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入境随俗

我把解凍的蝦從微波爐裏拿出來放進鍋子裏,加水、加鹽。在放不放蔥段姜片之間猶豫了幾秒鐘,最後決定什麽都不放。我小的時候家裏曾經養過一只肥貓,我記得給它準備貓糧也是這樣,小魚小蝦稍稍煮一下,多餘的調料一概不放。

把深海和貓放在一起的想法讓我覺得好笑,如果那只肥貓還活着,看見深海這麽大一條魚……該有多麽激動啊。

陰了好久的天終于在昨天的一場雨後放晴了。空氣裏還殘留着蒸騰的水汽,從窗口吹進來的風裏卻已經明顯地帶出了熱辣辣的氣息。

晴朗的天氣總是令人心情愉快。

從廚房敞開的玻璃門望出去,深海套着我老爸的沙灘褲正從浴室裏走出來。上半身□着,雕塑般的好身材一覽無餘。

我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深海眨眨眼笑了,“你那是什麽意思我可知道哦。”

深海的骨架十分勻稱,象牙色的皮膚包裹着薄薄一層肌肉,走動的時候拉伸出流暢而優美的線條。像某種充滿力量的動物,奔跑中的獵豹或駿馬,有種令人目眩的動态的美。他的頭發沒有擦幹,濕漉漉地貼在腦袋上,水珠順着脖子滑下來,在胸前留下濕漉漉的水漬。我懷疑是因為他和水之間存在着比我們更加親密的關系,所以他才不會覺得衣服被打濕是一件令人感覺不舒服的事兒吧。

我把煮好的蝦盛在一個大盤在裏,平攤開來,想讓它們盡快地散熱。我記得他不喜歡吃熱的東西,對蘸料之類的東西似乎也沒有什麽興趣。然後我給自己熱了一杯牛奶。

深海順着餐桌走了過來,有那麽一點不确定地指了指那個盤子,“我的?”

我點頭。

深海的表情明顯有些好奇,“為什麽我吃的東西和你不一樣?”

我把牛奶杯舉到他面前,“要嘗嘗嗎?”

深海聞了聞味道,帶着有點懷疑的表情淺淺地抿了一口,然後……他那張漂亮的臉緊緊皺了起來。

“很難喝嗎?”我大笑。他的表情很難讓人相信我們倆喝的是同一種東西。

深海搖了搖頭,轉頭望向餐桌,“我還是吃那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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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別的嗎?”我笑着問他,“蒜醬或者沙拉醬之類的?”

深海繼續搖頭,伸出一根指頭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紅通通的蝦,“好熱。”

“這個是冷凍的,怕不是很新鮮,所以要煮一下。你想吃生的海鮮嗎?”我在腦海裏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去過的,或者是聽說過的所有那些能吃到新鮮海鮮的餐館。其中有幾家還是滿不錯的。

深海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算了。不是說入境随俗?”

這一句入境随俗讓我莫名

的有些心疼。如果換了是我,我是不是能夠忍受得了一日三餐除了生魚生蝦什麽也不吃?

我把牛奶杯在水龍頭下面沖洗幹淨,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深海。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臉,盡量把聲音放得跟平時說話一樣沒有起伏,“入境随俗的意思不是那樣的,深海。不是說非要改掉自己的生活習慣。有的人不論到哪裏吃飯都要帶着自己的筷子,有的人不論吃什麽東西都要加上兩勺辣椒。飲食習慣,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你沒有必要去随着誰啊。”

深海的大手合在我的手背上,低聲笑了,“是這樣嗎?”

“那當然了,”我用力點頭,“再說我本來也愛吃魚啊。”現在不過是把一周吃三次的東西增加到一天吃三次罷了。再說了,即使真的吃膩了,我還可以選別的花樣啊。

深海抓起我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茉茉,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做出改變的話,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已經很好了。”我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再度湧起心疼的感覺。在以往的日子裏,他也許在陸地和海洋之間來往過無數次,可是我想,那應該只是一種……路過。懷着旁觀者的心态,不會對人類生活的任何細節多加注意。畢竟對他來說,我們本來就是不同的。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說實話,我無法想象深海一個人懷着隐秘的不安獨自穿行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周圍全部都是陌生人,每一道掃視過來的目光裏都飽含着審視的、謹慎的疏離。一旦他們發現他的真實身份,也許會當着他的面尖叫、發抖、跑開……甚至很有可能會做出傷害他的舉動。我同樣無法想象我去上班的時候,把深海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家裏,他也許會對這樣的生活不知所措,有可能整天只是坐在地毯上出神,寂寞地望着窗外空曠的天空。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我知道我的生活必須因此而改變。我需要重新找工作,一份不受時間和地點的限制,可以在家裏完成的工作。一份随時可以放在一邊,勻出時間去陪伴深海的工作。也許,在他真正适應陸地生活之前,這樣的狀态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不過,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在深海的背後笑了。我松開他,順勢在他肩膀上親了一口,“享用你的早飯吧,深海先生。”

深海拎起一只蝦,轉過頭沖着我笑了,“在你們的語言裏,先生可是有另外的意思哦。你指的是哪一種?”

