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楚賀潮聲音平靜,問得波瀾不驚。

但卻像窗外乍然響起的驚雷一般,鋒芒直逼元裏。

黑暗之中,楚賀潮的目光好似緊緊凝視着元裏。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好就好在,元裏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元裏無聲苦笑,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剛剛的那一幕被他心大地抛在了腦後,全心想着楚賀潮此時問出這句話的目的何在。

楊忠發丢的貨,元裏确實不知道在哪。

托楚賀潮步步緊随的福,他雖然懷疑汪二和那批貨可能會有關聯,但根本沒有時間來查證是否如實。

“楊忠發丢了什麽貨?”

元裏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柔和,合着雨聲,如泉水入春溪,“将軍與楊大人總與我說丢了批貨,但是貨是什麽時候丢的,怎麽丢的,貨物又是什麽,卻一概沒有告知我。楊大人說這批貨是軍饷,按我朝律法,盜劫軍饷、攔截百裏加急信件乃是死罪,甚至會株連九族,連累旁人。我實話實說,将軍,我沒有那麽大膽子派人截取軍饷。”

元裏嘆了一口氣,“将軍既然軍饷被偷,怎麽不上報朝廷,帶着兵官大肆搜尋?”

這正是元裏想要瞞着楚賀潮獨自去見汪二的原因。

如果汪二真的帶着災民劫持了軍饷,那必然就是死罪,甚至連收留災民的元裏一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可楚賀潮卻偏偏選擇秘而不發,暗中探查。

要麽他是确定截貨的人與元裏相關,看在元裏是他“嫂嫂”的份上,他才選擇如此低調行事。

Advertisement

要麽就是這一批貨物根本就不是什麽軍饷,且來路不明。哪怕是楚賀潮,也只能窺間伺隙。

按照楚賀潮這冷酷無情的脾氣,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後一種。

元裏甚至升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楚賀潮沒準也是和那些災民一樣,是準備做一次搶走這批貨充作軍饷的土匪行當!

狹窄的小木屋中,角落屋檐漏着雨水,滴答滴答。

元裏看不清楚賀潮是什麽表情,寂靜之中,男人的手指好似在輕輕敲着大腿,思索着他所說的這些話。

良久,楚賀潮終于開了口,他淡淡地道:“那批貨是古董字畫,黃金絹布。”

這絕對不會是正常的軍饷,楚賀潮告訴元裏這句話,相當于已經承認那些災民非盜劫軍饷了。

元裏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更加從容,“我想問一問将軍,這批貨若是運到北疆,能供北疆十三萬士兵多長時間的口糧?”

楚賀潮道:“勒緊褲腰帶,夠吃兩個月。”

“那兩個月後呢?”元裏追問。

楚賀潮冷聲,“我回洛陽便是為了軍饷而來,朝廷即便是拖,也不會再拖兩個月。”

元裏步步緊逼,“如果朝廷當真不撥糧呢?”

楚賀潮冷笑一聲,剛想要說些什麽,又聽元裏道:“或者是撥了糧,卻又只有以往軍需的三四成呢?”

楚賀潮沉默了。

“将軍,您身處北疆,比我知道千裏饋糧的艱難,也知道後勤運輸補給有多麽重要,”元裏琢磨着從哪裏切入,一字一句都格外慎重,“前方輕型戰車數輛、重型兵車數輛,車輛盔甲都需要保養補給。軍隊十三萬戰士的口糧、器材物資的供應、軍官的用度,光這些每日就要耗費千金之數*。”

元裏頓了頓,沉聲繼續道:“軍饷運送北方,兵器、車輛、紮營物資、牛馬草料……從裝車開始,一路運送的護送隊伍與馬匹牛羊等畜生同樣會耗費一部分的軍需,而送糧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車輛的損壞,馬匹的疲病,敵軍的騷擾,盔甲、箭弩、戟盾、蔽橹都需要及時補充。最終運到軍前的軍需,至少要損失十分之六*。即便一年只為北疆送軍需一次,耗費也極為巨大。而這,還不包括各級官員一層層中飽私囊,以及軍需官監守自盜。”

最後一個字落下去時,元裏的聲音已經壓得極低,若不仔細聽,恐怕要被風雨所掩蓋。

楚賀潮眼中閃過驚異的光彩,他不由坐直了一些,在黑暗中沉沉盯着元裏的方向,“你怎麽知道這些。”

元裏把早已準備好的借口拿出來道:“家父為我請了一位并州老兵做武師父,他曾經做過千裏饋糧的護送隊伍。”

楚賀潮不知信還是沒信,“你想告訴我朝廷不會對我北疆的軍需如此上心?”

元裏忍着沒翻白眼,楚賀潮明顯是明知故問,“您覺得呢?”

