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謊言
深海的舊吉普車駛進酒店停車場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也許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約會了一個錯誤的地點。大中午的,太陽那麽曬,人的情緒很容易變得煩躁,說不定還會吵起來。而這個酒店,我記得就在二樓的宴會廳,身為我父母的那兩個人曾經請來了所有的親戚朋友一起慶祝他們的婚姻步入了第二十個年頭。後來我才知道,婚後的第二十年也叫做瓷婚——看起來光滑無暇,但是不能跌地。
我覺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出門的,但是到了要下車的時候才發現,我好像還是缺乏那麽一點點的勇氣。
我不知道做為一個已經成年,生活上基本獨立了的女兒,我該拿出什麽樣的姿态去面對這一場詭異的會面才算得體?我不能像個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鬧,同樣,我也擺不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去祝福他們從此走向新生活,如果只是板着臉不表态……似乎又太幼稚了。
深海探身過來替我解開了安全帶,他的頭發剛剛修剪過,但看上去還是有一點點長,一低頭總有幾绺頭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臉部的輪廓也因此而顯得更加醒目,墨鏡架在發頂的樣子讓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和那時候相比,他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除了看過來的眼神裏少了犀利,多了柔和。
我的手指從他的發間穿了過去,柔滑的發絲流水般從指間滑過,像最細的沙,像水,像光線,像……一切留不住的東西。他和兩年前幾乎一樣,而我卻已完全不同。随着時光的流逝,這種差異只會越來越明顯。
不想順着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我把手收了回來,沒話找話地問他:“跟我一起進去嗎?不想的話可以留在車裏等我,我出來的時候給你帶冰淇淋。”他喜歡吃涼的東西,又迷戀甜味,冰淇淋是目前為止除了海鮮之外他最喜歡的食物。
“你的情緒不好,我還是陪你進去吧。” 深海抓住我的手,輕輕搖了搖。正午的陽光在他墨藍色的眼瞳裏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明明是極濃重的顏色,看上去偏偏有種晶瑩剔透的感覺。
這麽漂亮的一雙眼睛,讓人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我忽然覺得也許一切并沒有我想象之中的那麽糟糕。有他在這裏,有他陪着我,我的快樂會變成雙倍的快樂,我的苦惱卻只剩下二分之一,這樣算下來,還有什麽是我無法面對的呢?
深海替我拉開車門的時候又補充說:“再說,那天電視裏有個男人也說了,見女朋友的家長是件很重要的事兒。尤其是她的爸爸,他管那叫什麽山……”
“泰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換臺的
間隙裏看到的一部喜劇片的片段,沒想到他還記得。
“為什麽叫泰山?”深海反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板起臉裝出嚴肅的樣子,“也許是說爸爸的态度很重要吧,要是這個男朋友不能博得他的歡心,就不會把女兒嫁給他了。”
深海斜了我一眼,唇邊帶着笑,明顯地沒有被我的話吓到,“可是電視裏那個男人最後不是和他的女朋友結婚了?那個泰山就很厲害的。”
“這個泰山也很厲害的,”我笑,“你等下就知道了。”
深海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很突然地固定在了某一個點上。他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眸色深沉,唇角卻一點一點彎了起來,“我想我已經知道了,茉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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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順着他的視線望了過去,明晃晃的一道玻璃牆,外面亮裏面暗,根本什麽都看不清楚。不過,那種被人暗中打量的感覺卻變得明顯了起來。隔着一道玻璃牆,他們看得見我,我卻看不到他們。我忽然覺得自己此刻所面臨的處境也是如此,他們就坐在那裏,可是我看不透他們都懷着什麽樣的心思。我媽也許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打不起精神來,再能幹的女人骨子裏也是戀家的。至于我父親,也許會有點歉疚吧,但是他接下去會很忙,要忙着自己的婚事,要忙着迎接另外一個孩子的降生,我毫不懷疑這些忙碌會在最短的時間裏沖淡那些為數不多的歉疚感。
深海緊了緊我的手,像在提醒我他的存在似的。我深深吸了口氣,擡起頭沖着他笑了笑,“沒事,咱們進去吧。”
我媽在電話裏跟我說他們會在酒店的客房裏等我們,但是當我們敲開那扇歐式的白色木門時,出現在我眼前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父親和彭玲。
一瞬間,我竟分辨不出究竟是她存心騙我,還是……她知道了彭玲會出現所以才刻意避開?不管什麽原因,一路行來時我努力挂在臉上的微笑忽然間就維持不下去了,我的視線掃過彭玲落在我父親的臉上,聲音尖銳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不是要談我們的家事嗎?她在這裏幹什麽?”
彭玲的神色有點尴尬,正要說什麽又被我父親攔住了。他看了看我,又把視線轉向了我身旁的深海,貌似無意地将話題從自己身上移開了,“我猜這一定是深海了。”
深海點了點頭,客客氣氣地說了句:“你好。”
兩個男人各懷心事地握了握手,我父親上下打量他片刻,神色不明地點了點頭,“聽茉茉她媽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深海笑了笑,“是的。”
“進來吧,”我父親
一邊招呼我們進來,一邊輕輕推了推彭玲,“你去打電話,讓前臺把茶點送上來。”
彭玲看了看我們,走進內室去打電話。
“進來談吧,”父親示意我們進來,“站在門口成什麽樣子?”
