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奶嘴

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從卧室的窗口望出去,街道上行人寥寥,到處都空蕩蕩的。半條街外,不久之前還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場只剩下零星幾個菜攤和滿地的菜葉垃圾,幾個穿着橘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正拿着大掃帚做每天的例行清掃。街燈已經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襯着滿地狼藉,人去樓空之後蕭條而落寞的感覺仿佛無形中被放大了很多倍。

我望着天邊一抹越來越黯淡的晚霞,心裏默默地計算着迦南返回的時間。

今天是迦南第一次跟随華叔去送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會在下午兩點左右返回到鎮上。即便做一些必要的準備工作,這個時候也應該跟我聯系了。

從窗口慢慢走到房間另一側的盥洗室門口,再從盥洗室的門口走回到窗邊。天邊那抹慘淡的霞光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黯淡的顏色:渾濁的灰色和混雜其中的模糊的黛色。

夜晚即将來臨,而迦南卻始終沒有出現。

堆積了一整天的心神不定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煩焦躁,我無意識地在房間裏越走越快。與此同時,各種各樣的猜測也紛至沓來:迦南會不會在研究所門口被夜族人認出來了?他曾經跟随夜鯊一段時間,出來進去的,肯定有不少人記得他。就算他經過了一定程度的喬裝打扮,萬一被眼神特別厲害的人看見了呢?又或者,他們順利地從海岸一帶返回了鎮子上,但研究的結果卻發現夜族人在自己家門口的布防嚴密的沒有絲毫漏洞呢?

那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以及夜半時分我在那個奇異的夢裏看到的游泳館都讓我确信我的女兒就在裏面。可是,我們就這麽幾個人,想進去不容易,想出來更難,想要帶着她毫發無傷地出來……更是難上加難。

原來咫尺便是天涯……

我頹然地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飯菜都已經涼透了,看着越發地讓人沒有胃口。我知道如果進展順利的話,也許今天晚上我們可以摸進研究所,那樣的行動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不吃晚飯無論如何是不行的。但是心跳得那麽急,那麽快,好像每一下跳起都直接堵在了嗓子眼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無比,又如何能夠允許食物順利通過?

完全被動的局面。與夜族人相比,我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優勢。越是想冷靜下來,心情就越是焦慮不堪。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将到達頂點的時候,刺耳的電話鈴聲突兀地撕開了房間裏的一團死寂。我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是迦南的號碼。

“迦南?”我按捺着滿腹焦灼,竭力拿出平靜的語氣,“你還好嗎?”

> “是我。”話筒另一端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剛硬的語氣在轉折之間帶着宛如金屬般的質感,“果凍。”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沉默的男人剛毅漠然的一張臉,心口微微一抽,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若幹分貝,“迦南出事了?”

電話的另一端的果凍沉默了一下,飛快地說道:“十分鐘之後我到樓下,你下來。”

“到底……”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這個男人幹脆利落地打斷了,“有話見面再說。我在開車。”

我聽着話筒裏傳來的盲音,十指冰涼。不敢再深想迦南可能會出什麽事,我機械地拿起事先預備好的裝着随行物品的小包,飛快地鎖好門跑到了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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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不習慣夜生活的小鎮居民大部分都留在自己的家裏。大街上尚沒有幾個行人,就更不要說這樣的小巷子了。尤其是這一帶即将搬遷,幾乎壞了一半的路燈自然是沒有人來維修的。我看了看小巷的兩側,果凍事先沒有說他的車會走哪邊,我只能心神不定地在大門外原地等候。幾分鐘之後,一輛越野車停在了左側的巷口,車窗搖下,一個模糊的男人探出頭喊了一聲:“這邊!”

是迦南的聲音,我立刻松了一口氣。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果凍這個人我從來沒有正面接觸過,我信的只是迦南。如果來接我的人只有他一個,我該不該走?

不等我關好車門,車子就飛一般駛出了小街。我這才看清楚開車的人是果凍,迦南坐在副駕駛位上,正低着頭擺弄着手裏的什麽東西。

“出什麽事了?”我問他。

迦南把他的手機遞給我,聲音有點悶悶的,“你先看看這個。”

他示意我看的是一段視頻,在播放之前我以為是他偷拍到的海倫。開始播放了我才發現短短兩分鐘的視頻,畫面上始終只有一個男人遠距離的側影。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中年男人,接近兩米的身高和過分健壯的體格讓他看起來更像一頭熊而不是一個人。頭發是棕黃色,曬得黝黑的臉上明顯帶着不屬于東方人的鋒利棱角。

“這人名字叫紮塔爾。”果凍側過頭,從後視鏡裏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是中東一帶最出名的雇傭軍團RC的重要成員。”

“雇傭軍?”我不禁一愣,“他跟夜族人……”

果凍微微颌首,“我和迦南一下午就在查這件事。”

我心裏忽然有點明白了,到了這一刻,我們這個臨時搭夥的行動小組的領頭人已經從迦南不知不覺變成了果凍。他當過兵,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當過兵的人類,他對于各地的武裝力量的了解

超過了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說到底迦南也只是一個喜歡參加世界各地狂歡節的半熟少年,任性、貪玩、好熱鬧。即使他在陸地上生活了很多年,人類社會中那些隐藏在陽光背面的東西,他也決計想不到要去留意的。

可是這個果凍……我該信任他嗎?

