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放手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提督府的寧靜。
渾身是血的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謝浔的榻上, 口中不斷呼喚着“母妃”“舅父”,直聽得謝浔心煩意亂,揪心不已。
他一臉焦灼地盯着有條不紊為少年醫治的薛府醫, 問:“怎麽樣?他的傷重不重?”
薛府醫正在敷藥,聞言,停下動作道:“小公子傷勢雖險,卻不要命, 只是這毒……”
他看了一眼少年手腕上詭異的青色蛇紋, 憂道:“小公子所中之毒, 甚是古怪,奴才此生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奴才私以為, 不如請王院判過來診斷診斷, 許是能拿個主意。”
謝浔同樣表情嚴肅地盯着少年的手腕:“不能請王院判過來。”他道, “這件事,決不能外傳,否則……”
他說的點到為止, 薛府醫已全然明白, 他重重點了下頭:“侯爺放心,奴才什麽都不會說的。”
“你全力救他。”謝浔看了面色烏青的少年一眼,“本侯要他活着。”
薛府醫拱手:“是。”
謝浔揉了揉太陽穴,甚是乏累地坐在了一邊的太師椅上。
他依舊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疲憊過了。
仿佛被人挖空了內裏,空蕩蕩得厲害, 痛苦和快樂都變得不真實,一切都是虛幻。
他厭煩死了這樣的自己。
“呦, 謝侯爺, 睡着吶?”玉簫撩開珠簾, 玉樹臨風的蕭瑾成帶着嚴婆款步而入,“精心保護着的寶貝外甥被人傷成這樣,還有心情睡覺?行,你可真行?”
謝浔松開揉着太陽穴的手,冷冷瞥了蕭瑾成一眼。
他确實沒料到會有人對李沛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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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來,李沛桓在宮外藏得好好的,為了保命什麽苦都吃了,沒想到一夕之間風雲驟變,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下的暗衛救下了李沛桓,他們舅甥倆,只怕已經天人永隔了。
既然李沛桓的身份已經暴露,有些事,也該着手準備了。
“謝侯爺,你想什麽呢?”蕭瑾成在面色凝重的謝浔面前晃了晃袖子,“知道你心情不好,來,咱們商量商量,想想辦法解決你的燃眉之急。”
謝浔撚了下眉心,未語。
“你外甥怎麽樣了?”蕭瑾成剝了個橘子,一邊吃一邊嘟囔,“我說你最近可真夠倒黴的,找回來的心上人是敵人,救回來的寶貝外甥命懸一線。我提醒你一句啊,那王院判可就在隔壁院吶,你就不怕他把消息帶給那位主。”
“你少說風涼話了。”謝浔揚了下頭,“快看看,他手腕上的是什麽。”
蕭瑾成嚼着橘子慢悠悠來到李沛桓面前,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蛇紋,搖頭:“我不認得。”他看向嚴婆,“老婆子,你認得嗎?”
嚴婆立刻道:“這是一種極為陰損的蠱毒,會使中蠱之人神智昏聩,瘋癫而死,除了北夷國國師,只怕只有羯族、耒族的後人可解。”
“北夷國國師?又是北夷國?”蕭瑾成哈哈大笑,“拂然啊,你和這北夷國真是有着天大的緣分,不,是天大的孽緣。”
謝浔一臉冷漠,全然不似蕭瑾成那般激動。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後從袖中拿出一寶葫蘆玉佩:“你看看,這是不是北夷國國師的東西。”
嚴婆掀開眼皮将那寶葫蘆一望:“是。”她略顯激動地道,“這确實是國師的玉佩無疑。”
謝浔默默收回玉佩,面上毫無解開謎團的欣喜。
“你從北夷國帶回來的寶貝可真夠多的啊,連人家國師的貼身玉佩都弄來了。”蕭瑾成意味深長地一笑,“看來,你心愛的玄霜姑娘,同樣也大有來頭啊。”
謝浔閉了閉眼,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出裴玄霜的臉。
那張冰冷的,無情的,一心求死,想要永遠離開他的臉。
“她确實大有來頭,大有來頭得很……”謝浔睜開眼,忽地起身下令,“帶桓兒去琅月軒,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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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浔急匆匆踏入琅月軒,可當他見到了裴玄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放緩了腳步。
她依舊靜靜地睡着,面無表情,不喜不悲,明明還喘着一口氣活在這世上,卻莫名覺得她已經死了,早就死了。
謝浔不知道,裴玄霜還能耗多久,更不知道,王院判的藥還能撐多久。
他甚至覺得,他自己都有些撐不下去了。
原本是想折磨她,将她欠他的讨要回來,結果,難受的人卻是他。
大概是因為他多多少少動了真心,才會輸得一敗塗地。
“裴玄霜,醒醒,本侯有事與你商量。”
謝浔在距離裴玄霜半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淡漠地道。
裴玄霜無奈睜開雙眼,卻不應聲。
謝浔也不計較,且平靜地問她:“你師父便是北夷國師,對嗎?”
