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許願

阿尋的生日蠟燭點起來的時候,有人把一個半人多高的禮品盒送進了我們的包房,指明是送給尋海先生的生日禮物。

老媽的神色亮了一瞬便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其實我想過她有可能會通知我父親,我同樣也猜到他會出席這個聚會的可能性并不大。此時此刻,只有這麽一份生日禮物到場,對我來說并不覺得有多麽意外,更談不到會難過了。不過,我媽顯然并不這麽想,所以她的神色顯而易見的沮喪了起來。

即便當初我和深海拆穿了彭玲編織的懷孕謊話,但離婚之後的他還是和那個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就在去年的年初,他的另外一個女兒出生了。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一切都和我曾經預想過的一模一樣。對于這件事,我心裏只覺得麻木,反而沒有其他的什麽感覺。而我媽卻很是消沉了一陣子。也許,就算感情破裂,但是被自己的丈夫如此對待,身為女人的她在心底裏也總是會有些不甘心吧。對自己的婚姻完全失望之後的老媽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夠對我盡到一個父親應該盡到的責任。

顯然,她的這一個希望如今也破滅了。

看着那份不怎麽受歡迎的禮物,四叔四嬸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我繞過嘀嘀咕咕的這兩個人和忙着拆禮物的習芸路一,從背後環住了老媽的肩膀,低聲安慰她說:“媽,你別瞎琢磨了,他來不來我真的不在乎。”

老媽的眼圈紅了。

“我真的不在乎,”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看看這房間裏的人,他們都喜歡阿尋,這就夠了。他真的來了,說不定反而會攪得大家都不痛快。”當初就是只想請來阿尋喜歡的熟人,所以長輩裏我只請了被我們打擾過的四叔一家。

“來,來,吹蠟燭了。”四嬸對眼前這一幕心知肚明,忙不疊地拿吹蠟燭的事兒來岔開話題,“吹蠟燭,許願……這都是人家外國人的習慣,誰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一個比一個的當回事兒呢。”

大家都笑了,因為禮物的到來而略顯尴尬的氣氛也随之一松。

阿尋黏在路明遠身上死活不肯到老媽懷裏去,所以只好由路明遠抱着他去吹蠟燭。誰知這孩子興奮得過了頭,兩只小手比比劃劃地光想着要去抓那個小火苗,老媽只好說:“茉茉來吧。許個願。”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親友,他們是我信賴的長輩,是我的朋友,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此刻他們都在這裏,在我的身邊,這種類似于心滿意足的感覺讓我心生暖意。

我該許什麽願好呢?早點見到深海?早點救回我的海倫?阿尋快點

長大?還是希望我的長輩親人們都健健康康?

我的願望會不會太多了一點兒?

如果只可以許下一個願望的話……還是請天上的神明保佑我們一家早日團圓吧。

因為約好了由路一帶路去市郊那個廢棄的工廠實地考察,所以頭天晚上我把鬧鈴定在了淩晨五點鐘。

路一說那個地方看地圖雖然不遠,但是因為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的緣故,要沿着小路繞一個圈子,所以時間上就有些說不準了。他還要搭乘當晚的航班回廣州去見老陳,所以有事只能盡量往前壓縮。最初的計劃是我自己跟着他去了解一下路線的,因為我不想讓路一知道蔡庸那些人的存在。但是蔡庸認為我對他需要什麽樣的場地完全沒有概念——實際上,我對他到底需要什麽樣的場地也确實沒有概念,照我最初的想法,把蔡庸持有部分股份的那家俱樂部租下來不是也很方便嗎?可是蔡庸卻列舉了一系列的原因:私密性啦、場館的限制啦、普通的訓練場無法支撐特殊要求的訓練啦等等,因此思來想去也只能把蔡庸帶着一起去。

我一直對蔡庸的底細充滿了好奇心。他的年紀雖然不大,但是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他都能說個頭頭是道,讓人覺得他似乎去過很多地方。他的拳腳很厲害,槍法也好,對于如何訓練我們找來的高手們他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勢,怎麽看這些技巧都不應該是一個酒吧老板應該精通的。

