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撞擊
浮出水面的時候,天色已經陰沉下來了。墨色的雲團随着風勢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獸,黑壓壓地爬滿了整個天空。海水呈現出渾濁的灰藍色,浪頭拍打過來,已經隐隐帶出了令人畏懼的聲勢。
米娅號就停泊在不遠處。像是察覺到了我們的靠近,曾經使用過的長方形網筐從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來。當我把臉頰貼在冰涼的皮革上,疲倦地閉上眼睛時,米娅揉了揉我的頭發低聲說:“謝謝你,茉茉。”
我閉着眼搖了搖頭。心裏暗想:她是謝我讓她知道了嚴德當年所受過的苦?還是謝我沒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攪亂人家的婚禮?
網筐離開水面的瞬間,一滴冰涼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臉頰上。輕微的刺痛之後,順着面頰緩緩滑落,蜿蜒的水漬讓我有種正在流淚的錯覺。
有點冷。
身體不由自主地縮了起來。游了那麽久,我的力氣已經耗盡了。現在的我,連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壓在我身上一樣。即使沉睡也無法緩解這種深入到骨髓裏去的疲倦。就好像這具非人類的軀體已經開始從內部衰竭,連心髒都要疲憊到無法繼續跳動了。
我感覺到眼皮被扒開,針尖般的光線刺激着我的視網膜。我聽見身邊有電子儀器發出滴答滴答的輕響,有人來回走動,低低地交換着我聽不清楚的對話。再遠處是越來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嘯。在這一切的噪聲之上,是嚴德焦慮的喊叫聲:“茉茉,茉茉,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聽見的話,你眨眨眼。”
我能聽見他的聲音,卻無法用眨眼的動作來回應他。靈魂像是已經脫離了這具破爛不堪的軀體,獨自躲進了黑暗中的某個角落。也許是想躲避來自軀體的那種骨肉剝離般的疼痛,也許……只是想躲開來自更深處的,宛如心髒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這兩種感覺到底哪一種更加難捱。我只是像個怕疼的孩子一樣,本能地朝着遠離疼痛的方向前進,顧不上理會這個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聽見嚴德的聲音像把刀似的破開了周圍越來越模糊的嘈雜,“準備電擊!”
我遲鈍的大腦還在琢磨電擊是個什麽玩意兒,就有一把大錘轟的一聲砸了過來,将我的藏身之處砸了個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線、聲音、圖像以及……疼痛,一瞬間鋪天蓋地地兜頭罩了過來。
我疲憊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現在我上方嚴德的那張憔悴焦慮的臉,忽然間覺得他一定知道我剛才躲在哪裏。而這樣不顧一切地把我揪出來,不過是想要告訴我:躲起來從來都不是什麽好辦法。
“謝謝,”我想沖他笑一
笑,可惜沒能成功。但這一句聲氣微弱的道謝他顯然是聽到了。
嚴德揉了揉我的頭發,眼中還殘留着一絲焦慮,“茉茉,既然已經選擇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點。”
我點點頭。
嚴德笑了,眼角的皺紋襯着一頭灰白的頭發,慈祥得像一個真正的長輩,“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剛才還在想,要是我有個女兒的話,說不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Advertisement
這算誇獎嗎?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轉過頭避開了光源的方向。身體上傳來的疼痛并不如我預料的那麽難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痹般的無力。
嚴德點了點頭,“等你的腿有力氣踩剎車了,你就可以走。我不會阻攔你。”
我嘗試着轉轉脖子,“米娅呢?”
“她回去了,”嚴德笑得有點勉強,“她是月族的長老,有些事,她必須要參加的。”
我沒有出聲,再一次轉開了視線。蓋在薄被下面的身體沉得像石頭,但我能感覺到曾經連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經分開了,重新變成了兩條腿。這個認知讓我的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夢一般的奇幻之旅終究還是結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複着沒有意義的話。
“好,”嚴德溫柔地應我,“你的腿骨恢複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來,我就可以放你走。”
離開丁香公寓的時候,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已經整整持續了四天。
在我看過的故事裏,住在大海裏的人們擁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當他們心情不爽,大發脾氣的時候海面上就會掀起風暴。我想這應該是某個好幻想的人類編出來的故事吧。因為事實是,現在的海族人正忙着慶祝那一場意義非凡的婚禮,誰有那個閑心來鬧脾氣呢?