聽得謝浔再一次提到她的師父,裴玄霜蒼白的面上到底現出了幾分愠色。
“不知道。”她的聲音極為疲憊,“他都被你害死了,你還不肯放過他嗎?”
謝浔晦暗無光的雙眸沉了沉,也不解釋什麽,擺了擺手,命人将李沛桓擡了進來。
他走到李沛桓身旁,俯下身,将他現有蠱毒印記的手腕擡了起來:“這個孩子中了蠱毒,聽說,這種毒只要你的師父能解。”
聞言,裴玄霜慢慢轉過頭來,看了看那躺在擔架上的少年。
少年比她小不了幾歲,容貌俊秀,隐約有幾分謝浔的影子。他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褲,頭發也束得整整齊齊,除了面色鐵青無血色外,看不出任何狼狽之态。裴玄霜甚是好奇對方的身份,便問:“他是誰?”
“我外甥。”謝浔道。
裴玄霜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此人便是宸妃之子,前太子李沛桓,謝浔的親外甥。
她看向李沛桓的手腕,忽然間明白了謝浔的意圖。
“我師父确實能救他。”裴玄霜微微起身,“但師父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謝侯爺,這件事你該不會忘了吧。”
謝浔默默注視着那雙毫無光芒的褐眸,默默攥緊了雙拳。
“尊師之死,謝某深感遺憾,謝某今日前來,是想問玄霜姑娘一句,你可有辦法救他?”
少時,謝浔平靜地道。
裴玄霜不由一愣,擡起眼,細細在謝浔面上端詳了端詳。
謝浔不動聲色地由着裴玄霜打量,并在其收回目光時欠身一笑。
“玄霜姑娘,如何?”
裴玄霜心下無措。
便是她再虛弱無力,也察覺出了謝浔的異樣,只是不知,謝浔又想用什麽花招來對付她。
不過,任他想出什麽精妙詭谲的辦法又怎樣?她早已別無所求,唯一死耳。
但顯然,謝浔仍對她有所求。
“我能救他。”裴玄霜目光冰冷地看着謝浔,道,“可你害死了我師父,你覺得,我會救你外甥嗎?”
謝浔面色不變,神情之中甚至帶着一絲坦然,仿佛早已料到裴玄霜的回話:“我請你救他。”他聲音一沉,“你救他,我給你休書,放你離開,如何?”
用手肘勉強撐起上半身的裴玄霜目光微凝,詫異而戒備地盯着謝浔。
謝浔納在袖中的雙拳攥得更緊,面上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地模樣:“我可以把你師父的骨灰還給你,送你離開京城,從此天高地遠,你我再無關聯。”
他定定望住裴玄霜的雙眼:“只要你救他。”
裴玄霜皺了皺眉:“謝侯爺,我憑什麽信你?”