而且他還有那麽一位比他自己還要神秘的弟弟。

不過好奇歸好奇,我也知道在我和蔡庸之間有一道坎是我不能去觸碰的。他并不是我的雇員,但也不是我的朋友,關于身份,我不知道該如何給他定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能算作深海的朋友。可是深海相信他,我又确實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幫手了。在這整件事情上,看到那些瑣碎然而卻又關鍵的細節都被他大包大攬地兜到了自己身上,我的感覺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看來,古人所說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種氣度我果然沒有。于是,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時間上。也許随着時間的流逝,在我和他,包括我們找來的那些本領高強的男人們之間能夠磨合出一種類似于戰友一般的感情來。傭兵聽起來太冰冷,而我們之間的合作關系又明顯還沒有到達朋友的程度。還是戰友這個定位比較合适。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需要相親相愛,只需要彼此間毫無嫌隙的信任。

這樣的感情,應該是最最合适的吧。

當然這一切路一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我有個朋友要跟着我們一起去看看這個廢棄的食品加工廠,至于別

的情況,我不說他也不會問。

路一向來不是好奇心泛濫的人。

腦海裏翻來覆去想着這些事兒,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電話鈴突兀的響起來時,我還以為到了該起床的時間,誰知抓過手機一看,卻是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的電話。擡頭瞥一眼床頭櫃上的小座鐘,指針的位置還不到淩晨四點。睡眠不好的人,夜裏一旦被觸動就很難再睡得着了。我也是這樣,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

“喂?哪位?”

電話的另一端十分安靜,我甚至聽不到呼吸的聲音。正疑惑時,話筒裏傳來嘀的一聲輕響,像是某種電子儀器發出的聲音。電子儀器、檢測設備、醫院、研究所……我的思路飛快地将這幾個名詞串在了一起,一時間毛骨悚然。

“殷茉,是我。”女人的聲音,低沉而疲倦,帶着濃重的鼻音,“好久不見了。”

這是我不曾期望過的聲音。那些我不願意去回想的過往,在這一刻,都随着她的聲音在這暗夜裏蘇醒了。我嘴裏發苦,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好。想要按下挂機按鈕的同時又矛盾地想知道她會帶來什麽樣的消息。

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溫厚的長者,優雅沉靜,令人信服。不知何時,這感覺已經變成了犯人家屬面對獄卒時的不知所措。

“我打這個電話,是想求你一件事,”也許是見我始終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米娅嘆息着開口了,“我不敢說什麽求你原諒的話,不過,對不起你的人始終都是我,嚴德……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

我想起那個船艙裏的網筐,那些用在自己身上的神秘藥劑,想起上岸之後他們對我的照顧,想起他打着雨傘把我送到車旁時關切的眼神……盡管在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把他們看做是分開的兩部分,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認米娅的說法:嚴德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來丁香公寓看看他。”有一些莫名的東西被壓抑在她的聲音裏,像勉強忍耐的嗚咽,将我心底裏那一絲不祥的預感瞬間放大。

“他……”

“大概就在這兩天了。”

我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響。

“他想見見你。殷茉。”

黃昏時分,就在路一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帶着“我的朋友”考察完畢順利返回A市的同一時間,我也站在了丁香公寓的大門外。

這個有着很鄉土的名字的地方,從外表看,幾乎和我第一次看到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大門開着,種滿了花花草草的

院子依然顯得生機盎然,沿牆栽種的一溜兒丁香樹已經長到了牆頭那麽高,茂密的枝葉挨挨擠擠,把樹後的磚牆遮擋得嚴嚴實實。樹叢旁邊的秋千在昏黃的光線裏輕輕搖曳,像溫情的女子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寂寞。

客廳的門敞開着,燈還沒有亮起來,站在院子裏只能看到門廳裏的一角矮櫃和矮櫃上盆景的暗色剪影,碩大的一蓬草狀植物,從背着光的角度看過去活像一個人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即使明知是自己的錯覺,我的後背仍然爬上來一陣毛毛的感覺。

邁過院門之後我才注意到樓上卧房的窗戶都開着,象牙色的窗紗微微拂動,窗紗後面是陽臺蒼白的牆壁和幾莖細竹,我記得那是嚴德喜歡的植物,在船艙裏的時候我就曾見過。沒記錯的話,那裏應該就是嚴德和米娅的卧房。

