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千
頹廢的魏爾蘭說:“上帝啊上帝,生命就在這裏,樸實而安寧……”
我不知道詩人眼中的世界和我們這等芸芸衆生有着什麽樣的本質區別,至少在我的眼睛裏就只看到過很少的樸實和更少的、少到幾乎不存在的安寧。我想,也許從原始人提着棍子成群結隊地走出洞穴開始,人類的心就是浮躁的。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我們不停地追逐,同時不停地放棄。要命的是,往往在放棄之後又覺得那些被我們痛快地放棄掉的東西,其實是命運所能夠給予的最好的饋贈。既然這是大自然設定的規律,那麽我也一定是這樣的,只不過我的經歷太有限,還來不及去印證。
我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望着窗口的方向繼續出神。
事實上,我并不是在感慨什麽,我只是單純地睡不着覺罷了,畢竟我這點經歷對于生活在都市裏見慣了形形色色離奇事件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麽。這個城市容納了太多的真相和謊言,因而它始終嘈雜,即使是在深夜也像個無法停工的巨大機器一般不停地制造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噪音。
窗簾沒有拉嚴實,淡淡星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漏了進來,在卧室的地板上畫下一道淺色的線條。沒有月亮的夜晚,視野之內一片混沌,亮色與暗色之間是暧昧難明的一團模糊,沒有清晰的界線。
我又翻了個身,順手替深海把薄被往上拽了拽,可是沒過多久又被他蹬掉了。
我失笑。
深海總是蹬被,像睡不安穩的小孩子似的,我猜他是因為不習慣睡着的時候有東西裹在身上的緣故吧。說到底,現在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當然……也談不上喜歡,可他還是回到了這裏,帶着一個形狀奇怪的烙印。每次看到這個烙印,我就無法逃避地會想到這個問題:即使我們都沒有變心,即使我們能一直相愛到我死的那一天……那我死了之後他又該怎麽辦?徘徊在海洋和陸地之間,孤獨地流浪到死?
熟睡中的深海晃了晃腦袋,低聲嘟囔:“不行……”
是在說夢話嗎?
我嘴角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成形就被他腦海裏浮現出來的畫面驚到了,這是我頭一次看到他做夢,竟然是……這樣的夢。視野之內是一片沒有止境的幽藍色,頭頂上是一團明亮的光斑,幾乎接近白色,仿佛海水的後面藏着一個巨大的燈泡。視線下移,明亮的顏色漸漸加深,由淺淡的藍色一層一層過度為腳邊幽暗的墨藍。只是水,卻因為光線的不同而幻化出如此迥然不同的奇妙景致。暗流湧過,被束縛的身體也随之起伏,肌肉被微妙地牽扯,痛感也因而變得鮮明起來。那是印刻在深海記憶中的疼痛,我可以感知卻無法
分辨,像肢體被捆綁,繩索入肉,骨肉厮磨到近乎麻木。
長長的尾鳍破開眼前沒有止境的幽藍,曼妙的身影倏地遠離,迅速和融入了遠處模糊的幽藍色背景之中。不知何時開始眼前多出了無數身影,那是我曾經見過的最美麗的生物,藍色的、紅色的、金色的……他的族人在他的眼前游來游去,卻都離得很遠,偶爾自近處掠過的身影也都不複淡漠的神氣,看過來的眼神當中明明白白地帶着驚疑。
為什麽?
他們在問他,為什麽?
然後我看到了那位白發的長者,我想他一定很老很老了,他的臉上有松弛的皺褶,連尾鳍都呈現出黯淡的灰白色,有一樣東西被他攏在手心裏,瑩瑩光華自指縫裏傾瀉而出。
Advertisement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改變主意?”他在問深海,眉目慈和,眼神悲憫,可是他的頭發卻在身後根根豎起。我想在一切情緒之上,他的憤怒仍然占據了上風,“你曾經對我做出過承諾,而你現在要反悔。”
“我很小的時候,您就告訴過我,我們這個族類是不能互相欺騙的,長老。我願意聽從您的安排做任何事,但是這件事……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的,我也盡力去做了,但是……真的不行。”
“你已經決定了?”
“是的。”
長者擡起手,一團亮光自他的指尖躍起,流星般撲面而來。
深海的身體猛然一顫,搖曳在腦海中的畫面突然間變得支離破碎,仿佛煙花閃過,天空中的流火一絲一絲歸于黑暗。深海微顫的身體松弛下來,不适地翻了個身,又沉沉睡了過去。
而我卻越來越清醒。
夜色無邊無際,包裹着我和我愛的人,仿佛空曠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如此渺小,像依偎在一起的兩粒塵沙,随便一陣風來就可以改變我們的軌跡。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渴望自己能夠變得強大,強大到在我前進的時候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任何幹擾,強大到足以保護我的愛情不會被現實的腳惡意地踐踏進泥濘裏去,強大到可以讓我的愛人安心地生活在陌生的天空下,即使沒有同伴也不會感覺寂寞。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這些在白天看來無比虛妄的念頭如此迫切地拍打着我的理智,以至于我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因為白天受到的刺激而導致我的神經條件反射一般産生了某種陰暗的妄想傾向?