“不會吧,”我大笑,“這你都知道?”

“那當然。”深海晃了晃手裏的蝦,得意洋洋地笑了,“你不說,我就當是……我理解的那一種喽。”

我又笑。這個樣子的深海讓我微

微有些出神。

明朗的笑容,似乎和以前一樣,但是細看的時候又覺得哪裏有些微妙的區別。我不知道分開的那段日子對他對我,到底有多麽大的改變。但是我想,最糟糕的事情應該都已經發生完了吧。

那是不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慢慢地好起來了呢?

我和深海趕到海利金酒店的時候,殷沛還沒有到。我拽着深海的胳膊一邊心不在焉地圍着玻璃缸挑選海鮮,一邊回憶着殷沛電話裏那些聽起來不動聲色,然而卻能明顯地讓對方感覺到他在生氣的話,心裏忽然對這次的會面感覺沒底。

不過,他真要生氣的話我也沒辦法。

我嘆了口氣,提醒旁邊的服務員:“蒸三文魚的時候除了鹽之外什麽都別放。火候要輕一點。”

穿着小旗袍的漂亮服務員明顯地愣了一下,“您二位剛才點的那道錫紙烤虹鳟魚就是什麽調料都不讓放的……”

“我們的口味比較淡。”我再次解釋。

深海捏了捏我的手,湊過來低聲說:“不用這樣,茉茉。如果每道菜都淡的只有一點點鹽味,你哥哥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想了想,“那給我們配幾份蘸料吧。”

服務員點了點頭。

我又點了一份鮮蝦,兩份不同的貝類,同樣是除了鹽之外什麽調料也不放。想了想,殷沛這小氣家夥正在氣頭上呢,敲詐……還是适可而止吧。

拉着深海回到座位上的時候,隔着落地窗正好看到殷沛從停車場的方向走過來。身上的襯衣很規矩,素色的領帶打得也很規矩,大周末的大概也在忙公事吧。一張臉陰沉着,一看就是憋着一肚子氣打算教訓我來的。

我悄悄問深海,“緊張不?”

深海奇怪地反問我:“為什麽要緊張?”

我聳了聳肩。也對,從小到大,他從來就沒有過“親戚”的概念,為什麽要緊張?

“一會兒不要管我們說什麽,”我提醒深海,“就算他跟我發脾氣,你也別理會我們,埋頭吃飯。”

深海乖乖點頭。很顯然,這個沒有親戚概念的家夥到現在還不知道殷沛的宴請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也許在他看來我們不過是換了個吃飯的地方而已。

殷沛走進來的時候,我和深海一起站了起來。殷沛理也沒理我,一雙要冒火又拼命隐忍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深海,足足半分鐘之後才不怎麽客氣地沖着他點了點頭:“真是幸會。看來,你就是那個讓茉茉為了陪你逛街,連工作都不管了的家夥?”

“殷沛!”我怒了,“你什麽态度?!”

“我有說錯什麽嗎?” 殷沛斜了我一眼,“你怎麽跟我解釋你剛才那個電話?”

我賭

氣拉着深海坐下,“辭工而已,你還想要我怎麽解釋?”

殷沛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神态顯得十分不耐煩,“你聽着,茉茉,你在我公司的實習還沒有結束,你不能這麽不負責任地說走就走。在職場上,每個人的信譽都是自己掙來的。你這樣做,讓我怎麽給你的實習報告上蓋章?”

“實在為難就不要蓋了!”忍了好久的怒氣毫無預警地被引燃,我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在了餐桌上,“你也知道那叫實習?!你知道我一天到晚都幹什麽?掃地、泡茶、給打印機換硒鼓、處理辦公室垃圾、給領導買盒飯、幫領導接孩子……殷沛你他媽開的是家政公司嗎?!”

殷沛一口氣憋在嗓子裏,整張臉都青紫了。

深海皺着眉頭看看我,再看看殷沛,大概是想起了我之前的叮囑,猶豫了片刻還是一言不發地低下頭繼續吃他的清蒸三文魚。

“你怎麽跟我說的?”我越說越怒,眼圈忽然有點發紅,“你說讓我跟着前輩們學點東西。學什麽?你說我跟那幫勢利眼學什麽?學怎麽對着公司的新人冷嘲熱諷?怎麽把別人踩到腳底下自己往上爬?怎麽背着同事在領導面前告黑狀?”