我走上臺階,在大廳門口站了一會兒。

客廳裏還是老樣子,深色的木質家具搭配着象牙色的地毯,純粹而又內斂的顏色折射出他們那個年紀的人所特有的優雅。雖然客廳裏空無一人,可是空氣裏仍然殘留着一絲溫暖的東西,仿佛落霞滿天,餘輝脈脈,迷醉的感覺裏混雜着黯然神傷。

即使我對這裏的主人心懷芥蒂,仍然無法否認這裏的确是一個令人感覺舒适的地方。就好像相愛的兩個人之間那種令人心動的電波正由某個特殊的點均勻地輻射到了房間的每一處角落。

我轉回身望向樓梯的方向。米娅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靜靜地看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應該是在看我,但是視線卻又仿佛從我的身上穿了過去,望向了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的樣子,眼底一抹掩飾不住的黯然。

“米娅。”她不說話,只好由我主動向她打招呼。

米娅的目光微微一跳,仿佛被驚動了似的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我的臉上。她隔着半個客廳靜靜地注視着我,目光之中慢慢地浮起一絲糾結的神色。

“你真的來了。”她的聲音略顯沙啞,“我以為……”

“嚴德還好嗎?”我打斷了她的話。

“他一直在等你。” 米娅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說完這句話就率先朝樓上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間有些遲疑。我其實并沒有做好要見他們的準備,很有可能見了面也不過是聽嚴德說一句對不起罷了。面對一個即将離世的人我又能說什麽呢?這種想要求得諒解的情結我能理解,但是一句違心的“沒關系”真的可以讓他了無遺憾地阖目而去?

一路行來,我的腦子裏始終一片空白,可是到了要見面的時刻卻反而變得糾結起來。深吸一口氣,

擡頭看時,米娅已經伸手握住了卧房的扶手,正轉過頭來用一種略微有些擔憂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她也許是要叮囑我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可是等了幾秒鐘卻始終沒有聽到她說什麽。詫異地擡頭看她,米娅卻微微有些不自然地轉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與此同時,她的手向下一壓,象牙色的木門無聲無息地在我面前推開了。

第一眼的印象竟然是滿目蒼綠。門邊、窗下、屋角……我數不過來這間卧房裏到底擺放了多少細竹。仿佛不論身處房間的哪一個角落,随便一眼瞥過去都能看到一蓬蓬醉人的綠。那個蒼白枯槁的男人正阖着眼靜靜地躺在這一片綠色當中。幾年不見,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稀稀疏疏地鋪散在淺色的枕頭上,襯着他毫無血色的皮膚,看上去宛如茂密盆景中一塊淺色的點綴,消瘦得幾乎要被那大把大把的綠色吞沒了。

幾年前深海就說過他的年紀可能已有八十或九十歲了,可是看到他那張原本優雅而滄桑的臉如今消瘦得只剩下一層幹枯褶皺的皮膚,要有人說他八百歲我也會信。我從來都不知道人可以衰老的讓人完全認不出本來的樣子。

“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睡一會兒,大概要再過幾分鐘才會醒來。”說完這句話房門便在我身後關上了。也許她只是不想參與我和嚴德的談話,但是随着房門帶起的那一縷微風拂過,我的後背卻止不住有些發涼。我忽然有點懷疑床上的那個人是不是還在繼續呼吸?那麽蒼白的樣子,讓人看了完全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命力。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個人真的是嚴德嗎?

窗外傳來一陣拍翅膀的聲音,一只鴿子落在窗臺上,歪着頭朝房間裏看了兩眼又拍打着翅膀飛走了,潔白的雙翼在夕陽下泛起一層柔和的橙紅色光暈。視線從窗口收回來的時候和另外一雙眼睛碰了個正着,幾秒鐘之後我才反應過來。

“嚴德?”

這是嚴德的眼睛,沉靜而滄桑。看着他略顯渾濁的雙眼裏慢慢亮起的光彩,我心裏的不安也慢慢散開,一種略帶心酸的溫和的感情重新占據了上風。

“嚴德,”我朝前走了幾步,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你感覺怎麽樣?”

作者有話要說:嚴德是個好人啊,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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