我被這個認知攪擾得心神不定,正想起身去冰箱裏找瓶冰飲,一陣細微的戰栗卻無聲無息地順着後背爬了上來,涼水一般,令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剎那之間警覺了起來。我的手還按在薄被上沒有動,掌管着聽覺的神經卻已在蘇醒的同時以我驚嘆的速度飛快地向四
面八方延伸開去。
我聽到我的左鄰,那個總是穿着格子襯衫的中年男人正穿着硬底拖鞋踢踏踢踏地穿過卧室,一陣玻璃器皿相互碰撞的清脆響聲過後,水流注入杯中,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他吞咽時咽喉發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在我們腳下的三四層的露臺上,一只小型的夜行動物步履輕盈地躍上露臺的邊緣,指甲已經收了起來,柔軟的肉墊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意态閑閑。再向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帶着濃重的睡意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安撫着睡不安穩的嬰兒,微弱的哭鬧聲和含混不清的歌謠混合在一起,語調柔和,聽得久了卻也令人有些不耐。再向下無一例外是熟睡中的聲音,或高或低的鼾聲,間或幾聲呢哝不清的夢呓。這些聲音雖然在同一時間傳入我的耳中,卻如同疊放的一摞白紙般層層分明,我甚至不會混淆了聲音所在的樓層。
可是不對,令我感覺緊張的并不是這些每個夜晚都會聽到的聲音。我屏住呼吸,有意識地擴大我所能夠到達的範圍。風聲飒飒,小區花園裏那些茂密的觀賞植物枝葉婆娑,噴泉早已經停止噴水,仍有滲出的水珠自高處落入花瓣形狀的水池之中,叮咚作響。在這一切之上,一陣微弱的咯吱咯吱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是秋千被晃動時發出的聲音,随着每一下的搖蕩,鐵索有規律地摩擦着頂部的金屬軸。平常的時候,這個聲音總是跟孩子們的嬉笑聲聯系在一起,可是此刻聽來卻只覺得詭異。誰會在這個時候去那裏消磨時間?我正在琢磨會不會是熱戀中的小情侶在那裏約會,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突然地哼唱了起來。我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吓得向後一縮,一轉頭卻見深海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雙眼,正出神地凝望着窗外,光線雖然昏暗,我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閃過的一絲亮光。這讓我突然間生出了某種詭異的預感:他不但聽到了這個聲音,甚至……他還知道那是誰。
突如其來的不安,強烈到接近惶恐。
深海有所感應似的收回了目光,然後拽着被子将我裹進了他的懷裏。熟悉的氣息環繞過來,像一種無聲的安慰。我抱緊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把臉頰貼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髒隔着胸骨皮肉一下一下地撞擊着我的耳膜,強健而有力,仿佛每一下跳動都把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輸送進了我的身體裏。
我在他看不見的方向悄悄松了口氣。他就在這裏,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安心。忍不住轉過臉,把一個輕吻印在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指停在我的背上,暗示般輕輕拍了拍。我的問題還沒有問出口,他的手指已經飛快地移了上來,用一種溫柔然而堅決的姿态按在了我的嘴唇上
,與此同時,一副畫面在我的腦海裏由遠及近,迅速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紅色頭發的美女瑪莎,那個差一點成為了深海伴侶的女人。
盡管我很希望自己能夠站在一個比較客觀的角度去揣摩她出現在這裏的用意,但是很不幸,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她跑到這裏來十有八九是為了把深海搶回去。雖然從外表上我看不出她和我們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跟深海相比,她身上“非人類”的特征要更加明顯一些。而在非人類的圈子裏,人類的某些生活規律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對它們來說,只有在決鬥中勝出的一方才有資格贏得配偶。
我看過的《動物世界》裏都是這麽演的。
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的話,我該怎麽辦呢?我沒有她那麽大的力氣,指甲不夠尖,也沒有毒。真要打起架來,我的勝算可能還不到百分之一。如果我跟她商量我們不比打架,換個花樣,比如飙車或者是背誦唐詩……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
“她走了,”深海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低聲安慰我:“別亂想了。”
留神去聽時,秋千咯吱咯吱的聲音和女人哼唱的聲音都已經不見了,而我心裏的感覺卻反而變得複雜了起來。也許對深海來說,能夠再度看到自己的同類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可是站在我的角度,我很難把它單純地看做是遠房親戚來串門。
我甚至無法判斷她究竟是敵還是友。
“剛才我就想問你了,”深海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那麽遠的距離,你真的聽到了?”