深海從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手,輕輕搖了搖。

殷沛緩過一口氣來,神色也冷靜了許多,“我不認為我的公司有你說的那麽糟糕,茉茉,你要知道作為一個實習生……”

“切!”我不屑,“你沒聽說過這個社會就像猴子爬山?從上往下看,看到的是一片笑臉。從下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片紅屁股。”

“殷茉!”殷沛大概從來都不知道我也會說風涼話,聲音陡然間拔高了若幹分貝。

“你說話一定要這麽大聲嗎?”深海看了看殷沛,不悅地皺了皺眉頭,“茉茉現在的心跳已經超過标準值了。”

殷沛瞪着他,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樣子,“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深海對他遲鈍的反應明顯不滿,“心跳過速對人類的健康不利。書上就是這麽寫的。”

殷沛攤開手,張着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實在忍不住,伏在深海的肩上笑出了聲。

“所有的實習生都這麽過來的。你還沒有正式地步入社會,沒有資格說你看不慣什麽。你現在要做的,就是不要太拿自己的學歷當回事兒,盡量做好領導安排給你的工作。”殷沛從深海身上收回視線,陰沉沉地沖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十分幹脆地開始下命令:“殷茉,你聽好了,周一早晨九點鐘,我要在辦公室裏看到你。”

因為從小就有點怕他,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裝成乖乖女的。裝了這麽些年,我早都裝煩了,何況在這件事上我

一點兒也不打算聽他的安排。不過就是不想再去他的公司當免費女傭人了,他至于反應這麽過激麽?

“領導還安排我們在酒桌上給客戶當三陪呢,”我沖他冷笑,“就因為我沒去,那個死豬部長已經讓我拖了一個禮拜的走廊了。”

殷沛震驚。

我不理他,低下頭吃深海放到我碟子裏的北極貝。上桌的海鮮果然都很清淡,貓食似的。看樣子這頓飯我家深海能吃飽了。

“好,我們換個角度,”殷沛大概又做了幾個深呼吸,聲音聽起來平靜得多了,“那你打算怎麽辦?一天到晚陪着你的小男朋友?就因為他對這個城市不熟?”

“對啊,”我斜了他一眼,故意回答得吊兒郎當的。

“茉茉,”殷沛嘆了口氣,“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幼稚?你看看你這位男朋友,他是個成年人,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熟悉這個城市。你天天陪着他算怎麽回事?啊?你當他是什麽?寵物嗎?”

我還沒想好該怎麽反駁他,深海忽然擡起頭笑了笑,“是啊,我們有讨論過這個問題的。茉茉說會去買一根狗鏈。”

殷沛的手僵在盤子的上方,像看怪物似的瞪着深海,“你說什麽?!”

“狗鏈啊,”深海把剝好的貝肉放到我碟子裏,微笑着說:“我們會去買一根漂亮的。”

我扶額,不忍心再看殷沛的表情。其實這一瞬間我想到了很多種打圓場的話,比如:我家深海從小生長在人很少的地方,不太懂得有些話其實只是順口開開玩笑,當不得真的;再比如:深海剛從外國回來,對“狗鏈”這個名詞十分陌生,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再再比如……實話實說,告訴他深海其實對“寵物”這個名詞的具體含義完全不了解。

可是,深海的臉上帶着最自然不過的笑容,眼神澄淨,表情是如此的可愛,我實在不想當着他的面對殷沛做出什麽解釋。

我不想讓深海覺得他說錯了話。

“這個魚很新鮮的,”我把烤虹鳟的盤子朝他面前推了推,壓低聲音說:“多吃點,要把自己喂飽哦。”

深海繼續點頭,學着我的樣子湊過來悄悄說:“我剛才就想揍他。他已經沖你喊了好半天了。”

“別,”他話裏的回護讓我忍不住發笑,“那是我的大哥。”

我的這位大哥大概真的被我們給刺激到了,一直到蒸三文魚的盤子都被我們倆給吃空了才想起來他自己還什麽都沒吃。于是耷拉着臉開始吃飯。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裏之後,他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又夾一塊貝肉,表情終于轉為憤怒,擡頭就喊:“服務員!”

我連忙制止了他,“菜是我點的!”

殷沛再度被打擊,“你點的?你讓他們這麽做的?”

我點頭。

殷沛瞪着我,突然間明白了什麽似的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深海,惡狠狠地壓低了嗓音問我:“他的口味?”

我猶豫了一下,繼續點頭。本以為殷沛會繼續擺出長兄的嘴臉來數落我,沒想到他很是無力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吃飯,吃飯。”

“哥……”

“我什麽都不想說了。” 殷沛擺了擺手,眉宇間流露出幾分倦意,“你不想我管,我再不管就是。不過,這事兒嬸嬸一定會問。你有空最好想一想該怎麽回答她。她可沒有我這麽好打發。”說完這句話,他看看我,再看看深海,很是糾結地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其實這一章我滿同情殷大哥的……

沒動。上來改了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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