我擡起頭,果凍也正好看過來。我們的視線在後視鏡裏微妙地觸碰到了一起。果凍忽然笑了,“你可以信任我——至少兩年之內。”

“什麽意思?”這麽容易就被他看穿了心事讓我微微有些尴尬。不過他說的話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僅需要你們的錢,更需要迦南提供給我的藥物。”

我大吃一驚,“藥物?!”

大概是猜到了我想的是什麽,迦南不屑地冷哼一聲,把頭扭向了窗外。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果凍低聲笑了,“我母親去年被确診了癌症晚期,年前醫院就通知家屬準備後事了。不過,在吃了迦南帶來的一種草藥之後,癌細胞的擴散得到了有效的抑制,上個月去醫院複查的時候,大夫說她至少還可以再多活一年。”

“這麽回事……”我松了一口氣。

“你以為呢?”迦南哼了一聲,尾音揚了起來,很不滿的樣子。

“我以為……這個……”我舉着他的手機沒話找話,可是當我的視線再一次落在屏幕上的時候卻意外的有了新發現:“我怎麽覺得這個外國男人有點眼熟啊。”

前排的兩個男人同時警覺了起來。

“我見過他,”我們來到這個小鎮的時間并不長,這麽幾天當中,我出門的次數更是一只手都數的過來。要在有限的幾次經歷當中回憶起這個外國人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來這裏的第三天,我下樓去街角的那家雜貨店買沐浴露的時候,見到過他。”

“你确定?”不知為什麽,迦南的聲音裏竟然透着緊張。

我微微猶豫了一下,“你這裏只拍到了側臉。不過,應該就是這個人。他當時正在問路,但是雜貨店的老板娘不懂英文。其實他要去的那家酒店并不遠,就在咱們這個小區的後面。我幫他把路線畫在了便簽本上,他道了謝就離開了。”

“他當時要去酒店?”迦南對這個說法十分懷疑,“夜鯊找他來,又怎麽會讓他住酒店?”

“不會是剛來,還沒搭上吧?”

“不可能。”迦南搖搖頭,“夜鯊做事怎麽會出這種纰漏?”

“也許是紮塔爾自己有什麽私事吧?”對着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什麽樣的想法都只是猜測。沉默了一會兒

我又把話題拉了回來,“你們送貨回來就一直在研究這個人?”

“送貨倒是很順利。”迦南接過手機,微微嘆了口氣,“不過我和果凍都覺得要想人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現在又出現了RC的人……”

這些我都預料到了,但心裏還是不自覺地微微下沉,“你們帶我出來……”

迦南剛要回答,就聽果凍慢悠悠地說:“迦南說你是順風耳,聽力特別好,我不信,所以我們倆打了賭,帶你過來做個試驗。反正你在家裏呆着也是胡思亂想,還不如實地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麽我們沒發現的東西。”

我愣了一下,轉頭去看迦南,迦南沒有說話,只是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果凍的這一番話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味道。一時間我還真有些摸不準他話裏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說,因為他們今天跟着華叔去送貨的時候,沒有在研究所的外圍找到夜族人在防守上的漏洞,同時又因為塔紮爾的出現對這件事有了退縮的念頭,所以要把我帶到實地來看看,好讓我打消那些和夜族人對抗的不切實際的想法?

可是他們可以退,我卻不能啊。我的腦海裏一直盤旋着那個尖叫的聲音,她就在那裏,一直在叫,無論黑夜還是白天。

就算這是上天的路,我也停不下來。除非救她回來,或者……我死……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果凍停車的這片樹林距離研究所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公路上的燈光照不到這裏,碎石堆砌起來的土路在星光下泛着模糊的亮光,路面雜草叢生。這條路我聽迦南說起過,距離海岸線很近,但是彎道多,路面也始終沒有經過專業的修整。幾年前小鎮通往濱海度假區的公路修好之後這條土路就被當地人廢棄了。

頭頂是秋天的星空,幹幹淨淨的一片夜藍色,每一顆星星都仿佛拿絨布擦拭過,亮閃閃的。拂面而過的夜風中除了樹林中特有的植物清香,還若有若無地夾雜着一絲屬于秋天的淡淡甜香,像某種熟透了果實散發出來的誘人的味道。繞過一片坡地的時候,透過林木間的縫隙我看見了遠處的海,星空下宛如沉睡般呈現出幽暗的顏色,靜态的,仿佛已經凝固了似的無聲無息。

我收回視線,大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果凍。

沿海一帶的樹林一部分是天然的,一部分是人工種植的。人工種植區域裏的樹木排列十分規整,行與行之間留着一兩米的距離,比起天然林地要好走得多。同時也不必擔心會遇到什麽夜行動物。不過,當頭頂上響起“呱”的一聲大叫