我點了點頭。我一直懷疑這個奇怪的變化是“米娅六號”留下的後遺症,但是沒有跟嚴德細談過這個問題,一切的懷疑都還只是懷疑。實事求是地說,這個變化并沒有給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擾,因為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對遠處都有些什麽聲音并沒有太大的好奇心。
“算了,別瞎想了,有機會我們去問問嚴德吧。”深海大概也沒有琢磨出什麽解釋,多少有點無奈地轉移了話題,“明天咱們就走了,真的不用給你的父母打個電話嗎?”
“到地方再說吧,他們現在大概很忙。”我縮在他的懷裏嘆了口氣,也許忙着離婚也許忙着和解,誰知道呢,也許我不在場他們更能沉得住氣吧。一想起我媽手裏攥着紙巾看照片的樣子,心頭一動,十分突然地想起有個問題一直沒有來得及問他。
“昨天,你跟我媽都說什麽了?”我記得出門的時候我媽還板着臉坐他對面政審呢,等我提着宵夜回來他們就已經看上照片了。
“沒說什麽啊,”深海枕着手臂放松了身體,“就是一直在說你。”
“說我
什麽了?”
“說你小時候的事兒,幼兒園啦,小學啦之類的。”
“怎麽會說起這個?”我不解,我媽不是忙着審他嗎?
“是我問她的,”深海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我就是想知道,把一個孩子從小帶到大是怎麽回事兒。”
估計從他知道我是由我媽一手帶大的開始,他對這件事就一直好奇着呢。也難怪我媽會淚汪汪的了,那個時候估計她也正回憶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吧。心裏有點難受,不願再想下去了,我盡量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我們即将來臨的出游上去。
去海邊是我的意思。
盡管深海翻來覆去地念叨:“我都被掃地出門了,再跑回海邊去……萬一碰到族裏的人……算了吧,我還是帶你去別處逛逛吧,你書架上不是有本《乞力馬紮羅山的雪》?我們去那裏看雪好不好?”說歸說,他每一夜的夢裏還是一片透亮的藍,那是經過了意識的加工之後呈現出來的夢幻般的藍色,澄澈得如同最完美的寶石。
睡意襲來之前我又想,就算不能回自己的族群,但是能在自己族人的地盤上溜達溜達,也總好過沒有吧。
夜裏睡得不好,車子還沒有駛出市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覺醒來,太陽已經滑到了西邊,白天那種細針般刺眼的光線已經變得柔和,因為混合了紅、黃、紫等等複雜的顏色而變得有如薄霧。一睜眼的錯覺,仿佛眼前的世界整個被一塊漂亮的紗巾給包裹了起來。
車子停了,深海正伏在方向盤上出神。順着他的視線望出去,一灣深邃的藍色已經出現在了公路的盡頭。我忽然發現海永遠比文字所能夠形容的更加魅惑,那是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顏色,即使是最細微的光線變幻也能夠改變它的形貌。它會動,會呼吸,會高興也會發怒。它養育了無數的生命,因而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它甚至會死,會消失在滄海桑田的傳說裏,只留下一片幹燥而荒蕪的沙礫。
我輕輕地把頭靠在深海的肩上,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應到了他心裏的悲傷,如此厚重,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這種悲傷已經遠遠超出了游子對家鄉的懷念,用我有限的經歷來分析,它更接近于一個孩子對于母親的眷戀。
我一直都知道深海為了回到我身邊放棄了很多重要的東西。然而這一刻,我望着那雙墨藍色的眼瞳中無法掩飾的焦渴與疼痛,頭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個男人為了讓我活下去到底放棄了什麽。
愛是簡單的,可是愛帶來的後果卻如此沉重。也許書上說的都是真的,在生活裏,僅僅有愛還不夠。如果我的愛只剩将他從自己的土壤裏連根拔起,然後讓
他裸\露着根莖在陌生的空氣裏日複一日地枯萎……那我所謂的愛情還有什麽意義呢?
也許想清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需要很長時間,但是做出一個決定卻往往只在眨眼之間。
我現在的想法暫時還不想讓他知道,這也不是短短幾分鐘就能夠想明白的事兒。我的手臂環過去,熟門熟路地抱住了他的腰。因為深海的悲傷而變得低落的情緒也由于潛意識裏模模糊糊做出的決定而不知不覺變得悲喜交加。
太過複雜的情緒總是讓我無措,讓我在低下頭去細細揣摩的時候反而感覺空茫。如果我的決定無法用時間來證明對錯,那麽……就用深海的快樂來證明吧。
我在深海的腰側輕輕撓了撓,“嗨,帥哥,想什麽呢?”
深海回過神來,揉了揉自己的臉,略帶惆悵地說:“想起小時候跟着長老們學習的事兒……”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我再一次轉移了話題,“我餓了。吃完飯收拾一下行李,等天黑之後我們去游泳,怎麽樣?”
“好,”深海笑了起來,眼中的陰霾散開,露出孩童似的頑皮,“我可以帶着你一直游到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跟大家道個歉,最近某鴻的狀态不好,所以寫的很慢……
沒有意外的話,周五會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