謝浔松開攥出血印的手掌,從懷中取出一枚寶葫蘆形的凝脂玉佩道:“憑這個。”他将玉佩扔給裴玄霜,鄭重其事地道,“我以謝家先祖起誓,只要你救回桓兒,我一定放你離開,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裴玄霜接住師父的玉佩,沉默不語。
謝浔卻無力再多說什麽。
他将開始滲血的雙手背在身後,淡淡地道:“願不願意活着離開提督府,你自己選擇,今夜過後,希望你能給本侯一個答案。”
撂下這句話後,謝浔潇灑轉身,風度翩翩地離開了裴玄霜的卧房,徒留裴玄霜與一個中了蠱毒的少年兩兩對望,相顧無言。
一夜之後,裴玄霜用實際行動給了謝浔一個答複。
她命人找來了幾味不常見的藥材,另要了一個甕來,甕裏養了金蟬、蠍子、蜘蛛、蟾蜍等物,埋入桃樹下,七日後取出,所剩之蟲,即為蠱蟲。
蠱蟲養成後,裴玄霜親自持刀從謝浔胳膊上剜下一塊肉來,以至親血肉為引,以蠱蟲為餌,生生将李沛桓所中之蠱,逼出體外。
裴玄霜下刀下得狠,謝浔骨肉分離,卻是一聲不吭。蕭瑾成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時不時龇牙咧嘴,唉聲嘆氣,不停抱怨裴玄霜下手太狠,不留情面。
湯藥入腹,半日後,李沛桓終是清醒了過來。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光潔的手腕,難以置信地問謝浔:“舅父,你救了我?”
謝浔按着血淋淋的紗布,對着蘇醒過來的李沛桓微微一笑:“桓兒,你醒了?”
他指着被燒成的一團灰燼的蠱蟲:“就是那個東西害了你,別怕,舅父已經把它焚毀了。”
李沛桓卻不看蠱蟲,只盯着謝浔的左臂問:“舅父,你受傷了?”
謝浔愣了愣,這才發現按着傷口的紗布已經被血水浸透了,他随意換了塊紗布按上,道:“小傷而已,無需挂懷。桓兒,你先回房休息,待你身體恢複完全,咱們再從長計議。”
“可是舅父,你流了許多血。”李沛桓掙紮着來到謝浔身前,跪地,“舅父,你可是為桓兒受了傷?”
謝浔搖了搖頭,正欲答話,一旁的蕭瑾成道:“非也,非也,你舅舅是為了感情受的傷,太子殿下,你快回房休息吧,你舅舅還有些小麻煩要處理呢。”
李沛桓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便去看坐在謝浔身旁的裴玄霜。
四目相對,二人皆是從對方的眼神中察覺到幾分敵意。
“你是誰?”李沛桓一臉陰郁地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裴玄霜同樣在看李沛桓的眼睛。
那漆黑深邃的眼珠,陰鸷尊貴的氣質,簡直和謝浔如出一轍。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反正今日之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裴玄霜涼涼道。
謝浔微微一凜,擺擺手命人将李沛桓送回房,轉過臉來望着裴玄霜道:“今日?你身體這般虛弱,何不在府上養上幾天,待中秋過了再走。”
“咳咳。”謝浔話音剛落,蕭瑾成立刻輕咳提醒,“拂然,今日便是中秋佳節了,你這麽說,不是攆人嘛。”
謝浔一頓,這才發覺自己糊塗得連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他淡然一笑,驀地将聲音擡高了些:“那便過了今日再走,中秋分別,總歸是不大吉利。”
裴玄霜手肘支在炕桌上,勉強撐着自己虛弱乏力的身體:“謝浔,你又要出爾反爾了是嗎?別忘了,你可是用謝家祖先起誓的。”
謝浔斜眸看她,面上露出了久違的,桀骜不羁的冷笑:“害怕了?”他塌了腰,也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別怕,謝某并非出爾反爾,謝某是真心為玄霜姑娘好。”
“我沒事。”裴玄霜直視着謝浔,“請謝侯爺履行承諾。”
謝浔默了默。
明明已經決定了放手,可真正放手時,心裏仍是那般的不甘不願。
他垂眸看了看裴玄霜親手剜出來的傷口,譏诮地道:“親手救回仇人的親人,心中是不是很懊悔?”
裴玄霜目光一閃。
“謝侯爺,你神通廣大,一定可以找到其他人救太子,你既然找上了我,不就是想給你我一個解脫嗎?”
