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烙印

我啊的一聲又倒了回去。倒不是害怕夜鯊怕到了不敢見他的地步,而是親眼看到他就在這裏,讓我忽然意識到昏睡中那些由我的聽覺所衍生出的詭異幻象……很有可能是真的。我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仔細聽聽外面的動靜……似乎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啊。

“好久不見,殷茉。” 夜鯊穿着一件暗色的T恤,抱着胸站在病床邊,眉目陰沉地上下打量着我,“你們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人生處處不相逢啊。”

我沉默地望着他。心想我跟他好歹也算是混了個臉熟,可是相逢這種事……還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夜鯊身邊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手裏捧着幾張X光片,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看來拿我當小白鼠的人就是他了。

“沒猜錯的話,”夜鯊很謹慎地留意着我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說:“你是從嚴德嚴教授那裏回來的吧?”

剛才他們還說有人就守在嚴德家門口盯梢,這會兒又跑來扮無辜。我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心裏反複掂量着要搞偷襲的話,先沖哪一個下手更有把握?夜鯊曾經隔着老遠的距離拿一塊石頭砸中過我的腦門……好吧,他本來就是非人類。而且那一石頭也确實給我心裏留下了一點陰影。

我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指了指大夫手裏的片子,聲氣微弱地問道:“是我的?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中年大夫瞥了夜鯊一眼,拿着片子朝我走了過來。

“請問大夫,我的傷……”我一邊組織語言,一邊在薄被之下緊緊攥起了拳頭。

“事故處理現場的交警說你反應很快,相撞之前就把車頭調開了。所以你的外傷不算嚴重。”大夫面無表情地解釋,看得出對我沒有多大的提防,“這幾處肌肉撕裂都沒有傷到骨骼。另外就是輕微的腦震蕩,需要好好休息……”

我緩慢地深呼吸,捏緊了拳頭。接過片子的同時拳頭飛出,準确地搗在他的眼窩上。我雖然一直躺着,沒多大力氣,但是毫無防備的大夫還是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忘記了自己的手背上還挂着滴注針頭,這麽一拳揮出,針頭被拽掉,鮮血立刻順着針眼湧了出來。挂藥瓶的支架晃了兩晃,帶着藥瓶一起砸在地板上,稀裏嘩啦地碎了一地。

夜鯊上來攔我,“殷茉……”

話未說完,病房的門被人大力推開,路一和殷達神色驚慌地出現在了門口。見夜鯊的手還抓着我的手臂,殷達立刻喊道:“你放開她!”

夜鯊連忙放開我,舉起雙手以示清白。他這邊一松手,我立刻一腳踹開他,舉起手裏的一疊X光片兜頭朝着剛爬起來的大夫砸了過去,“你是大夫嗎?

你是人嗎?誰TM讓你在我身上做實驗了?!你問過我嗎?我同意了嗎?你TM當我是什麽?你們當我們是什麽?!”我越說越氣,好像一直憋在心裏的那些委屈都借着這一聲質問發洩了出來。可是這些東西傾瀉而出的同時,我心底裏卻再度變得空茫。像倒空了水的膠皮袋子,輕輕一碰,就扭絞在了一起。痛徹心扉。

大夫一邊舉着胳膊擋着,一邊解釋:“其實我們所做的都是常規檢查……”

我顧不上理會他,轉頭望着夜鯊,一字一頓地說:“就算我不敢揍你,我也要把話說清楚。我身上已經沒有你需要的東西了,而且現在你也不可能利用我去威脅誰了。以後,請你別再打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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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鯊眸色深沉,攤開雙手做出一派坦然的模樣,“我想,你對我有誤解。”

誤解這個詞……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的鼻腔微微有些發酸,如果那些發生過的事都可以輕描淡寫地用一句誤解來解釋……那該有多麽好。

“沒有誤解。”我冷笑,“哪有那麽多誤解?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

“殷茉,”夜鯊的臉色陰沉下來,“你最好想清楚你是跟誰說話。”

我斜了他一眼。覺得他這張臉此刻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欠扁。我已經忍他好久了。對某些東西來說,忍讓不一定有效——他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嚣張,可見我的忍讓并不是什麽好辦法。我這樣想的時候,抓起手邊的枕頭就砸了過去。

