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丁香公寓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兩個人,哦,是那兩條魚到底跟深海說了什麽,讓他變得如此沉默。而這些事是不是也跟我有什麽關系呢?比如說,他們不想讓深海在陸地上浪費太多的時間?或者,他們也希望深海能像夜鯊那樣,用更加幹脆的方式取到月光石?
我不知道把他們和夜鯊聯系在一起是不是有點過分,但是那個魚美人看着我的眼神很難讓人感覺愉快。那種眼神就像身處荒郊野外時被暗處的猛獸盯上了似的,讓人無法控制地開始冒冷汗。而且,離開的越久這種感覺反而越鮮明。我甚至連她盯着我看的時候,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骨管都回憶了起來。這些細節也許我當時沒有注意到,也許注意到了卻沒有和心底裏的不安聯系起來。總而言之,當我坐在深海的二手車裏一路向南,頂着秋天無比燦爛的陽光昏昏欲睡的時候,整個人都沉浸在這種後怕裏。
沒錯,就是後怕。在海裏的時候,深海的手每次碰到我之前,尖利的指甲都會很自然地收起來。可是她在盯着我看的時候,骨管的輪廓卻突起在了手背上。雖然沒有人跟我特別交代過這一點,但是對于危險,人總是有着本能的感應。我無法控制地順着這個角度繼續往下想:如果不是在人群裏,如果身邊沒有深海……她見到我的時候會怎麽做?我想起夜鯊砸過來的那塊石頭,又飛快地否決了這個想法。我不會天真地認為她眼睛裏的敵意僅僅靠一塊石頭就可以化解。
“茉茉,”深海突然喊我。我轉頭看他的時候,他卻又不說話了。
“怎麽了?”我問。他看出了什麽嗎?
“沒什麽。”深海說:“快到了。”
路口的紅燈變成了綠燈,吉普車下了高速,在高架橋蛛網般的線條裏拐來拐去,最後駛入一條僻靜的單行道。空氣裏裏有模糊的潮聲上下起伏,這裏應該離海邊很近了。
“你說的是我們要去找的那個人?”我突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你們族裏的長老?”
也許是我這句話說的有點結巴,深海輕聲笑了,“沒錯。”
“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提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裏直打鼓,如果這位長老也跟紅頭發的魚美人是一樣的态度,我不知道我的神經是不是還能承受得住新一輪的刺激。
深海用一種安慰人的語氣說:“她是很有智慧的人。她在你們當中生活了很多年,對各地的風俗都有一定的了解。我所掌握的有關你們的知識,都是她教給我的。”他拍了拍方向盤,“包括這個。”
再好的耳朵也無法分辨出漢語中的“他”和“她”。所以,我的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浮現
出了一個類似于陳教授的中年人的形象:中等身材、有一個微微發福的肚子、穿筆挺的西裝或名牌休閑裝、戴細邊眼鏡、頭發梳理的一絲不亂,或許還有點輕微的謝頂。當然,這一點點缺憾絲毫無損他溫文爾雅的學者風度。深海的老師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這個形象一旦被我勾勒出來,就好像一粒種子落進了适合的土壤裏,在陽光的照射下飛快地抽枝發芽,根深蒂固起來。以至于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在面對米娅和她的丈夫嚴德的時候都有那麽一點兒半信半疑的感覺。
米娅的家有個很鄉土的名字叫丁香公寓。房子不算大,上下兩層的樓房,外牆上貼着淺色的條狀瓷磚,除了窗戶和露臺大一點之外,從外表上看,和鎮子上先富裕起來的漁民們翻修的私家小樓沒有什麽區別。
不過他們家的院子很大,種滿了花花草草的。天太黑,我看不清楚都是些什麽品種的,不過有幾塊地在暮色中看上去格外平整,我懷疑那是專門辟出來的菜園子。沿牆一帶還種了幾棵樹,樹叢旁邊立着一架秋千。一樓的大門是打開的,客廳的燈已經亮了起來,站在院子裏就可以看到門廳裏深色的矮櫃和矮櫃上極繁茂的一盆綠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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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覺得這幢看似漁民翻修的私家小樓散發着一種文人雅士隐居避世的味道。很悠閑,也很……小資。
深海把我放在臺階下面,自己把車開去了後院。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等深海回來一起進去,敞開的大門裏就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步履輕快地走下臺階來到我的面前,“嗨,歡迎來丁香公寓。你就是那個神奇的女孩茉茉,對嗎?”
