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Helen

似睡非睡之間,我又一次看到了海。

清晨即将來臨,明亮的光線正一點一點地穿透幽藍的海水,從頭頂上方模糊而明亮的月白色到我們身邊濃重的墨藍色,展現在我面前的海水像一副色彩漸漸加深的美麗綢緞。仔細看的話,看似純淨的海水裏浮蕩着各種各樣細小的生物,灰塵一般微微發亮的藻類,長着細小觸角的指甲般大小的透明小魚……這些是我早已看熟了的景色,可是在夢裏看着它們的時候,我卻懷着如此新奇的感覺,仿佛第一次看到。

海水漸漸變幻的顏色、礁石上不停收縮的海藻、從岩石下面探出頭來鬼頭鬼腦地向外張望的章魚、從我們的頭頂上方游過去的壯觀魚群……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從未見過海的小孩子,每一樣出現在我面前的東西都令我感覺既驚訝又欣喜。

如此單純快樂的心情,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了。

然後我看到了出現在礁石另一側的東西:一條銀藍色的魚尾,巨大的尾鳍正随着暗流的湧動緩慢地上下擺動着。越來越明亮的光線在這條漂亮的魚尾上折射出了不同的顏色,從純粹的銀白到深深淺淺的藍,每一種顏色都顯得光彩奪目。

我的視線從這條魚尾移到了旁邊的什麽東西上,柔和的象牙色,長的……是兩條人腿。我應該被吓一跳的,可是這一刻,我卻只覺得新奇。不由自主又游近了一些。略顯浮腫的兩條腿,當我湊近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向後一縮。腳趾張開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半透明的一層薄蹼——這個人竟然和我是一樣的!

沒有驚訝,我心裏慢慢的都是疑惑。我的視線在這兩條腿上停留了一會兒之後又回到了那條漂亮的魚尾巴上,片刻之後又一次移回到了兩條腿上。然後開始慢慢地向上移動,毫無懸念地看到了深海和……靠在他胸前的我。

千真萬确是我。

盡管我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沒有束緊的頭發亂蓬蓬地漂浮在腦後,臉色蒼白而疲倦,眼睛下面還挂着淡淡的淤青。我的身上還穿着那件棉質的睡裙,一邊的肩帶放了下來,阿尋正伏在我的胸前吃奶。

然後,我看到自己擡起頭和深海相視而笑。

我的那張臉略顯浮腫,一笑起來真的和鬼一樣。可是我還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無法移開視線。

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就好像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正從一段不太遠的距離之外觀察着自己。最要命的是,我居然覺得被自己打動了……

看着自己微笑的表情,我心裏竟然有種暖融融的、溫柔而又親昵的感覺。然後,我看到自己擡起頭,沖着我

偷看的方向張開了一只手,“來……”

這個奇怪的夢做到這裏的時候,就好像放映機出了故障,開始不停地重複播放最後的一段畫面。于是,我不知所措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擡起頭,看着自己沖着鏡頭微笑,看着自己張開一只手,沖着鏡頭溫柔地微笑說:“來……”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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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清晰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而我的心情卻慢慢變得悲傷起來。非常非常想要大哭一場的感覺,委屈的像個小孩子。

就在我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時候,眼前的畫面卻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水光迷離,就好像我沉在水裏,耀眼的陽光正肆無忌憚地照射在水面上。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一男一女的聲音,正在争吵的樣子。

我悄悄浮出水面,刺眼的光線晃得我立刻眯起了眼睛。這是一個游泳館模樣的大廳,淺色的天花板很高,上面裝飾着海星和海螺形狀的頂燈。大廳的一角裝飾着幾株高大的綠植,茂密的枝葉幾乎觸到了天花板。這裏的布置,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只是一探頭,我又沉回了水裏。不過那一男一女的對話倒是有幾句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你說什麽也沒有用,”這是女人的聲音,“我不會同意的。”

“你應該明白,這并不是我在刁難你。”男人的聲音。

“如果不是存心刁難的話,”女人的聲音激動了起來,“你就應該去找保衛,而不是站在這裏沖着我指手畫腳。”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安全。”男人也提高了聲音。

“什麽是安全?”女人反問他,“你想要她活?還是想要她死?”

“我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好不好?!”

“我覺得就是這個問題,”女人冷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認為我們搶回來一個大麻煩。”

“如果你們的行動足夠嚴密,”男人激動了起來,“她本來不會是大麻煩的。”

“我們?”女人繼續冷笑,“注意你的措辭,我們是指誰?”