夜鯊向旁邊一閃,順手将我推開。

路一就在我旁邊,見他這麽推我,沖着夜鯊的臉擡手就是一拳,“你TM的才要看清楚是在跟誰說話吧?!”這一拳可比我的那一拳厲害多了,夜鯊一個趔趄,伸手拽住了床邊的欄杆,臉上也随之浮起了愠怒的神色。

殷達從背後扶住我,一邊替我擦手背上的血,一邊惡狠狠地說道:“作為病人,住院期間受到這樣的待遇,我們一定會通過法律途徑給自己讨個公道。”

中年大夫還想說什麽,被夜鯊制止了。夜鯊陰沉沉地沖着門口剛奔進來的護工擺了擺手,轉頭望着我的時候,眼中雖然殘留着怒意,但聲音聽起來卻已經平靜了許多,“我相信這是我們和殷小姐之間的誤會。我想,站在殷小姐的角度,也不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我無所謂,”我冷笑,“不想鬧大的……其實是一些見不得光的家夥。”

夜鯊眼裏的怒意湧起,一閃而沒。他看了看門口越來越多的圍觀者,再看看神經質的我,十分勉強地放緩了語氣,“殷小姐好好休息。院方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說完帶着挨了揍的大夫一起離開了。

我在床邊坐下,看

着護士重新挂好藥瓶,忽然間心灰意冷。我這樣發瘋又有什麽意義呢?

殷達扶着我躺回枕頭上的時候我又想,其實我所能做的,無非是讓自己不要活的太壓抑。畢竟在生死一線的時候,我的本能已經替我做出了選擇——不論是什麽樣的突發情況幹擾了我當時的選擇。

我想起那聲呼喊。那個聲音我是如此的熟悉……我又怎麽忍心把那些我無法承受的疼痛轉移到給他?

就這樣吧。我疲倦地想,就這樣吧。

回到家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實習的事兒已經被我老媽一個電話托付給了我的大哥殷沛。我不想讓她發現我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只能強打精神在我“旅游”回來的第三天老老實實地擠公交車去了大哥的公司。

算起來,殷家第一個做生意的人是我老爸,第二個就是殷沛。殷沛的年齡比我和殷達大了整整一輪,平時又不怎麽愛說話。我們幾個小的一向有點怕他,要不是出了這麽一場事故讓我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計較的興致,我說什麽也不會主動湊到他面前去的。

殷沛具體做什麽生意我還真說不好,似乎是代理國外的醫療設備一類的東西。公司的辦公樓座落在商業街側翼的金鐘南路上。那幢銀灰色的建築和周圍的寫字樓一樣,一眼看過去玻璃多過磚頭,臺階寬大,大門外立着很氣派的廊柱。到處都洋溢着熱騰騰的、激勵人心的財富氣息。

公司的人事專員看過我的簡歷,二話沒說就把我分去了後勤科。在公司裏,後勤科除了負責補充辦公消耗品,還負責維護全公司的辦公設備正常運行。當然,在辦公設備不出問題的情況下,我的工作內容就只有一項:打雜。在這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進入職場之後,我的工作內容除了幫別人打印會議記錄、複印工作報表、維修機器之外,還要負責打掃辦公室、給上司和上司的秘書買盒飯、去校門口替開會的上司接孩子……

失落不是沒有。每當有人撇着嘴嘀咕:“還名校畢業的呢,這點小毛病都處理不了……”的時候,我也想過要辯解“老子學的是網絡工程,不是打印機維修”的沖動。當有人指手畫腳地使喚我出去買這買那,我也有過想要撂挑子不幹了的憤怒。可是這些憤怒都浮光掠影一般,在我的心頭并不能夠停留過長的時間。

我想,由人類組成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吧。我們在陸地上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我們只能看到身邊方寸之地裏的蠅頭小利。我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步寬容會引來旁人加倍的放肆,所以我們總是包裹着自己,即使面帶微笑,笑容裏也隐藏着算計。至少我在這裏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充

