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三宗罪

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深海還保持着我進去之前的姿勢,盤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說失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半個城市的璀璨燈火。我父親的舊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斜靠着沙發的時候露出了半邊肩膀——是我記憶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幾乎在一瞬間就回憶起了那種微涼而柔滑的觸感。

心跳突然間加快,我不自然地從他身上移開目光,轉身去廚房的冰箱裏取了兩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裏的那些事兒了,也許……會需要這個吧。雖然我從沒見他喝過酒,但是既然米娅可以喝絕對伏特加,想來酒精對他們這一族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危害。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把拉開的一罐啤酒遞到他面前,“吶,心煩的時候就喝一點吧。人類就是這麽幹的。”

深海接過啤酒卻沒有喝,眼睛望着窗外低聲說:“茉茉,你還記得夜晚的時候海裏是什麽樣子嗎?”

我當然記得。周圍一片藍幽幽的暗色,遠遠近近都漂浮着星星點點的熒光。那些緩緩飄搖的美麗藻類在我游過去的時候會呼啦一下都變暗,然後再順着暗流的湧動一盞一盞亮起來……我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關了燈會比較好看。”我從沙發上抓過遙控器關掉了客廳的頂燈。周圍一下子變暗,窗外的半城燈火卻驟然間變得清晰。這是我最最喜愛的景色,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這裏,一邊看着它們一邊想着自己那些無法琢磨的心事。

我捧着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麽一點兒像海裏?”

深海沒有出聲。

啤酒罐的外殼上凝出了一層水珠,冰涼的溫度刺激着我,讓我的神經在短時間裏變得比平時警覺。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深海,你的……呃,驅逐,有沒有期限?它們為什麽會做得這麽……這麽……米娅不是也和人類生活在一起?”

“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嚴重一些。”

“什麽罪名?”我訝然,居然還有罪名這種東西?

深海的嘴角揚起一個淡然的弧度,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洩密、其次才是……執意與人類通婚。”

啤酒罐舉到嘴邊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聽起來真他媽的吓人。可是不對啊……

“要說洩密,米娅不是也把你們族裏的事告訴了嚴德……”我忽然明白了,後面的這兩條罪名不過是拿來做陪襯的。最要命的其實是第一條罪名——他的行為破壞了兩個族群籌劃多年的合并。

“他們憑什麽給你定罪?!”我忽然間覺得不甘心。

深海轉過頭望着我,眼神柔和而無奈,“薩默斯法典——就像你們的社會裏必須遵守的法律一樣。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須要遵守的。”

Advertisement

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腦海中不期然想到了《烏爾納木法典》、《漢谟拉比法典》等等一系列的古怪詞彙。這些由兩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裏,從來都只是一個标志性的名詞。

“是的,”深海回答我說:“它跟你們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時代的東西。那時候我們和人類相處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貿易在沿海一帶也相當普遍。你在我們的聖壇上看到的有關人類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個時期保留下來的東西。”

“後來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時候,我猜測過人類與海族之間很有可能在某個特殊的時期曾經和平相處過,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海向後一靠,長長嘆了口氣,“後來,他們的國王提出了過分的要求,我們的族長沒有同意。于是,兩族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不那麽友好。再後來,僵持的局面逐步升級,兩族之間的貿易也開始受到種種限制。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全面驅逐我們。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裏。有一些不願意回到海裏去的族人被他們抓住,淩虐至死。他們的所作所為觸怒了我們的族人,于是我們開始全面還擊。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我們從此撤回海裏,不再和人類有接觸。”

“你們怎麽反擊?”我拿過深海沒有動過的啤酒喝了兩口,十分好奇地反問他。

深海垂下眼睑淡淡說道:“海族的人,力量自然是來自于大海。”

來自于大海又是什麽意思?我覺得冰啤酒的溫度在我身上引起的警覺已經開始消退,腦電波在沖上一個峰值之後緩緩回落,我的思維開始變得遲鈍起來,“你們可以操控大海?暴風雨?海嘯?”

深海瞥了我一眼,眼中竟然有幾分銳利的味道。幾乎把我蒙頭蒙鬧兜上來的酒意吓醒了,“不會……真的是海嘯吧?!”