冰涼薄情的話語冰錐子似的刺進謝浔的耳中。
“你真是聰明。”他苦笑着感慨,“本侯常常想,你若笨一點,就一點,你我二人是否就能有個完美結局。”
“不會的。”裴玄霜嗓音清清,目光堅定,“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浔按着傷口的手一顫,眼中好像下了一場雪。
蕭瑾成冷眼旁觀,連連皺眉。
“玄霜姑娘,要我說,你何必太過執着呢?”他忍不住出口相勸,“我直覺拂然賢弟為了你改變良多,你何不給彼此一個機會,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裴玄霜深吸一口氣,目光涼涼看向儒雅清隽的蕭瑾成:“既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請蕭公子放輕羽離開,許她與她未婚夫團聚。”
轉着玉簫淺笑連連的蕭瑾成僵了臉。
“好了,不必說了。”謝浔遽然之間變了臉色,陰沉得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霜,我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下人很快備下了紙筆,謝浔筆走龍蛇,飛快寫下一封休書。
他将休書甩給裴玄霜:“看看吧,可還滿意。”
裴玄霜當真打開休書看了看,也只有在讀懂了休書上的每一行字後她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意識到,原來,這大半年,她一直以謝浔妾室的身份活在這個世上。
真是好沉重的一副枷鎖,如今枷鎖已除,她真的好輕松。
“還有呢?”她焦灼地盯着謝浔,急着要回師父的骨灰。
謝浔盯着她看了好久,賭氣般将一個錦盒扔給了她。
他低着頭,緊閉着雙眼道:“這裏是一百萬兩銀票和一塊金牌,有這塊金牌在,九州十國任你逍遙,比什麽路引文牒好用多了。”
“我要的不是這些東西。”裴玄霜隐隐有些着急,“謝浔,我師父的骨灰呢?”
謝浔睜開雙眸,幽幽望了裴玄霜一眼道:“你就這麽急?片刻功夫都不能忍耐?”
裴玄霜咬緊牙關,生怕心中所願再次化為烏有:“謝侯爺。”她強壓着心中的怒氣,哀求,“請你把我師父的骨灰還給我。”
謝浔一臉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的眼睛,亮了。
在他身邊,她死。
離開他,她活。
她的選擇,就是這麽的清楚幹脆。
“笑一笑。”謝浔輕佻地道,“笑一笑,我便讓你如願。”
裴玄霜面上一僵,望着謝浔的眸子裏漸漸布滿寒氣。
她若結了一層冰霜的荼蘼花,雖然冰冷,卻依舊美得動人心弦。
再沒人比她适合白色,她的人,她的人,當真與霜雪一樣,潔白透明,冷硬絕情。
“笑不出來便算了,不必勉強。”謝浔喚進藍楓,“把東西拿過來。”
藍楓二話不說,立刻将刻着雙鶴抱月的,一樹值百金的碧松崖骨灰盒放在了炕桌上。
裴玄霜手一抖,立刻将骨灰盒抱在了懷裏。
她原本一心求死,如今既有了離開的希望,定按照師父的囑咐,将他送回北夷,尋一清淨處,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師父……”裴玄霜閉上眼,任淚水一滴滴滾下,“師父,徒兒帶你回家。”
謝浔垂眸望着動情哭泣的裴玄霜,只覺得手臂上的傷口更痛了。
淚水打濕了裴玄霜雪白的衣袖,她拂去淚珠,對着站在謝浔身後的藍楓道:“藍左使,請你好好對待婉心。”
藍楓一怔,鄭重而不失溫柔地道:“裴姨……裴姑娘放心,我會好好對婉心的。”
裴玄霜點了點頭,看向候在珠簾外的秋月。
秋月會意,立刻将裴玄霜的包袱送了過來:“主子,你真的要走嗎?”秋月紅着眼,“主子,奴才舍不得你。”
裴玄霜摸了摸秋月的臉,笑道:“分別的話早已說過,今日,便不說了。別傷心,有緣的話,我們下輩子還會見面的。”
便打開包袱,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至于謝浔給她的東西,她只留下了一封休書。
收拾妥當後,裴玄霜虛軟起身,便是要離開。
“要走了?”宛若忍受着淩遲之苦的謝浔擡眼看她,“此一別,永不再見,你就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裴玄霜走下炕階,當真不知該說什麽。
謝浔的手臂仍往外淌着血,浸透了衣衫,染紅了他的眼。
“沒有嗎?”他不信、不甘,“一句也沒有嗎?”
裴玄霜綿軟無力的雙足一頓,瞟了謝浔殷紅的手臂一眼,道:“我若說沒有,你還會讓我走嗎?”
謝浔後脊瀑出一層冷汗,腦中天旋地轉,如遭萬蟻吞噬。
“滾!”失去意識前,他嘔心抽腸地咆哮。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