我把車停在小鎮的街口靜靜地等待着街燈由紅轉綠。暴雨如注,噼裏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車外罩着一層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聲隔絕了整個世界。
身後傳來汽車喇叭不耐煩的催促。我機械地轉動方向盤,把車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們都說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煙,只要想戒,總可以戒得掉。我沒有過戒煙的體會,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比如說我回家之後還得陪着林露露去訂禮服;再比如我現在正在路上,我選了一條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濕滑還行駛着許多大型貨運車,我必須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一輛小型貨運車呼嘯着從我的旁邊超了過去。雨聲屏蔽了一部分聲音,同時卻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邊除了汽車的呼嘯就只有風雨交加的轟響。如此單調。
我想快點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時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媽參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訂婚宴就回上海了。現在的家裏又只剩了我一個人。無論哪一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即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大,依然滿室寂寞。
過去的一年半雖然我也是一個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懷着雀躍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夢想中的場景會在下一秒鐘隆重上演。雖然偶爾會失望,可失望過後還是滿滿的希望。現在,就連着僅有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車窗外,水流順着雨刷的擺動蜿蜒流下,像流過我臉頰的液體一樣,冰冷沒有溫度。
我忽然覺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後的每一天是不是都會這樣,即使什麽都不想胸口依然壓滿了疼痛的感覺,就連我所呼吸的空氣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礫,氣流所過之處,火燒般的疼。
我知道有些事已經過去了,再也追不回來。可是它們走遠了,疼痛的感覺卻固執地留了下來,凝在我的心口,沒有絲毫松動的跡象。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分鐘更加的難以忍耐。就仿佛它們是按着時間的腳步詭異地疊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鐘永遠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這種疼痛甚至沒有期限。
這樣的日子,讓我怎麽捱?
在看不見米娅和嚴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靜徹底坍塌。我被壓在這一對廢墟裏無力掙紮,亦無心掙紮。我的世界再一次縮小到了只能容納一個人的程度,可是就連這麽小的世界,我依然無法順暢地呼吸。
我的世界那麽小……小到只能容納一個男人。可是終我一生,視野之內都不會再出現他的身影。我身邊會出現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會和無數的人擦肩而過,然而……每一個都不會是他。
那樣漫長而空曠的歲月,漫長到……我看不到盡頭,又該怎麽捱?
發自內心的恐懼讓我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永遠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長的時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
是生無可戀。
于是,當那輛貨車在拐彎處打着滑,沖開護欄一路朝我撞過來的時候,有什麽東西在我的腦海裏瞬間成型,快得讓我來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腦做出的決定跳過了我的意識,順着神經直接傳達給了我的一雙手。仿佛靈魂再一次與軀體剝離,帶着不知是恐懼還是期待的戰栗眼睜
睜地看着方向盤逆時針一轉,筆直地迎了上去。
車窗外的龐然大物呼嘯而來,我心中卻驀然間升起一種徹底解脫之後,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輕松。
撞擊的剎那,腦海中傳來一聲驚叫:“茉茉?!”微顫的聲音,仿佛驚恐到了難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經無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了。
