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少年合該在他掌中破繭化蝶。”
那孩子有些怯怯地縮了下肩膀,藏到了樓梯拐角後。過了片刻,她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見喬南還沒走又朝她招了招手,這才遲疑地上前。
喬南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她。
看起來也就六七歲的樣子,穿着有些陳舊的苗服,很瘦,露出來的胳膊腿兒像蘆葦杆一樣,皮膚泛着太陽久曬過的健康麥色,臉尖而小,就顯得那雙眼睛格外大。因為膽怯,眼底透出幾分不安。
但其實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喬南問。
“明達。”
“是明達山的那個明達?”喬南聽當地人介紹過,鳳溪村依山而建,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座山峰,就叫做明達山。
明達小幅度地點頭。
“很好聽的名字。”喬南誇道,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畫板:“你願意給我當模特嗎?”
明達不太明白當模特的意思,歪着頭有些疑惑地看他。
喬南換了個淺顯易懂的方式,指了指樓下的香樟樹:“你坐到那邊,我給你畫一幅肖像,作為回報,我送你一小盒顏料怎麽樣?”
這回明達聽懂了,她咧着嘴角笑起來,用力地點頭。
喬南将野果子揣進兜裏,背起還沒放下的畫板,又和明達一起下樓。
讓明達随便找了個石墩坐下,喬南将頭上的花環取下來給她戴上,便席地而坐,開始專心起稿。
他一手扶着畫板,一手執着鉛筆,白皙的手指上還沾着沒來得及清洗的油畫顏料。
随着手腕靈活擺動,素描紙上很快有了大致的輪廓。
一幅簡單的速寫,也就二十多分鐘就能完成。
喬南收了最後一筆,将畫紙從畫板上取下來,朝一直努力坐直身體不動的明達招招手:“好了,過來看看。”
聽他說畫完了,明達這才敢動,小跑着沖到他身邊,看着畫紙發出驚嘆聲。
畫上的小女孩好看得都不像她了。
“喜歡嗎?”
“喜歡。”明達用力點頭。
“那就送給你了。”喬南将畫卷起來用系帶紮好遞給她,又将顏料匣子攤開:“你可以自己選一個顏色當做你的報酬。”
這回明達沒有拒絕也沒有逃跑,她挑了昨天喬南遞給她、她卻沒有要的那一小盒「檸檬黃」顏料。而喬南又附贈了一只畫筆給她。
小聲說了「謝謝」後,明達才寶貝一般捧着畫和顏料離開了。
她并沒有走遠,往前大概五十米不到的距離就有一堵老舊的灰白圍牆,大概是太過迫不及待,她将畫卷的系帶綁在褲腰帶上,在牆邊蹲下來,用筆小心翼翼蘸了顏料,把灰白的圍牆當做畫紙塗畫。
她的神色十分鄭重,從細節處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模仿喬南作畫時的模樣。
即便那堵灰白的圍牆只是用石灰粗糙地塗抹了一層,牆皮斑駁脫落,上面還有紅色油漆噴塗的小廣告,但她仍然非常認真地對待這張畫紙。
以她為起點,鉛色天空、灰綠大山連綿不絕地向着遠方鋪展。陰沉的天穹下,一切都蒙上晦暗之色,只有明達、還有她筆下檸檬黃色的太陽,成為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喬南目光凝在那抹明黃上,生出一種強烈的、想要将這一瞬間畫下來的悸動。
他拿出手機将這一瞬間記錄了下來,又匆匆鋪上新的畫紙,提起筆起形,竭力想将這震撼心靈的畫面捕捉下來。
也是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在印象派、抽象派盛行的當下,賴英卻一直堅持超寫實主義。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極其注重還原度。據說他在繪畫時甚至會使用放大鏡,力求每一筆線條都不會與實際出現偏差。畫出來的人物鮮活,能與照片媲美。
從前喬南雖然喜歡他的作品,但在這一點上是不太理解的。
畫家的筆表達的應該是情緒、是故事,而不是只是為了高還原度的炫技。
但此時此刻,他忽然就理解了。
賴英所還原的從來不只是人物,而是那眼角眉梢裏、每一道筆觸裏藏着的歲月長歌。
……
晚上和裴敘視頻時,喬南還止不住地興奮,他坐在床上,手機靠放在床頭,恨不得手舞足蹈地給裴敘比劃自己的收獲:“以前在學校,老李總說我技巧有餘,感情不足,沒有自己的風格。其實直到今天之前我都不太服氣。”
“但現在我明白了,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忽然就知道自己應該畫什麽了。”他的眼睛很亮,像黑夜裏閃爍的星子:“老李說他準備辦一個苗族為主題的畫展,這次寫生如果我們能畫出讓他滿意的作品,可以一起參展。我想試試。”
這對還沒走出校門的學生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也是個巨大的考驗。
畢竟老李的挑剔是衆所周知的。
裴敘專注地看着他,心髒無聲悸動。
今天的喬南和往日的喬南不同,身上多了一種格外引人矚目的光彩。
就像一只幼蟲終于積蓄了足夠的力量,開始嘗試着破繭。
他在蛻變。
而他卻不在他身邊。
他呵護長大的少年,合該在他掌中破繭化蝶。
次日,裴敘将趙博叫進了辦公室。
“我記得前年公司響應號召,資助了幾個扶貧項目,有沒有貴北山區的?”