的時候,埋頭趕路的三個人還是被吓了一大跳,不約而同地都停了下來。

夜風拂過林梢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特別的聲音。

風聲、頭頂的枝葉相互摩擦的聲音、不知名的夜鳥略顯尖利的啼鳴、齧齒類的小動物踩過枯葉時窸窸窣窣的輕響,夜晚的聲音。我不自覺地閉起雙眼,再遠一點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而且……不止一輛。

我忍不住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同時在腦海裏竭力辨別它的方位。靠近海岬附近,一側與樹林相連……這些信息本能地讓我聯想起當初被軟禁時經常會看到的景色:絨毯似的綠草坪從別墅的臺階下面一直向下延伸,漫過起伏的坡地,一直延伸到了樹林的邊緣。

心跳的速度驟然加快。那些聲音的的确确是從研究所的方向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開門關門的聲音、期間還夾雜着幾句模糊而簡短的對話,然後……我聽到了一陣低低的抽泣,稚嫩的聲音,帶着柔軟的尾音。

從心髒的位置驟然間傳來的疼痛幾乎令我無法呼吸。

是他們,不會有錯。可是這樣的深夜,他們……

仿佛一道電光直直地劈了下來,在我的腦海裏轟然一響。軀殼之內的五髒六腑仿佛都被炸得粉粉碎,連魂魄都随着那一聲巨響出了竅。

我丢下兩個懵懂的男人,瘋了似的朝着山坡下面沖了出去。

“殷茉?!”迦南在背後一把拉住了我。

我被他拽的踉跄了幾步,一甩手手背又刮到樹枝,火辣辣的疼。而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卻也生生喚回了我的神智。随着出了竅的魂魄漸漸歸位,悲傷的感覺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幾秒鐘之前的那種沖動已經沉寂下去,而這些日子沉澱下來的疲倦和絕望卻通通被翻了起來,我再沒有了在樹林裏橫沖直撞的力氣。

“到底怎麽了?”迦南驚魂未定,死命地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放手。

“他們撤走了,”我咬着自己的拳頭,說不下去了。

聽覺的另一端,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已經漸漸遠去。這樣的距離,即使我真的長着翅膀也無能為力。

“你确定?”果凍走了過來,半信半疑地問我。

汽車沿着另外一條路越走越遠,三輛車。海倫斷斷續續的哭聲就是從第二輛車裏傳出來的。有人正在哄她,壓得很低的聲音,微帶點不耐煩的語氣,随着車隊一起漸行漸遠。幾分鐘之後,便再也聽不到了。

我匆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扶着旁邊的樹幹站了起來。

“殷茉?”迦南再一次拽住了我,語氣中帶着濃

重的擔憂。

“他們已經離開了,”我輕輕掰開了他的手,“保镖們估計也都撤走了。現在,那裏應該沒有什麽危險了。”

“你……”

“我沒事,”我轉過頭,看了看遠處沉睡般的大海,“我還是想去看看。只是看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麽。也許只是由于慣性的緣故,已經朝着這個方向走了這麽久了,完全無法再停下來。也許,這裏是我所能夠到達的最最接近她的地方吧,這是她曾經睡過的床,她曾經看到過的天花板,她曾經呼吸過的空氣。

這是我曾經住過的房間,自從被夜鯊改造成嬰兒房之後我就不得不搬到了對面的另外一間卧室裏去。除了窗簾和卧具變成了柔和的粉藍色,它看上去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和夜翎的卧室相同的那道房門大開着,同樣空無一人。也許是他們走的太匆忙,地板上亂七八糟地扔着不少東西:玩具、小孩子的衣服以及撕碎的童話書。

“快一點,”站在門邊的迦南輕聲催促。其實我也聽到了樓下傳來的宛如鳥鳴般的短促叫聲。這是放風的果凍發出的聲音,也許我們的動靜已經驚動了研究所裏值班的工作人員。

即便沒有了夜族人的保镖,這裏仍然是不對外開發的研究所,有着天烨集團級別最高的生物實驗室,有屬于自己的行業機密。

而常規的安全設施也仍處于開啓狀态。

這些我都知道。

可我還是背對着迦南,繞過滿地的垃圾走進了與卧房相連的盥洗室。

一件小海星圖案的嬰兒圍嘴晾在毛巾杆上,伸手摸了摸還是潮濕的。這也許是海倫晚飯時才用過的東西吧。我的視線繞過色彩鮮豔的盥洗池,在靠窗那個超大尺寸的浴缸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阖上門,又一次回到了卧室。

床頭櫃上橫躺着一個穿着白色紗裙的芭比娃娃,娃娃的旁邊放着一個半透明的Adiri奶瓶,裏面還剩着半瓶奶。

我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個柔軟的奶嘴,眼淚毫無預料地流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新人物陸續登場。

下一章路一的哥哥出場。說實話,除了深海之外,這個故事裏我最喜歡的男性角色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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