滿了侵略性。當然他們也合作,也講究團隊精神。在我看來,那不過是把每個人的侵略性有條件地收集在一起,讓它由步槍升級為威力更大的迫擊炮罷了。

我在電話裏說起這些的時候,路一哈哈大笑,說我神經過敏,想得太偏激了。

我默然。也許他是對的,也許我出過一次車禍之後腦子就不那麽好使了,無論看見什麽,不是像個憤青似的反應過激,就像石頭沉進膠水裏似的無聲無息,激不起任何漣漪。

“職場嘛,跟學校肯定是不一樣的,”路一在電話裏安慰我,“你不能把跟老師同學相處的那一套用在同事身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濕潤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今夏的雨天似乎格外的多。

“別想那麽多了。”路一話鋒一轉,“哎,我聽說蘇園那邊新開了一家韓國料理,出來吃個飯吧。”

“改天吧,”我看着桌面上厚厚一疊文件嘆了口氣,“明天周末,我這兒一堆工作,還不知得幹到幾點呢。”

挂了電話,我翻着手邊的報表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些是全公司本季度的消耗品報表,部長大人就這麽甩手扔給了我。做為一個實習生,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呢?

噼裏啪啦地敲完了一堆表格,發回部長郵箱,起身時才發現天色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街燈在雨幕中染開一團團模糊的暈光,昏黃的,看上去有種絨毛般的質感,令人心生暖意。

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辦公室,才發現整層樓都已經走空了,只有走廊裏的頂燈還亮着。到處都靜悄悄的,腳步聲被放大,每邁出一步都會激起詭異的回音。向來被各種噪音填得滿滿的場合,突然間呈現出這樣迥異的面貌,令人詫異的同時也隐隐生出幾分不安。

太靜了。

我搓了搓手臂,放棄了等電梯的打算,順着樓梯快步往下走。明明除了我的腳步聲之外什麽聲音都沒有,我還是覺得有什麽東西緊跟在身後似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一直下到了一樓,看見底廳亮着的燈光和服務臺後面的值班人員,我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可是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後背發緊,手腳無法自控的發顫。就連耳朵上的包也像湊熱鬧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推開底廳的玻璃門,濕漉漉的空氣撲面而來。潮濕的水汽中夾雜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聞起來并不覺得清爽,反而有點冷森森的。快到六月了,可是這樣的雨夜,還是會讓人從心底裏發冷。

我低着頭在拎包裏摸雨傘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人影從廊柱後面閃了出來,大概是有人在這裏避雨吧。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用我的雨傘護送他去路

邊的公交車站,他已經朝我走了過來。很奇怪的走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我一回頭就會吓到他一樣。

我側過頭瞟了他一眼。看體型應該是個男人,五官都沉在陰影裏,只能看出他的個子很高,有一副寬肩細腰的好身材。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身體卻脫力一般再次顫抖了起來。雨傘沒有拿住,啪的一聲掉在了腳邊。心跳驟然間變得狂亂,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望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身影,一時間頭暈目眩。

這一定是某種幻覺。一定是這樣,某種……類似于自我催眠般的幻覺。就好像我們偶爾會覺得自己聽到了某種聲音,可事實是這種聲音并不存在。

幻覺先生停在了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

我想我應該視而不見,撿起地上的雨傘沖到路邊去打車回家。我想我是被人使喚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會這麽不正常。只要泡個熱水澡,一切又都會恢複原狀……可我動不了,整個人都變得無比僵硬,心髒在我的胸膛裏碰撞出可怕的回聲,一聲一聲,令人眩暈。

我要瘋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陽穴絕望地想。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從這個男人下的蠱裏走出去了。

幻覺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兩只手捧起了我的臉。

“茉茉,”熟悉的聲音裏夾雜着輕微的忐忑以及某種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的顫音,耳語般喃喃問道:“茉茉,你一直在哭。這麽難過……你是不願意看見我嗎?”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臉頰,觸感真實得令人發狂。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這真的是夢嗎?我突然之間不能肯定了。直到僵硬的身體被拉進熟悉的懷抱,真實的感覺才一寸一寸自心底爬了上來。

“深海?”我輕輕環住他的腰,不可置信地慢慢收緊雙臂,“深海你真的回來了?”

