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三種藍色

林天當先一步從背風的土坡後面竄了出去。

這裏緊靠河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造紙廠,到處都是或高或低的土丘,土丘之間是雨水彙集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水窪,水面上鋪滿了不知名的水草。遺憾的是,土丘的起伏太平緩,水窪最深的地方也不過半人多高,如果不是這個壞天氣的幫忙,我們根本不可能靠的這麽近。

這家造紙廠雖然還沒有正式投産,但是據說大型設備和部分原材料已經進廠,大門口也設了值班室,每天夜裏值班的保安都會帶着電棍在廠區裏來回巡視。

我們是從廠房背面鑽進去的。哪裏的鐵栅欄斷開了一處缺口,剛好可以容一個人勉強通過。剛一鑽過鐵栅欄,我們就和藏身在一堆廢磚後面的果凍碰頭了,按照他的指點,林天帶着我穿過了散發着紙張黴味的庫房,順着庫房另一側的小門進入了廠房背後的辦公區。

兩個保安晃着大手電說說笑笑地從綠化帶後面的人行道上走了過去。綠化帶後面就是一棟呈凹形的二層樓房。隔着雨幕,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樓房的外牆塗着淺色的牆漆,樓梯修在外面,兩側的不鏽鋼扶手微弱地反着光。

林天示意我上去,自己則一閃身鑽進了樓梯下面的陰影裏。我順着臺階跑上去的時候才發現樓梯口還守着一位弟兄,而最靠裏側的房門則被推開了一條縫隙,蔡庸站在門邊沖我招了招手。我剛一閃進去,蔡庸就關上了我身後的木門,同時擰開了一把特制的手電筒。手電筒的光線非常弱,只夠讓房間裏的人勉強看清楚家具的擺放。這樣的亮度不易被外面的人察覺,但同時缺點也顯而易見,再好的視力也無法看清楚任何細節。

這是兩間相連的房間,外面的一間是客廳,靠窗的位置擺着幾張沙發,對面牆上挂着大幅的字畫,字畫下面是一排矮櫃,錯落有致地擺放着幾件工藝品。沙發前面的茶幾上還擺着茶水和果盤,果盤裏放着兩個切開的芒果。茶壺摸起來是涼的,似乎房間裏的人已經走了很久了。卧房的門開着,正對房門的一側擺放着一張大床,被褥疊放的整整齊齊,不像有人休息過的樣子。衣櫥的門開着,裏面空蕩蕩的,除了一疊毛巾之外什麽都沒有留下。

我的指尖從那一疊柔軟的毛巾上撫了過去,心裏空落落的。摸進來的時候雖然已經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猜想真的被證實,鈍痛的感覺仍然一路擰絞着爬上了心頭。

第四次了。

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從我的眼皮底下被帶走,每一次在我以為就要成功了的時候,迎接我的卻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失望。

庸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離開的時間到了。就在我轉身的時候,手電筒微微一晃,我和蔡庸同時看到了從梳妝臺的底部露出來的一片紙角。我走過去捏住這片紙角微微向外一抽,便拽出來一張信紙。這是造紙廠內部使用的辦公用品,信紙最上面還寫着“天昊文化用品有限公司”的字樣。空白的紙面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鉛筆字:芒果、尺子、手、天,再往下還是同樣稚嫩的筆體,寫着的卻是一首法語兒歌:1,2,3,nous irons aux bois\4,5,6,cueillir des cerises\7,8,9,dans un panier neuf\10,11,12,elles seront toutes rouges!

我把這張信紙小心地疊了起來,收進了貼身的口袋裏。我的眼眶酸痛難當,卻沒有一滴眼淚。

我們在這個名叫橫瀝鎮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七天,幾乎查遍了每一個出入橫瀝鎮的人,卻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夜族人的線索。天昊造紙廠的設備已經全面安裝完畢,設備廠家的工程師來紙廠聯機調試的那天,林天冒充質監局的工作人員混了進去,他跟着設備方的工程師将整個廠房上上下下摸了個遍,卻依然一無所獲。廠房後面的那棟辦公樓已經有人開始辦公了,而那間我們進去過房間也只剩下了幾張辦公桌,我們曾看見過的床和沙發都不見了,就好像他們的存在根本只是我們的幻想。入夜之後,這裏除了保安和耗子,再不見有什麽活物出沒。

到手的線索又一次無聲無息地斷了。

飛機慢慢滑過跑道,開始一點一點地加速。這是一段不那麽舒服的過程,心髒被壓迫的感覺類似于失望,每一寸肌肉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向下拉抻,輕微的暈眩也因為連日疲倦而被過度放大,令我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我閉着眼縮在座位裏似睡非睡。坐在我旁邊的果凍翻看着空姐送上來的報紙,報紙離我并不近,可就是這樣淡淡的油墨味道也讓刺激得我直反胃。

“這個巴特拉島到底是在什麽地方啊?”這是坐在果凍另一側的周均的聲音。這人也是退伍的老兵,當年紅透半個軍區的槍王,在退伍回家之後承包了一個什麽廠。沒想到生意被人騙了,賠了不少錢。果凍找到他的時候,兩口子正急着要賣祖宅。雖然拿錢替他救急的人是我,但是我們這些人裏頭,還是果凍最得他的信任。