扶貧項目之前就是趙博在對接,他回憶了一下:“還真有,在營安那邊。”
雖然不在紫雲,但營安就在紫雲旁邊,相距并不算遠。
裴敘思索片刻,道:“你聯系一下營安當地的負責人,就說我們要再追加一筆扶貧款,款項從我的個人賬戶走……不過為了确保扶貧款項到位,我想親自去考察一下。”
趙博一愣:“您親自去考察?”
他正想解釋企業資助都是和當地的扶貧辦對接,每一筆扶貧款項都會有賬目明晰,不會有什麽問題。
但緊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來,貴北……喬小少爺好像這會兒就在貴北。
模模糊糊之中他仿佛抓住了什麽,沒有再多做解釋,立刻道:“好的,我明白了。”
裴敘颔首:“盡快去辦,到時候你和彭易跟我去營安。”
……
去營安考察的事情在三天後就對接好了。
第四天淩晨,裴敘帶着兩個助理乘坐飛機前往貴北。
這趟出行他并沒有提前告知喬南,到了營安之後,他花了一天的時間進行考察,之後拒絕了當地接待人員的熱情款待,留下了趙博對接後續事宜,自己則帶着二助彭易在市內采買了生活用品後,開車趕赴石臺縣鳳溪村。
他們中午出發,兩個人輪流開車,到了傍晚才抵達鳳溪村。
這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傍晚的天空被晚霞鋪滿,火燒雲如同油畫畫卷徐徐展開,美得驚人。
裴敘下了車,進村去找人。
剛邁上臺階,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說:“時間不早了,明天再繼續教你。”
裴敘循聲回過頭,一眼就看見了喬南。
他穿着藏藍色的短褂和短褲,看風格應該是當地苗族的服飾。對襟短褂很寬松,袖子上繡着裝飾花紋,袖口處還綴着許多菱形銀片;直筒褲是七分,長度在小腿中部,露出一截纖細漂亮小腿和精致的踝骨。
風将短褂吹得向後揚起,他猶如一只迎着風展翅的蝶,輕盈行走在晝夜交替的分界線上。
左邊是燃燒殆盡的火燒雲,右邊是已經暗下來的深藍天幕。
明暗交替的光影之中,他袖口的小銀片随着動作晃動、撞擊,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銀制亮片折射天光,如同群星環繞着他。
裴敘矗立在原地許久,看着他走出很遠,才啞着聲音叫了一聲「喬南」。
他的心髒鼓噪着,想要上前抓住他;身體卻定在原地,遙遙望着他,似等着他朝自己而來。
不可能出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喬南微愣,随後才遲疑地轉過身——
“哥?!”
他臉上的神色從茫然到驚喜,随後滿心歡喜地跑向裴敘,撲進他懷裏:“你怎麽來了?都說了我沒那麽嬌氣。”他又驚又喜地埋怨:“也不提前告訴我。”
裴敘接住了他。
他緩慢地收緊雙臂,将少年禁锢在自己懷中,垂首深深嗅聞他的氣味:“正好有事來貴北,順路來看看你。”
喬南才不信;“敘南在貴北又沒有分公司,你來貴北辦什麽事?”
裴敘笑了下:“其實是在營安有個扶貧項目,我可來可不來。但我想看看你,就來了。”
喬南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牽住他的手往吊腳樓走:“其實我也有點想你了。”
“你在這裏待幾天?老李昨天帶我們進山寫生,明達山的瀑布特別漂亮,我帶你去看!”他腳步輕揚,臉上滿是笑意,叽叽喳喳的聲音比山裏的鳥兒更歡快。
裴敘垂眼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壓下了洶湧的情緒,溫聲說:“公司事情太多,明天一早就要走。”
喬南一愣,有點失落道:“這麽快?那我們不能一起看瀑布了。”不過他失落的情緒只維持了一瞬,很快又振奮起來:“那你今晚和我睡!”
裴敘溫柔地看着他,輕聲說「好」。
作者有話說:
南南:我找到了創作的意義,我突破了!
裴哥:弟弟長大了,可以做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