我聽見深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擡起頭直視着我的眼睛說:“是,我回來了。”

“還走嗎?”我的手指在他的背後緊緊扣在一起,力氣大得幾乎要捏斷自己。

“不走了。”深海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如果……如果我說我不走了,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就像米娅和嚴德那樣?”

我哭出了聲。等了那麽久,久到甚至不敢再抱有希望……怎麽會不願意?

“別哭,”深海湊過來親吻我,聲音裏微微的顫抖聽起來像是隐藏着某種不可言表的恐懼,“別哭,茉茉。別難過。”

這個笨拙的非人類根本就不懂得怎麽安慰別人,翻來覆去地就只會說這麽兩句話。這麽沒有技巧的安慰,讓我的眼淚怎麽收都收不住。積壓在心頭的陰

霾似乎都被眼淚沖刷得幹幹淨淨,我眼前的世界竟然重新變得清亮起來。下了兩天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濕潤的空氣裏彌漫着清新的香。暗色的天幕下,路面上被覆上了一層晶瑩的水膜,反射着街燈昏黃的光,一派溢彩流光。廊檐下的水滴滴答作響,像有音符在耳邊跳動。

我在他胸前把臉蹭幹淨,環緊了他的腰再次求證:“真的不走了?”

深海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不走了。”

“那……你的新娘呢?”

“沒有新娘,”深海摸了摸我的臉,樣子有點難過,“我看到你了……我想去追你,可是被他們攔住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什麽時候看到我?你不是已經掐斷了聯系?”

深海閉上眼抵住了我的額頭,“那麽近的距離,我不可能感應不到你。你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茉茉。從很早之前就已經是了。”

我的鼻子又開始發酸,“可我看的那個人割破了你們的手指……”

“你就在那裏,我又怎能繼續得下去?”深海閉着眼搖了搖頭,“我一直以為只要我離開,只要是在看不到你的地方……這件事就一定行的。可是……事到臨頭我才發現還是不行。就那麽眼睜睜地看着你哭着離開,我做不到。茉茉,你就在那裏,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關起來的時候看到你在開車……我以為……我以為……”

我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嘴唇,有一些莫名的東西自心底湧起。似酸似甜,卻又生生作痛。

“可是你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給我打過!”我只是想轉移開這個沉重的話題,可是說出口的話卻飽含着連我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責備。

深海微微垂下眼睑,神态中流露出一絲可疑的扭捏,“很長的數字。那麽多位數……”

我張大了嘴。不是吧?他不給我打電話……不會是因為這麽可笑的理由吧?

“可是……就算你記不住我的號碼,米娅也有啊,你可以……”

深海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我,“這樣的事,我不希望你從別人那裏聽到。我想當面和你說。”

我看到燈光在他的眼裏折射出璀璨的流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我差點就忘了,他不但不是我的同類,而且以他的年齡來計算,他甚至不能算是和我同時代的人。就好像老家的外婆,她也不習慣通過電話來聯絡。每次我們打回去,她總是讓保姆接。我們跟保姆說話,她就像個孩子似的在一旁嘀咕:“想我就回來啊。有什麽話當面說……”

我忍不住笑了。深海到底有沒有那麽老呢?

深海望着我,唇角慢慢地彎了起來,眼中卻流露出一種又歡喜又是惆悵的神氣來,“現在,我們去哪裏

?”

我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的握法,很久以前我就想這麽做了,“跟我回家。”

深海順從地讓我拉着走。邁下臺階的時候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說他們關着你?那你是怎麽出來的?”

深海腳下一滞,慢慢垂下了頭。

“深海?”我心裏忽然生出幾分不那麽妙的預感,“出什麽事兒了?”

深海的手伸到頸後,撩起了微長的頭發,轉過身讓我看。光線不好,一眼看過去,似乎是掌心大小的一塊暗色的刺青,像一塊傷疤似的從皮膚上微微凸起。圖案有點眼熟,像那塊戴了很多年的月光石。

“這是什麽?”我小心地碰了碰這東西。

“烙印。”深海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犯了錯的族人被驅逐出族群的烙印。”

作者有話要說:一:米娅6號确實留下副作用了

二:茉茉又把夜鯊得罪了

三:某鴻的魚兒子無家可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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