儡。
她腦中清清楚楚,幾乎在陷入混亂的一瞬間便掙脫了出來,歪頭睨着那容貌怪異的老妪。
亂響的鈴铛聲遽然一頓,老妪緩緩收起了鈴铛,目光訝異地打量起裴玄霜。
“你還清醒着?不可能啊!這麽多年來,老身的攝魂術還從未失手過。”老妪難以置信地道。
攝魂術,原來是攝魂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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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霜一臉淡然的鄙夷:“是謝浔讓你來的吧?”她冷笑,“為了對付我,他還能使出多少卑鄙的手段。”
老妪依舊在認真打量着裴玄霜:“你是如何掙脫我的攝魂術的?”她認真瞧了瞧裴玄霜的眼睛,“你……”
裴玄霜緩緩揚眸,與那老妪四目相對。
真是無巧不成書,這位被謝浔派來對付她的老妪,也生了一雙淺褐色的眼珠。
“你是北夷人?”裴玄霜率先發問。
老妪一愣,慌忙用面巾遮了遮臉:“姑娘誤會了,老身不是北夷人,只不過恰巧長了雙淺褐色的眼珠而已。”
裴玄霜慘白的薄唇一揚,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總不能所有生着淺褐色眼珠的人都是北夷人吧,如此的話,北夷人未免也太多了……”
她轉眸盯住老妪手中的搖鈴:“只是這搖鈴上的字符,分明也來自北夷,你念咒時說的話,也是北夷話,我看懂了,也聽懂了,你覺得你瞞得過我嗎?”
老妪兩眼猛地瞪大,擡起手,一顫一顫地指着裴玄霜:“你是北夷人?你是北夷人對不對?”
“對。”裴玄霜毫不遮掩,“我是北夷人。”
老妪一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後倒去。
“你、你是什麽人?”她又狠又懼地瞪着裴玄霜,似乎想從她的身上挖出天大的秘密,“你怎麽會認得搖鈴上的字符!你和國師是什麽關系?”
“國師?”裴玄霜淡笑着搖了搖頭,“我或許認識你所說的這個人,可惜,我想不起來了。至于我為什麽認識這些字符,很抱歉,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因為我也不知道……”
容貌詭異的老妪驚恐萬狀地望着清麗無雙,傾城絕豔的少女,良久無言。
“阿婆,你在為謝浔做事對嗎?”裴玄霜倚坐在床頭,有氣無力地道。
嚴婆晃了晃神,答道:“是……是侯爺派我過來的。”
“真是可笑。”裴玄霜冷眼瞧她,“你明明是北夷人,卻在北夷人的仇人手下做事,你就不覺得慚愧嗎?”
“慚愧?我有什麽可慚愧的?”嚴婆理直氣壯的道,“我一心求活,你一心求死,你我之間沒什麽不同,不過是想讓自己快活些罷了。”
裴玄霜輕喘了幾口氣,望着老妪的目光越來越冷漠:“沒有什麽不同嗎?我卻覺得與你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側身躺下,“還有別的術法要試嗎?沒有的話,請你離開。”
嚴婆神情複雜地猶豫了片刻,裹緊袍子落荒而逃。
“侯爺。”她對着守在外室的謝浔一躬身,“奴才罪該萬死,未能完成侯爺交代下來的任務,還望侯爺恕罪。”
謝浔低垂着雙眸,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站在一旁看熱鬧的蕭瑾成幸災樂禍:“這玄霜姑娘當真不是一般人啊,凡是拂然賢弟你想出來的法子,在她身上通通不頂用。”
謝浔的心情煩躁得厲害,他拂開擋在面前的蕭瑾成,寒聲詢問:“怎麽回事?”
嚴婆深深地埋着頭:“那姑娘似乎也懂得攝魂術,或者說,她見別人施展過攝魂術。”
謝浔不悅:“你不是說,你的攝魂術是北夷國師的獨門秘術嗎?”
嚴婆面上一慌,忙道:“奴才不敢欺瞞侯爺,此術确實是北夷國師的獨門秘術。”她将頭巾壓低了一些,緊張道,“侯爺,您可知,那姑娘也是北夷人?”
謝浔聞言一震,登時愣在了原地。
“老太婆,你沒弄錯吧?”蕭瑾成同樣面色劇變,“你說,那裴玄霜是北夷人?”
“正是。”嚴婆道,“她親口所認,想來不會有假。”
蕭瑾成愕然:“天吶。”他意味深長地掃了謝浔一眼,“這麻煩可大了去了。”
謝浔一臉的陰翳,眼底的郁色散都散不開。
“她親口對你說,她是北夷人?”
嚴婆擡眼看了看謝浔,繼而慌裏慌張地垂了眼,将頭埋得更低:“沒錯。奴才猜測,這位姑娘極有可能是國師的關門弟子,或是國師的女兒也說不定,總之,一定與國師有着密切關系。”
謝浔腦中一片混亂,他沖着嚴婆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嚴婆點點頭,彎着腰離開了琅月軒。
“玄霜姑娘居然是北夷人。”蕭瑾成啧啧感嘆,“拂然賢弟,我都有些同情你了,你說,這事該如何是好?”
謝浔沉默地望着靜靜躺在榻上的裴玄霜,心中百感交集。
他強行按下湧上心頭的萬種想法,足下無聲地走向了她。
聽得謝浔的腳步聲,裴玄霜轉過頭來,目光虛飄地掃了他一眼。
謝浔在裴玄霜的注視下停下腳步,問:“你是北夷人?”