深海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是海嘯。強烈的海嘯導致那片大陸最終沉沒在了大西洋的深處。在人類的歷史上,你們把它叫做……大西國。”

“大……大……大西國?!”我的腦子當的一聲死機了。

“是的,大西國。也叫做亞特蘭蒂斯。”深海用一種背誦課文般的腔調輕聲說道:“在人類的傳說中,大西國的創建人是海神波塞冬,他娶了美麗的姑娘克萊托,生了十個兒子。後來波塞冬把大西國分成十個部分由他的十個兒子來掌管,這就是大西國最初的十個攝政王。而他的長子阿特拉斯則是大西國的王位繼

承人。你知道麽,茉茉,”他偏過頭看着我,眼中光華閃動,像小孩子提起了家族中令人尊敬的長輩,“這位名叫波塞冬的海神,就是我們族裏的戰士。他擁有你們所說的……智慧和膽識。”

“是麽……”我持續呆滞。

“聽長老們說,最初的大西國是非常繁華的。城市裏到處都是花園,人口稠密,非常熱鬧。城市裏有很多用紅、白、黑三種顏色的大理石修建起來的高大建築:寺廟、圓形劇場、鬥獸場、公共浴室……”

這個我也聽說過。可是聽說歸聽說,我心裏還是無法控制地升起某種詭異而不真實的感覺。如果深海這個時候對我說一句:小姐,你現在就在童話故事裏。我是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意外的。

啤酒的度數雖然不高,但是加上數量、再加上耳邊聽到的這些匪夷所思的傳說故事,就足夠份量讓我暈頭暈腦地找不到北了。我很想就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再追問幾個問題,可是當我轉頭去看他的時候,卻發現靠在我身邊的深海微垂着頭,像是已經陷入了某種無法自拔的、綿長的惆悵之中。

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熟悉而誘惑的感覺反而變得鮮明。

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扔在一邊,淡淡的眩暈感讓我對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充滿了不确定的感覺。我拉起深海放在腿邊的那只手,想要看個清楚。可是光線太暗,我的眼前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在來回地搖晃,我怎麽都沒法子看清楚。我湊過去輕輕咬住了他的指頭。不舍得用力,只是一點一點地用牙齒試探着撕咬。

深海輕聲笑了,“癢。”

我擡頭看他,他的面孔沉在昏暗中,眼底卻又細碎的流光閃閃爍爍。剛才在他眼裏看到的黯淡無奈正被另一種我看不懂的光芒所取代。

我糊裏糊塗地松開了他的手指,湊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淺色的眼睛,宛如最最純淨的冰或水晶。只消一絲光便能折射出世上最炫目的虹彩。我想吻吻它們,可是腦子昏沉沉的,湊過去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勁兒,結果一頭撞在了他的顴骨上,鼻子酸酸地痛。

深海又笑了,捧着我的臉嘆息般低喃,“茉茉,要是沒有你該怎麽辦呢?”

“沒有我啊……”我仰着頭想了想,“你會繼續做一個乖孩子,長大一點兒了會成為月族的戰士,還是會做為族長的候選人被選中去經歷種種莫名其妙的考驗,然後……然後順理成章地娶瑪莎,合并月族和格陵蘭的族群。說不定還會合并掉夜鯊那一族,然後你就可以拿條狗鏈拴着夜鯊在海裏散步了……再然後你就可以帶着你的族群在海洋裏稱王稱霸,沒準哪天膩味了還會跑到陸地上來跟人類争地盤…

…”

深海歪着頭,似乎也被我描繪的畫面所吸引。

“所以……”我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後悔了嗎?”

“我曾經以為可以那麽做的。可是不行啊。” 深海咬住我的嘴唇,溫柔地用牙齒厮磨,“如果要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怎樣失去你……那以後的日子我又該怎麽過?”

“後悔嗎?”我再次求證。整個身體都沒輕沒重地靠了過去,壓在了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環住了我的腰,輕喘着将我拉得更近,“有你在這裏,我就不後悔。”

這是我期望之中的回答,期望到近乎奢望。可是竟然真的聽到了……

“再說一遍。”我的手指伸進他濃密的頭發裏将他拉近,聲音裏無法自抑地透出焦渴般的急切和……隐秘的惶恐。

“不後悔,”深海順着我的手勁兒靠近,聲音中隐含笑意,“不後悔,不後悔,不後悔……”

我的眼睛又開始發酸。這種情況下我似乎也應該說點什麽。可是腦海中還沒有組織好想要說的話,深海的嘴唇已經覆了上來,以一種略顯急迫的姿态扣住了我的後腦。唇舌被打開,屬于深海的氣息滿滿地湧了進來。

一瞬間天塌地陷。意識被抽離,被拉遠,懸挂在身體的上方。被大力扭絞,被閃電引燃,從火焰中爆裂出類似山洪一般的呼嘯。什麽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縱的本能急迫地追逐着令自己心動的味道。他的嘴唇上像沾了致人迷幻的藥,每一下的觸碰都在皮膚上留下電流般的酥癢。漣漪一般,順着被觸碰的點飛快地向四周圍擴散。身體變軟,陌生的感覺類似饑渴,卻比饑渴更加難耐,熱辣辣地燒灼着我的神經,讓我的尖叫在脫口而出之後化為呻吟,甜膩的尾音微微發顫,陌生得不像自己。