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覺得她有一張輪廓很立體的臉,鼻梁很高,下巴的線條很精致。像外國人。
“我是殷茉。”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有向主人問好,連忙朝她伸出一只手,“很高興認識你。你不會就是深海要找的……那位長老吧?”
“叫我米娅吧,”女人爽朗地笑了,“保姆還沒有離開呢,要是讓她聽到長老兩個字,她會認為咱們都瘋了。”
我也笑了。雖然深海的長老是個女性這個發現砸得我有點發暈,但是不可否認,這位長老可比那位紅發美女好相處多了。
“進來吧,”米娅拍了拍我的胳膊,“晚飯很快就好。嚴德今天特意去鎮上買了新鮮的螃蟹。你喜歡海鮮嗎?”
我遲疑了一下,“喜歡。”
米娅又笑了。
跟在她的身後走進客廳才發現深海已經在那裏了,大概是餐廳或廚房有直通後院的門。他
正靠在窗口和一個身材魁梧的老先生說話,見我們進來,笑微微地迎了上來擁抱米娅。在燈光下看米娅,果然符合我對她的第一眼印象。白皙的皮膚,棕色的頭發和眼睛,精致的臉孔完全看不出年齡。僅僅觀察她的外表,我會覺得她和深海相差不大。但是她的言談舉止又帶着十分明顯的長輩做派。很矛盾的感覺。
沙發旁邊的老先生走了過來,很和藹地沖着我笑了笑:“我是嚴德。希望你在這裏的時候盡量別把自己當客人,有什麽需要請告訴我們,好嗎?”他一走動起來我就發現他的一條腿有輕微的殘疾。我連忙把視線移回到他的臉上,“好的,謝謝你。”
他又微笑起來,目光柔和地望向一旁的米娅。這個男人有一雙睿智的眼睛,被他注視的時候,會覺得他的眼睛裏閃動着勘透世情的通達。他的眉毛很濃,和頭發一樣都被歲月的風霜染成了斑駁的灰白色。額頭和眼角都已經出現了淺淺的細紋。他應該不年輕了,可是,當他微笑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仍然散發着令人砰然心動的倜傥。我猜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氣宇軒昂的美男子。
“你的話很多,米娅。”嚴德溫柔地制止了她和深海的竊竊私語。
“好吧,我們先吃飯。”米娅松開深海,挽起了嚴德的手臂率先朝着餐廳走去,“我猜你們一定是餓了。”
餐廳淺色的餐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保姆看起來像是當地的婦女,跟我們打過招呼就離開了,米娅解釋說:“阿姨住在附近,只有白天過來幫忙做家務。除了會烤蛋糕,我不太會做飯。嚴德雖然手藝不錯,但是他手裏有工作,而且身體也不太好。”
嚴德立刻反駁她,“我的身體很好。”
“好吧,”米娅很無奈地攤開手,“只要你別再抽煙。”
“我已經抽的很少了。”嚴德不滿。
我和深海都笑了。我發現跟這對夫妻在一起的感覺真是舒服,就好像流轉在他們之間濃烈的愛意正溫暖地輻射到每一個旁觀者身上。
我望向一旁的深海。他立刻有所感應似的迎上了我的視線,然後,沖着我展開了一個燦爛的微笑。一路上始終盤旋在他眼睛裏的陰霾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現在的他,眼中一片明媚的晴空。這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像看到一個孩子回了家,把肩上扛着的某種壓力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寵愛着自己的長輩手裏。
可是被稱為長輩……米娅有那麽年長嗎?當我端着小碟子接過米娅分給我的螃蟹時,望着她那雙細白的手,我再一次對她的年齡産生了懷疑。
晚飯之
後,深海送我回客房時,我忍不住問了這個憋了我一晚上的問題:“米娅真的是你們族裏的長老?”
“她當然是。”深海的語氣顯得十分意外,“你在懷疑什麽?”
“沒什麽,”我說:“她看起來很年輕。”
“要說年齡……她可比嚴德老得多。” 深海看了看樓下亮着燈的客廳,壓低了聲音說:“嚴德和你一樣,是人類。”
“呃,人類?”我想起嚴德灰白色的頭發,心裏有種很古怪的感覺,“他有多大?”
“按照你們的算法,他是很老了,”深海想了想,“大概有将近八十或九十歲吧?”