“是。”一早便料到有此一問的裴玄霜幹脆道。
謝浔眼神蕩了蕩,聲音一沉,再問:“你師父呢?也是北夷人?”
“是。”裴玄霜一臉冷漠地道。
謝浔倒抽冷氣,眼中晦暗不明:“因為你是北夷人,所以你恨我?”
裴玄霜心中冷笑:“不是。”她決絕地道,“我恨你就是我恨你,與我是哪國人并無關系。”
謝浔頓了頓,心中将将浮起的一絲希望瞬間毀滅。
“你既然這麽恨我,為何不将毒藥給我喝了,毒死我,一了百了。”他面上露出詭異凄婉的微笑,“你要相信,你親手奉上的毒藥,我會甘之如饴地服下。”
裴玄霜眼底的疲色一閃而過:“我毒得掉你嗎?自我第一次刺殺你失敗,你便小心翼翼的防備着我,不是嗎?”
“你都知道?”謝浔輕挑了下眉,問。
裴玄霜輕哂,道:“你得罪了那麽多人,想毒殺掉你的人成百上千,他們都沒能成功,我自然也不能。”
謝浔目光眷戀地望着裴玄霜面上的那抹哂意,仿佛在欣賞夕陽西沉時的最後一抹光芒:“你很聰明。”他上前一步,俯身摸了摸裴玄霜的臉,“可若是你親手奉上的毒,本侯會甘之如饴的飲下。”
裴玄霜避也不避謝浔的手,只雙眼凄寒地盯着他:“然後呢?看着太醫把你救過來?”
謝浔不語,只一下一下地在她的面頰上輕撫着。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觸碰過她了,他知道,她今日如此順從,絕不是想開了,放棄了,而是,她早已什麽都不在乎,他無論将她怎樣,她都不在乎。
“你想讓我變成瘋子,傻子,由着你的擺布是嗎?”裴玄霜幽幽地問,“謝浔,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會如此花樣百出的折磨我,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浔心頭滴血,面上卻露出淡然的淺笑:“是啊,本侯為何偏偏與一個北夷女過不去呢?”他冷笑了兩聲自嘲,“可笑,真是可笑。”
說着,緩緩拿開撫摸着裴玄霜面頰的手指,僵硬轉身離去。
夢幽水榭內酒香彌漫,兩道修長飄逸的身影橫于玉臺,傳杯弄盞,逍遙快活。
謝浔一杯一杯地灌着酒,酒喝得越多,腦中的畫面越是清晰。
怪不得,她不喜雍州飲食;怪不得,她喜涼怕熱;怪不得,她的過去是個謎。
怪不得,她生着一雙淺褐色的額眼珠。
他早該猜到,她是北夷人。
只是,她到底是誰?難不成她真的是北夷國師的女兒?還有她那師父,他又是什麽人,會否是北夷國師?
他心中藏有無數謎團,不過,他已無甚興趣去破解了。
“拂然賢弟,你打算怎麽辦?”蕭瑾成歪七扭八地靠在冰涼生寒的玉枕上,借着醉意放縱道,“她去意已決,你是留不下的,再說了,你當真要留一個北夷女在身邊嗎?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北夷人的血,視你為仇人,同樣的,也是你的仇人。和仇人同床共枕,你放心得下?”
謝浔端着酒杯,默然不語。
蕭瑾成哼了一聲繼續:“北夷因你而亡國,你因北夷而喪父,國仇家恨宛若一道天塹橫亘于你二人之間,你跨得過去嗎?”
他胳膊搭在謝浔肩上,往他耳邊一湊:“你該不會忘了寧國公的事了吧?那位可是眼巴巴地盯着你呢!若讓他成功抓住了這個把柄,只怕你的清淨日子就結束了!”
說完,重重推了謝浔一下,試圖将他推醒。
謝浔身子一晃未晃,便是酒水都沒有撒出去幾滴。
他低斂了眼眸,目光迷離地盯着手中的玲珑瓷杯:“把柄?什麽把柄?私納北夷女為妾嗎?你覺得我會怕?”
繼而凄涼一笑,漠道:“自我父親死後,我便沒過上一天的清淨日子,多一些麻煩,少一些麻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倒巴不得她給我惹些麻煩出來,和我撕扯,和我鬧,可惜她什麽都不做,只一味地求死。”
“所以,你想不想她死?”蕭瑾成幹脆地問。
謝浔再次陷入沉默。
他有的是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辦法,可他不想用了。
沒意思,當真是沒意思的很。
“我與她之間,或許真的隔着一道天塹。”俄頃,謝浔面無表情地說,“她是去是留,我會做出個決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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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婆之後,謝浔沒再派任何江湖異士前來打擾裴玄霜。
裴玄霜求死之心不減分毫,雖有王院判的湯藥吊着一口氣,依舊一日虛弱過一日,琅月軒的下人戰戰兢兢,沒人知道裴玄霜離世之日,謝浔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而數日不曾踏入琅月軒的謝浔,亦是遇見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傳令下去,凡擅闖城門者,殺無赦!”
深更半夜,大雨連綿,謝浔負手站在箭矢穿梭的城樓上,等待一場屠戮的結束。
終于,大雨停了下來,密密麻麻的箭矢令城門前的青磚地化成一片血海,謝浔飛快走下城樓,一腳踹開城門外唯一一輛沒有中箭的馬車,将裏面的少年抱了出來。
“桓兒?桓兒?”謝浔着急呼喚他,“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桓兒,你安全了,你別怕!”
滿身是血,躺在謝浔懷中的少年艱難睜開了眼睛。
“舅父……”他擡起手,用力抓住謝浔的衣襟,“救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