“離希臘不遠吧,”果凍嘩啦嘩啦地翻着報紙,挺感慨地說:“臺風過境啊,這裏說島上将近三分之一的房

屋都被毀了。”

“吶,你看這裏。島上的土著人還跳出來說風涼話呢,說白人不聽勸告過度捕殺鯨類,所以遭到了海神的報複。”

“他們還真相信有海神啊。”

“誰知道,”周均嗤笑一聲,又低聲念道:“島上土著稱自己是海神的後代,他們供奉的圖騰有着人類的上半身和魚尾形的下半身……”

“人魚啊,”果凍也樂了,“那不是故事裏編出來的玩意兒麽?”

……

我猛然睜開眼,一把搶過了果凍手裏的報紙。

短短的一則新聞,就登在國際版的一個小角落裏,加上标題也不過豆腐塊大小。可是從文字上來看,當地的土著人所崇拜的那個圖騰又實在讓人心驚肉跳。驚駭的同時,我心中又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個想法來:他們自稱是海神的後代,也就是說他們的祖輩很有可能就是深海的同類,而這些神秘的土著人都是海族人和人類結合生下後代。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就是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和我的孩子們最為相似的人了。如果我能對他們的身體狀況有一個細致的了解,在面對我的孩子時,我也不會那麽全無把握。

我粗暴的舉止雖然把果凍和周均都吓了一跳,但是看到我重新活過來的樣子,大家似乎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現在有什麽計劃?”果凍壓低了聲音問我:“番禺這條線索就算徹底玩完了?”

果凍眼中的關切令我心生暖意,我回了他一個微笑表示自己撐得住,“沒什麽計劃,繼續找呗。”等哪天我的家底全部折騰空了,大家就各回各家,我拄着拐杖自己找。後面這句話我并沒有說出口。可我知道我走的是一條單行線,除了一直朝着終點奔跑我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不同,不過是在我這裏掙一份兒養家糊口的錢罷了。

周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直到我和果凍一起望定了他,他才略微有些尴尬地咧嘴笑了笑,“沒什麽。我就是想提醒你:這種事兒就是個無底洞。我們村有戶人家,家道挺殷實的。後來也是遇到了這種事兒,兒子讓人給拐走了。兩口子找了好些年,到處跑。後來連房子都賣了,一路要飯地找這孩子。”

“找着了嗎?”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倒是找着了,”周均一臉感慨的樣子,“問題是,孩子是被拐子賣進這家的,養父母一直拿這孩子當寶貝似的,吃的玩的啥都有。再看這親爹親媽,兩個一窮二白的叫花子,真要是跟回去了咋養活這孩子?”

人家的孩子好歹還是被當做孩子來看待的,可我的海倫卻是他們養在籠子裏的一

只小白鼠。為了換她的自由,別說錢財,要命我都肯。

“費勁巴力地找了一大圈,結果孩子還是養在別人家裏。”周均壓低了聲音自言自語:“這不是白折騰麽。”

“不是白折騰,”我閉上眼微微嘆了口氣,“至少這兩口子下半輩子能合上眼睡個安生覺了。”

沒有經歷過這種事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即使用藥物來求得一夜安睡,那根繃緊的心弦依然無法松弛一點點。一夜一夜地輾轉反側,眼睜睜地看着星沉月落,疲倦和哀恸層層疊加,山一樣時刻壓在心頭,沉重到令人無法順暢地呼吸。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你們不會懂的。”我搖了搖頭,把視線投向了窗外,不願看到他們摻雜了憐憫的神色,“回去之後大家都好好休息吧。具體安排聽隊長的。”

“行。”前排的蔡庸應了一聲,語氣平淡地囑咐大家:“下了飛機手機都開着,等我通知。”

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麽通知吧。我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想:我得聯系蔡伐,讓他好好查一查巴特拉島上的臺風事件。另外,我還答應過阿尋,等我回去了要帶他去海洋館看海豚表演。對我來說,去這樣的地方并不是一件讓人感覺輕松的事兒。那些被關在玻璃櫥牆後面的海洋生物總是條件反射一般令我聯想到死狀凄慘的灰藍和被夜族人帶走的海倫。可是在這個城市裏,要想看活的海豚就只能去這個地方。更何況,我根本就無法拒絕阿尋提出的任何要求。

這是一個危險的苗頭。我媽就曾直截了當地提醒過我:不能因為丢了一個孩子,就用溺愛毀掉另一個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做不到而已。因為透過他眼中那兩汪明媚的海藍色,我看到的是三個人的眼睛。那是三種不同的藍色:最深沉的夜藍色、最清澈的海水藍和最晶瑩剔透的冰藍。我的生命曾經因為彙集了這三種顏色而呈現出了極致的圓滿。

那樣煙花般一閃即逝的燦爛,是到死我都不會忘記的。

作者有話要說:事情有轉機了,這一次茉茉已經觸碰到了真實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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