黑暗中,有水滴自極近的地方落下,水聲清亮。餘音尚未散開,又有一滴滴落下來,濺起的層層回音微妙地疊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處空曠的溶洞之中,除了水聲之外,四周一片寂靜。
我想我是在做夢吧。因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詭異。
我感覺到自己的聽覺像只剛剛蘇醒的小獸,正舒展着四肢,試探性地朝着更遠一些的地方邁出腳爪。繞過耳畔滴答作響的水聲,我聽見走廊裏有人推着小車慢慢走過,軟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車的膠皮輪子滾過地面發出骨碌碌的聲音,推車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脆響。遠處有人打着呼嚕,哦,應該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發出或輕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詳。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裏倒開水,然後我聽到了兩個人模糊的對話。
“能不能再給開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
“不行啊,你要知道這個鎮定劑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
似乎是患者家屬和值班大夫。
聽覺的小獸不感興趣地繞開他們,繼續向前試探。寂靜中,有人忍痛□,有人低聲安慰,絮絮叨叨的,聽着就讓人心裏發沉。
繞開,繼續前進。
我聽到大門關合的聲音,模模糊糊的電話鈴聲,接電話的值班護士略帶睡意的聲音,再向外便是枝葉在夜風中互相摩擦的輕響,以及汽車呼嘯而過時略微發顫的尾音。隐約的蟲鳴從更遠的一點的地方傳來,看來公路的另一側應該是一片空曠的田野。
聽覺的小獸停留在公路的一側,有些猶豫地收住了試探的腳爪。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憑着聽覺已将周圍的環境摸了個一清二楚。也許在這一刻,夢中的我也像電影中的長耳精靈一樣,正随着聲音的來源而微微轉動着雙耳吧。
随着走廊盡頭電梯門開合的聲音,一陣模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房門被推開,空氣中多出來一種淡淡的煙草味道。
這個剛剛出現的人蹑手蹑腳地走到床邊,伸手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很快,有腳步聲混雜了推車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來。不多時便來到了我們的房門外,房門推開,年輕
護士的聲音低聲嘟哝:“還有一點兒,可以再滴一會兒。”
一個男人的聲音十分擔憂地問道:“陳大夫說的那位專家什麽時候能到?”這人居然是我的四哥殷達,着實讓我有些奇怪。這人一向不是忙着談戀愛,就是忙着失戀。不知怎麽會有這個閑心跑這裏來。
“明天應該到了。”護士的聲音聽起來略帶同情,“等下換完藥你也睡一會兒吧,換班之前我過來換藥。”
殷達說了聲謝謝,等護士走後他摸了摸我的頭發,低聲說:“老五,不帶這麽吓唬人的。趕緊給我醒了,要不五叔五嬸那邊我可真瞞不住了。”
在我的幾個哥哥裏就數殷達跟我年紀最近,從小到大跟我打了不計其數的架。搶起東西來,那從來都是……須眉不讓巾帼。這會兒老氣橫秋地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我聽的忍不住想笑。
摸着我頭發的手收了回去,殷達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大概又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的時候一大群人正在我的耳邊呱噪。
首先是路一咬牙切齒的抱怨:“殷老五,我剛賣一輛車給你你就敢給我玩這一手。早知道你這麽菜……”
其次是殷達心神不定的嘀咕:“你說我告不告訴我五嬸?她那人可厲害了,我從小就有點怕她……”
接下來就是護士阿姨的聲音,将這兩位祥林哥客客氣氣地轟了出去。房間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兩個男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像被覓食的野獸盯住了似的,我忽然間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是她剛被送來的時候拍的片子。您看這裏,”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腔調說:“她的小腿腿骨有兩處十分古怪的彎曲,這種弧度……不可能是撞擊造成的。而且,據交警說她在撞擊之前就把車頭挑開了。所以她的身體并沒有受到直接的撞擊。這裏的幾處傷口都是車子翻過來的時候碰撞所致,并沒有傷到骨骼。”
另外一個男人低低地嗯了一聲。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我條件反射般的頭皮發炸,頓時明白了先前恐怖的感覺因何而來。
“這張是四十八小時之後的片子,兩處彎曲已經基本上消失了。”先前的男人聲音中微微帶着驚奇,“如果這真的跟車禍有關,那只能說這個人類的愈合能力是十分驚人的。”他說到“人類”兩個字時特意加重的語氣讓我有種不太妙的感覺。難道我躺在這裏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
“這跟愈合能力沒有太大的關系,”令我心生畏懼的聲音若有所思地反問道:“你不是說嚴德那個老不死的妖怪十年前就
不再做活體試驗了?”