我很想提醒他,對于我們人類來說,将近八十歲和将近九十歲是有區別的。但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又打消了我想要說話的願望:“米娅說他的健康狀況不樂觀,大概挺不了多久了。”
這不是一個讓人感覺愉快的話題。我不想去琢磨健康狀況不樂觀這樣的話所蘊含的隐晦意義,于是笨拙地試圖轉移話題,“他看起來很精神,就像剛剛過了中年的人。”
深海沉默地領着我來到客房門前,頭也不回地說:“那是因為他定期注射一種針劑,一種特殊的抗衰老劑。”
“哦?”這句話并沒有讓我覺得過度意外。畢竟他的伴侶看起來如此年輕,他會這麽做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深海的下一句話卻讓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是從米娅的血液裏提煉出來的東西。”
“什麽?!”
深海替我拉好窗簾,回過神來很勉強地笑了笑,“沒什麽。你早點休息吧。”
“深海……”
深海卻飛快地打斷了我的話,像是生怕我會說出什麽他不愛聽的話似的,“壁櫥裏有米娅為你準備的衣服,洗手間有熱水。洗完澡你早點睡覺。明天一早我們還要趕路呢。”
我有點無奈,“去哪裏?”
“謎霧島。”
我本來以為晚一點的時候還可以見到他。但是直到我困得睜不開眼了也沒見他上來跟我說晚安。我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個有點驚悚的話題讓他感覺不快,但那畢竟是人家夫妻之間的問題不是嗎?就在我打算關燈睡覺的時候,房門被人敲響了。憑直覺我就猜到這應該是米娅。
米娅裹着深色的睡袍站在房門口,手裏端着一個漂亮的杯子,見我開門就把杯子遞了過來,“熱牛奶,要嗎?保姆家裏養着奶牛,我們每天都有最新鮮的牛奶。”
我道了謝,伸手接過杯子。新鮮的牛奶聞起來果然很誘人,“好香。”
米娅笑了,“這一次時間有
點緊,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可以來我這裏做客。我和保姆在院子裏種了不少菜。鎮上條件雖然不是很好,但能買到很新鮮的魚蝦和水果。你知道嗎,離這裏半個小時車程的地方還有一個香蕉園呢。”
我覺得自己再一次被她臉上的笑容給迷住了。她的笑容裏有一種生氣勃勃的東西,一種很動人的光彩,給人的視覺感受類似于盛開的花或飽滿的果實。而且離得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是明顯。
“聽起來真不錯,”我說,“希望能有機會。”
我知道這話說的有點客套,可是做客雖然好,但畢竟是做客。我一直覺得在我能夠掙到很多很多錢之前,我是不能奢望去過這樣悠閑的日子的。米娅像是聽出我話裏的遺憾,十分體貼地替我把話補充完整,“我理解,年輕人總是很忙碌。”
燈光在她的皮膚上泛着細膩的光,這張臉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我忍不住問她:“嚴先生是……人類?”
“是的。” 米娅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對我冒昧的提問絲毫也不介意,“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還是愛丁堡大學的一名畢業生。他是個好奇心很強的家夥,人又固執。給自己設定的目标是要當這個世界上最權威的生物學家。他剛剛發現我的基因結構異于常人的時候,激動的……簡直要發瘋了。”
有了夜翎的例子,我已經學會了不去主動詢問時間了。一是避免讓自己受驚吓,第二也避免了暗中扳指頭數數。這要是讓人發現的話可就太丢人了。
“他是怎麽發現的?”
米娅聳了聳肩, “我故意讓他發現的。我不想一直欺騙他。”
“那後來呢?”
“後來就這樣了。”米娅接過了空杯子,笑容裏透着狡黠,“他放棄了用我們族群的存在和我的基因排列順序來寫論文。做為獎勵,我把自己打包送給他。”
“哦……”我由衷地贊嘆:“真劃算。”
米娅大笑,“你這孩子挺有意思。下次休假來我這裏吧,我給你烤蛋糕。”
“好,”我說:“一定來。”
當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這裏為什麽要叫丁香公寓?”
米娅回過頭沖我微笑:“因為丁香是我上岸之後認識的第一樣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當米娅說:“做為獎勵,我把自己打包送給他”的時候,我真的很希望茉茉能說出“真感人”,或是“真浪漫”之類的話 %>_<%
另外,我的古代文交了,時空錯亂的感覺也慢慢消退了,思路也回來了。我估計至少一段時間之內應該是不會卡了。我盡量快點寫,同時感謝大家的寬容和鼓勵。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