我站着沒有動,我不動深海自然也不會動,氣氛忽然之間變得微妙了起來。
“茉茉,”我父親用那雙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直視着我,神情略顯不快,“我以為你來這裏,是要跟我好好談談的。”
“我原本是的,”我瞥了一眼他身後,彭玲正站在沙發旁邊面無表情地來回打量着我們。隔着半個房間,那張明顯比我母親年輕的臉怎麽看都覺得無比刺眼。我心裏忽然拱起了一股暗火,“我以為你要談你和母親的事,不管怎麽樣,我們現在還是一家人,不是嗎?”
“茉茉!”父親的臉色沉了下來。
深海的手臂環了過來,在我氣得直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想走嗎?想走的話我帶你離開這裏。”
我父親瞥了他一眼,眼中墨色加深。
“我沒事,”我盯着父親那張臉,心中滿滿的只剩下了失望,“爸你知道嗎,我一路上一直在替你找借口。我一直在試圖說服自己: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因為你和母親之間出了某種問題無法解決,而不是因為你是一個……一個……”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後面的話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父親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其實平心而論,他算得上是個有魅力的男人,身材保養得很好,性格又風趣,有點錢,還有一個算得上樹大根深的家庭背景,确實也有着讓女人着迷的資本。可是,這些是他變心的理由嗎?我望着他那張輪廓深刻的臉,忽然間冒出一個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想法:他身上這種習性,有沒有可能會遺傳到我的身上?!
我抓緊了深海的手,緊到自己的手指都開始發痛。牙齒打戰,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無比艱澀,“我想,我不需要再聽什麽解釋了。我不是小孩子,美化之後的說辭已經無法再騙到我了。”
“茉茉,”父親上前一步,語氣放軟,眉目之間流露出一種……幾乎是懇求的神色來,“我知道你會站在你母親的角度來考慮這件事,但是……”
“真的別再解釋了,我都明白。” 我搖頭,“你看,你很快會有一個新的家庭,會有個孩子,會開始你的新生活。我們對你而言,只是一段過去的經歷,我們對你抱有什麽樣的看法,對你來說又有什麽重要的呢?很抱歉,爸,我真的沒有辦法恭喜你又要當父親了。”
父親沉默地望着我,沒有出聲。只是一
瞬間的對望,記憶之門卻仿佛被人強行拉開,無數珍藏于記憶中的美麗畫面都争先恐後地擠了出來。我想起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去逛動物園,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扶着他的腦袋一手舉着冰淇淋,母親揚起臉跟我說話,臉上滿是笑容;我想起他抓着自行車的後座在小區的廣場上教我騎自行車,母親跟在後面笑着喊:“抓住車把,別松手……”;我想起我和他們一起走在大街上,兩只胳膊一邊挽着一個……
如此美滿。
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真的很想撲進他懷裏去,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抱着他大哭。可我最終還是沒有動,我突然發現那些諸如“我們只是分開,仍然是你的父親和母親”或“我們仍然像以前一樣愛你”之類的說辭純屬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從沒有像此刻這麽清楚地知道,他一旦離開我們共有的生活就會越走越遠。也許我們會一年見上兩三次面,說一些你好我好之類的毫無意義的廢話,然後我會發現他已經在他的新生活裏變成一個疏遠的存在。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他會有一大堆要操心的事兒:工作、孩子、老婆。我們的好壞他已經無暇再去顧及,終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名叫父親的陌生人。
我想我是真的要失去他了。我們曾經是一個完整的家,可是現在,我和母親站在原地,而他卻越走越遠。
“等等,”深海突然拉住了我,神色怪異地問道:“你跟我說你的父親之所以要和你的母親分開,是因為他讓另外一個女人懷孕,這個女人是她嗎?”他手指的方向是彭玲。也許他的說法太過直白,彭玲靠着沙發扶手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把重心換到了另外一條腿上。
“什麽意思?”他的反應讓我覺得意外。
“是指她嗎?”深海追問,神情之中竟有幾分古怪的急迫。
“當着晚輩的面,這件事确實有些難以啓齒,”我父親後退幾步伸手挽住了彭玲的腰帶着她走到了我們面前,他看着我的時候眼神懇切,卻略微有幾分不自在,“茉茉,我真的希望你能把這個孩子當作你的弟弟。”
彭玲也望着我,十分配合地露出一個腼腆的微笑。
可是我的感覺卻有點麻木,整個人都像浸在冷水裏似的,冰冷的感覺順着腳底一路攀上了心頭。我不知道我該怎麽看待她的存在,即使我恨不得一個耳光把她從這裏扇出去,我仍然不得不承認,這一切并不是她一個人的錯。
“可是……”深海皺着眉頭看看我們面前并肩而立的兩個人,再看看我,神色無比困惑,“可是這個女人并沒有懷孕啊。”
心髒重重一跳,我的耳邊驀然間靜了下來,“你說什麽?!”