“這個……”先前男人的聲音略顯猶豫,“據我所知确實是這樣,至于為什麽會在這個女孩子身上出現這種反應……當我被告知這個女孩子是他們一路從嚴德和米娅長老的家裏跟蹤過來的時候,我也相當驚訝。”
“呼吸系統呢?”
“微細血管的分布測試基本可以肯定這種短時間的變異。”
“阿摩提供的酊劑……做了麽?”
“是的。注射後十五分鐘之內出現了鱗化反應。腿部尤其明顯。”
他說的話讓我想揍他。我躺在床上暗暗發誓,我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他。這個不知是人還是妖的家夥,居然趁我不能自理的時候把我當小白鼠?!還鱗化反應?!我從來沒聽說過醫院可以背着病號做這種試驗的。
不過,這些我似懂非懂的對話裏透露出來的信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說腿骨彎曲度消失……也就是說我不會像嚴德那樣,下半輩子都只能用一條腿走路了?到底是不是如此呢?這樣的揣測一時間無法求證。心頭的不安漸漸堆積,令人倍感煩躁。
“我想,她也許是有知覺的,”先前的男人又說:“從監測器的數據判斷,似乎您的出現讓她感覺不安呢。”
“是嗎?”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眉尖輕輕點了點,然後順着眼角滑到了臉頰上,“還有其他的副作用嗎?”
“暫時還不能肯定。”男人的聲音低聲彙報:“神經毒性方面的測試數據還要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出來。我不明白的是,嚴德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放她離開?”
“我也想不明白。讓他們繼續盯着。”
“好的,”先前的男人猶豫了片刻又問:“我們要不要把這件事曝光給新聞界?”
我大吃一驚。
“不要。”男人果斷地制止了他,聲音裏隐含怒意,“你是白癡嗎?曝光他們對咱們有什麽好處?如果有人順藤摸瓜查起來,很容易會牽扯到我們身上來的。”
“抱歉。是我說錯話。”男人的聲音聽起來誠惶誠恐,“那……這位小姐?”
“等她醒來你好好套套她的話。我想,出于對自身健康的考慮,她應該會很樂意跟你合作的。接下來該怎麽做……不用我說了吧?”
“是的,先生。”
“神經測試數據一旦出來立刻傳真給我。還有,”他加重了語氣,“有關她恢複的情況,我要你做一個綜合性的評估給我。”
“是的,先生。”
沉默片刻,他又說:“你說話最好婉轉一點,不要讓她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我懷
疑自己聽錯了。居然會說出這麽……感性的話,這還是夜鯊嗎?不會是被什麽玩意兒給附體了吧?!
可是一想到這個人的身份,那些被我刻意壓到意識深處的有關疼痛的記憶統統被卷了起來。曾經的焦躁彷徨、真相揭開時的心如刀絞、藥物進入身體時無法忍耐的灼熱、初次入海時的惶恐畏懼以及……儀式上那兩只緩緩靠攏的手。就像眼睜睜地看着一堵牆在我的面前轟然坍塌,所有那些被人為地阻擋在牆後的東西都在眨眼之間如同堤壩洩洪一般自高處呼嘯而來。
我啊的一聲大叫,從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慘白的日光燈下,夜鯊正帶着微微有些錯愕的神色望着我。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我還是會選擇原諒茉茉。因為人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總是脆弱到無法繼續用理智來支撐。
我也會原諒深海所作的一切,因為成長是一件漫長的事兒,要知道什麽東西對自己來說最重要,也需要一個過程。當然,這個過程的長短因人而異。
最後,夜鯊終于又出場了……夜鯊都來了,深海還遠嗎。
下集:深海出場……
另外,《愛情無密碼》終于上市了,呼……
寫過長評的幾位妞兒別急,等我拿到樣書之後就給大家寄出……
封面發上來給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