睡衣不知被扯到了哪裏,肌膚相貼的感覺令人眩暈。空氣像着了火似的,吸入的每一口都讓五髒六腑更加焦渴。不知名的感覺叫嚣着層層累積,在到達頂點的瞬間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刺痛——來自身體深處的刺痛,宛如某種包裝被撕開,陌生的器官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姿态緩慢推進,直至楔入身體的最深處。疼痛的感覺被顫栗所包裹,鮮明地凸顯在一切感覺之上。

我抓住深海的手臂呻吟出聲。深海捧着我的臉溫柔地親吻我,汗水滴落下來,幾乎讓我生出一種皮肉被灼穿的錯覺來。耳畔灼熱的喘息越來越濁重,埋在身體裏的器官無法再忍耐似的試探着開始抽動。疼痛的感覺漸漸被奇怪的酥麻所取代,感官的界線再次變得模糊,我仰着頭,視線迷蒙,有種透不過氣似的昏沉。身體仿佛颠簸在暴風雨的海上,而在所有這搖擺不定的一切當中,唯有他

是可以觸摸得到的,是可以緊緊抓在指間的。

我張開手臂,十指在他身後緊緊扣在一起。随着律動的節奏喘息着親吻他。這是我的深海,他就在這裏,在我的雙臂之間。他的皮膚溫暖着我的皮膚,他的心跳呼應着我的心跳,而感官中互通的部分更是将這種肢體絞纏的快感放大到無法忍耐的程度。

連汗水都模糊,分不清彼此。

仿佛骨肉被燒融,靈魂合而為一。

仿佛我和他,真正地成為一體。

我蜷縮在深海的懷裏,自雲端跌落的眩暈感還盤旋在腦海中久久不散,身體卻疲倦得不想挪動分毫。很想就這麽睡過去,但耳畔灼熱的呼吸卻像一種無言的提醒,令精神莫名地亢奮着,很想說點什麽。可最終我也只是轉過身,面對面地擁抱着他。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悄悄微笑,然後閉着眼繼續假寐。

皮膚上包裹着一層薄汗,相貼的時候會有種已經粘合在一起的錯覺。仿佛兩個人的邊界有一部分正溫柔地重疊在一起。

如此的不可思議。

如此的美好——因為太過于接近完美,甚至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惶恐。

我在似睡非睡的淺眠之中再一次想起了深海盤膝坐在地毯上的樣子。他斜靠着沙發,一言不發地凝望窗外的燈火。就好像要借着眼前的半城燈火回憶起海底那些星星點點的可愛生物。是的,我想這就是兩者之間最重要的區別吧。在他的世界裏,每一盞亮光後面都有一個小生命,鮮活而生動。而我們的燈光……只是燈光。明亮卻冰冷,繁華卻落寞。在這裏,他完全無法透過相似的它們體味到相同的溫暖。

在這裏,深海是孤獨的。因為周圍的所有人都是異類。

我抱緊了深海的身體,心口悶悶的,不可自抑地開始懷疑他這麽做是否值得?如果他始終無法融入人類的生活呢?幾十年、幾百年後……我已經無法繼續陪伴他了,而他仍然是一條被放逐的、孤獨的流浪者。沒有家人,沒有同伴……那麽漫長的歲月,他是否還會微笑着說一句不後悔?

深海也許猜到了我在想些什麽,他的手輕撫着我的後背,一下一下的,像在安撫一只受了驚的貓。

“茉茉,”深海在我的頭頂輕笑,“我想,你不用費心去琢磨我的身體結構和人類的男性到底有什麽區別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就算真的存在什麽差別……你這雙遲鈍的眼睛也是絕對分辨不出來的。”

這是一個笑話嗎?可我笑不出來。

深海又笑,“今後,你打算怎麽養我呢?”

“當寵物養。”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前,悶聲悶氣地說:“買一條狗鏈天天挂在你

脖子上。”

深海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那可得挑一條漂亮點的狗鏈。”

我沒有擡頭,手臂卻不由自主地收緊,“深海,你會不會……會不會……”

深海捏着我的下巴擡起了我的臉。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卻擋不住他眼底固有的淬利,“茉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的雙眼微微發熱。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問題是,他這麽做是否值得?我,以及陸地上轉瞬即逝的幾十年是否值得?

“茉茉,我比你多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好像……”深海吻了吻我的眼睛,歪着頭想了想,然後溫柔地笑了起來,“就好像相信《大英百科全書》或者《新華字典》那樣相信我。”

作者有話要說:某鴻上線之後看到頁面一片灰黑,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兒……不多說了,為玉樹祈禱吧。

另外,你們居然說看不出我們家茉茉酒後亂性的啥啥啥……太讓我受打擊了,改!

不過,現在畢竟是和諧時期。也只能改到這個程度了……H無能的後媽灰溜溜地爬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