父親也看着他,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而彭玲的臉色則在一瞬間變得蒼白起來。然後,她的眼睛裏迅速地湧出大顆大顆的眼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麽回事兒?”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
深海瞥了一眼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十分疑惑地搖了搖頭,“她的身上完全沒有另一個生命存在的跡象。真的沒有。”
彭玲聽到了這句話,張牙舞爪地朝着深海撲了過來,又被我父親一把拽了回去,“到底怎麽回事?!”
彭玲大哭,“你怎麽這麽不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很容易,我們現在就去找你的大夫。”
“你聽我說……”
“你背地裏做的那些手腳我不跟你計較。不過這件事上,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在跟我玩花樣。”
“我聽我解釋……”
我看着這兩個人,心頭一片麻木。我從來都不知道這麽荒謬的劇情居然真的會在我的生活裏上演,“咱們走吧,”我拉住了深海的手,感覺額頭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這裏……礙眼得很。”
深海被我拉着,仍然忍不住要回頭張望,“可是……她确實……她為什麽要用這個借口來欺騙別人呢?”
“她大概是怕我爸會不跟她結婚。”我疲憊地向他解釋,“很多女人想嫁給有點錢的男人,想過好一點的生活,想要更高一點的社會地位……她們會通過俘虜一個這樣的男人來證明她們身為女人的成功。”
“我不懂,”深海的眉毛皺了起來,“他不是已經有伴侶了?”
“所以這女人才需要一個足夠勁爆的借口來拆散他們啊,比如懷孕。”我望着他,這一刻,壓在我心頭的東西比悲哀更重,比溫柔更軟。我的眼眶酸痛難當,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澀,“我一直覺得有些東西你是不需要懂的。但是深海,你應該知道,跟你們的族類相比,人是一種更加複雜的東西,心思詭詐,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往往會使出種種醜陋不堪的把戲,引誘、欺騙、甚至是暴力。”
深海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有莫名的東西流轉其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反應吓到了他。我本來是不想哭的,可是一張口就有鹹鹹的液體順着面頰流下來,一直流進嘴角,一點兒也控制不住,“我們這個族類貪圖享受,愛錢,愛權力,愛自己永遠超過愛旁人,而且狡猾多變。你剛才看到的就是一個女人在性競争中使出來的手段。你告訴我,在看過了如此不堪的一幕之後,你是否還有信心相信一個人
類對你說我愛你?”
深海垂下頭,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緊了緊。
我任他握着我的手,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我突然開始懷疑他到底應該不該回來?如果他不回來,對他對我是不是更好?我們是如此不同,這種不同甚至大過了這個星球上的任何一對情侶,本來他會守着一點點堪稱美好的回憶去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現在,這些所謂的美好很有可能會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漸漸褪色,露出內裏斑駁的黯淡。到了那時,在深海的眼中,我們之間的這一場邂逅還會不會那麽美好?會不會……只是另外一個版本的《畫皮》?
深海擡起手摸了摸我的臉,“不會。”
“什麽不會?”
深海俯身過來,輕輕地抵住了我的額頭,“我不會覺得你和你腦子裏想到的那個怪物是一樣的。茉茉,你的表皮和你的內裏我都看得到。”他微笑起來,眼中一片明媚,仿佛雲破月出,脈脈清輝如水,漫天的陰霾都在頃刻之間化作了皎潔的蓮花雲。
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而且我發現你搞錯概念了,我喜歡的只是一個叫茉茉的人類,至于你其他的族人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我可管不着。說到底,這跟我們又有什麽關系呢?”他伸出手抹掉了我臉上的水漬,湊過來吻了吻我,“茉茉,我覺得你應該對我有點信心。我對你們這一族雖然說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知道人和人是有差別的。茉茉,在我心裏,你跟誰都不一樣,你是獨一無二的。”
這算是表白麽?
我曾經想過如果他學會了說甜言蜜語我該怎麽回答,真的想過。可是這會兒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抱着他不停地哭,怎麽都停不下來。
“別哭了,我陪你逛街。”
“我請你吃那個上面放了櫻桃的冰淇淋吧。”
“茉茉,我帶你出去玩吧,這個地方人太多,又熱,又嘈雜,空氣裏還有股怪怪的味道,難怪你會心情不好了。”
也許他這麽說只是為了讓我停止哭泣,可是離開這裏的念頭卻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強烈。繼續留下來守着這個爛攤子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什麽也不能做,守在這裏,只是徒勞地難過着,令別人和自己都倍覺困擾。
“就這麽說定了,”我抽着鼻子說:“我們離開這裏,明天就走,只有你和我,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
作者有話要說:五一過完了,勞動節某鴻真是勞動着過的:把不穿了的冬衣洗幹淨,收拾起來,再把薄的衣服都劃拉出來……過節好累人啊。
例行劇透:小兩口又回到海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