“……”

直覺這是兩個我見過的人,然而浮浮沉沉之際,他們的聲音除了受到水音的幹擾之外,空曠的大廳又讓這兩個人的聲音帶上了微妙的回音,我完全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誰的聲音。

從水底望過去,争吵已經停止,男人轉過身怒氣沖沖地朝出口走去,而女人的身影則折回到了泳池的另一側,從那裏拿起了什麽東西然後重新走回到了水池的邊緣。

我一個猛子紮回水裏。很清很清的水,可以一眼看到畫在水池底部的标

志性線條。是泳池沒有錯了,問題是,這到底是我腦海中的哪一段記憶?

女人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柔和而清冷的調子,很像是……

我心裏驟然間慌亂起來。一瞬間,躺在卧室裏正在做夢的我和夢裏那個沉在水池中的我的複制品似乎詭異地合二為一。複制品感應到了我的慌亂,同時我也感應到了她對岸上的女人生出的那種略顯複雜的心情:輕微的畏懼交織在輕微的依賴之中,想要躲開的同時卻又渴望着接近。

不怎麽情願地朝着泳池邊那個身影游過去,浮出水面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臉:仿佛永遠都長不大的精致的娃娃臉,脫去了淡漠的神氣,笑容竟然驚人的甜蜜。我忽然疑惑起來,這個長着我熟悉的五官,卻又挂着我完全陌生的表情的女人,真的是……夜翎嗎?

“過來……”她舉着手裏的大毛巾沖着我繼續微笑,“在水裏泡了很久了,累了吧?”

我想起她帶着我在泳池裏做測試的事兒,可是當時的她并不是這樣的表情。我分明還記得她不耐煩的樣子……

是我的記憶錯亂了嗎?

“過來,”她繼續微笑,用柔和的聲音引着我朝她靠近,“過來,海倫,你看這是一條新毛巾,上面海繡着你最喜歡的小海螺呢……”

海倫?!

這又是誰?!

我大驚失色的同時,上半身已經竄出了水面。眼前頓時一片水花四濺,我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退,一跤跌回了水裏。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的時候,手臂上還殘留着水花飛濺的感覺,真實的可怕。

月光透過印着大花朵的窗簾支離破碎地灑了滿地,遠處,一列夜行列車正轟隆隆地橫穿整個小鎮,連身下的床鋪都仿佛被震得微微發顫。

被子被我踢開了,全身上下一片冰涼。這才是我會做夢的原因吧。可是為什麽在夢裏夜翎會喊我“海倫”?

海倫……海倫……

那是一種刻意讨好小孩子的語氣……

“過來,海倫,你看這是一條新毛巾,上畫着你最喜歡的小海螺……”這樣的語氣十分耳熟,平時我媽媽會說:“尋尋,看,奶瓶上還有史努比呢,再喝兩口好不好?”我會說:“看,小鴨子,放進浴缸裏,跟阿尋一起洗澡喽……”

我心煩意亂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腦海裏突然鑽出來的驚人的想法讓我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可是……

可是如此真實的感覺,還能有什麽更加靠譜的解釋呢?

我光着腳沖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潑了兩把冷水在自己的臉上。嘩啦啦

的水聲,我近乎低泣般的喘息聲,讓這個安靜的夜晚突然變得躁動不安。

我伏在盥洗臺上,冷水順着脖子一直滑進了睡衣的領口。冷和熱交織的感覺,絕望裏又隐藏着驚喜,仿佛我呼出的空氣都帶着炙熱的溫度。

可能嗎?

這一切真的可能嗎?

我可以像感知深海的情緒一樣感知到她的內心世界?或者……她正在等待着來自我的信息,而這一夜,我們對彼此的感應恰巧重合了?

自從離別之後,這還是我頭一次這麽靠近她。她活着,而且她還記得我。

她真的記得我!

我細細回憶夢裏所看到的畫面,她那些微妙的情緒變化,她的委屈和她的渴望……甜蜜和痛苦的感覺同時湧上心頭。這是最疼痛的幸福,最心酸的快樂,而我卻只能呆呆地坐在黑暗裏,承受着來自命運的煎熬,卻無能為力。

海倫……

Helen,來源于希臘語,光的意思。

很美好的一個名字。

這是夜翎取的麽?回想起夢中的情景,她和海倫說話時的表情和語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她對我的女兒懷着一定程度的喜愛?我是不是可以指望海倫能借着這一點喜愛得到比較細致的照顧?

小孩子總是比較容易讨好的,送給他們糖果,陪他們做游戲,給他們講故事……很容易就可以贏得他們的好感。如果海倫對夜翎的喜愛表現出适度的回應,她的待遇會不會變得更好一些?如果她對夜翎真的産生了某種溫柔依賴的感情……

海倫還會不會記得我?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夜,她們對彼此的感應恰巧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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