楚賀潮笑了兩聲,含着嘲諷之意,沒有說話。

“将軍若是覺得朝廷會上心,就不會緊抓着那批貨物不放了,”元裏道,“您是位好将軍。可我要在這裏仗着嫂嫂的輩分說上将軍兩句。”

楚賀潮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嫂嫂請說。”

元裏咳了咳嗓子,就聽到男人拿起了杯子,喉結吞咽茶水的聲音接着響起。他本來就渴,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将軍,勞煩遞給我一杯水。”

楚賀潮摸了摸桌上,整個桌上喝茶的只有他用過的這個杯子。他随便用壺裏的涼茶敷衍地洗了下杯子,倒了一杯水遞給了元裏。

等喝夠了水,元裏抹抹嘴,擺正長輩姿态,“将軍,你如果沒有做好以後的打算,就算找到了那批貨也只是拆了西牆補東牆。如果這批貨充作軍饷用完了,之後還是不夠,将軍還準備再搶一次嗎?”

“嫂嫂說得是,”楚賀潮難得很有耐心地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态,“弟弟愚笨,嫂嫂可有妙計?”

元裏沒說有還是沒有,而是改口問楚賀潮楚王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戶,一年能生産多少稻谷。

楚賀潮吐出兩個字,“幽州。”

元裏眼眸倏地睜大。

楚王的封地竟然在幽州!

幽州是天下最東北的地方,地處偏遠,地形又極為險要,因此朝廷政令難以在此處傳達,極易滋生地方割據勢力。又因為幽州與北部接壤,所以經常會受到來自森林和草原的少數部落的侵犯。在北周中原百姓們的眼中,幽州只是一個落後貧瘠,偏遠而危險的地方,是朝廷罪犯流放之地,不比陰曹地府好上多少*。

幽州是楚王的封地,就頂在北疆之後,這分明是絕好的養兵條件,但看楚賀潮的困境,顯然幽州完全無法供出給他的軍饷。

但元裏卻知道,只要翻開地圖,就能明白幽州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形勝之地。

幽州北部就是燕山山脈以及壩上高原,西部則是關溝與太行山,東邊就是海上資源豐富的渤海。

向東北方向穿過遼西走廊,就是一望無際的東北大平原。*

幽州雖有山脈天險,但內裏卻有一塊很大的平原。且又有巨馬、桑幹等河流,既可以種糧食,又可以畜牧,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塊非常重要的養馬地。

只要能夠利用得當,幽州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國家的大糧倉,絕對不會出現缺少糧食的情況。

中原人不了解幽州,因此而輕視了幽州,但幽州卻有着撼動中原政權的力量。如果是忠臣良将,利用好幽州的這些條件,那絕對是一道很好的防護牆。但如果天下一旦大亂,幽州就是一個絕佳的謀反好地方*。

又能用天險防禦,又能沖鋒作戰,非常适合和匈奴鮮卑打長久戰。

這麽好的地方,楚賀潮竟然還落魄到了要上洛陽來要糧,元裏頓時有一種寶物蒙塵,恨鐵不成鋼的急切,都開始替他着急了。

“你……”元裏欲言又止,嘆了一口又一口氣。

不過也不怪楚賀潮。

幽州雖好,但現在卻是一個沒有被開發出來的貧困地。再加上楚賀潮常年駐守北疆,楚王府一家又留在洛陽,又怎麽能發現幽州的種種好處?

不過元裏想和楚王府合作的心卻更加堅定了。

他想要成為楚賀潮軍隊的後勤,從而在楚賀潮的軍隊中擁有話語權。此時天時地利人和,元裏毫無疑問要把握機會。

楚賀潮被他嘆得皺起了英挺的眉頭,“嫂嫂?”

“……将軍所說的那批貨,我會幫将軍留意。”元裏道。

楚賀潮眉頭緊鎖,元裏的話明顯還沒說完,結果就把他釣在這麽不上不下的位置了?

他還想要問些什麽,就聽見元裏小小地打了幾個哈欠,團着被子又回到了床榻上。

動靜窸窸窣窣,楚賀潮的視線雖然蒙在一片黑暗之中,但聽覺卻格外敏銳。他能夠從這些聲音中“看到”元裏的一舉一動。

楚賀潮才想起來,他的這個嫂嫂如今還沒立冠,還缺着覺呢。

屋內逐漸安靜了下來,有幾只蚊子嗡嗡地在楚賀潮耳邊飛着,聲音吵鬧得楚賀潮心煩意亂。

元裏還要團着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楚賀潮卻覺得屋子裏悶熱而潮濕。

本來就火氣大,現在更是熱得出了一身汗珠。

楚賀潮平靜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剛剛和元裏談了那麽多話,他面上雖不緊不慢,游刃有餘,實則一直沒平靜下來過,只是仗着黑暗,任由內火燒着肺腑,支着褲子耍流氓。

楚賀潮一向這麽難弄,一旦起來就很難消下火氣。但也不至于這麽沖動,被人摸兩下就這麽激動。或許是春季燥熱,弄得他也有些上火。

元裏的呼吸聲緩慢平和,一聲接着一聲,比蚊子聲還要讓人心煩。

楚賀潮拿着茶壺對嘴喝了半壺,揚着脖子靠着椅背,面無波瀾。

片刻後,他伸手探去。

半晌,一股濃烈的腥臊味兒傳開,楚賀潮脊背一松,粗重呼吸一懈,脫下腰間纏着的衣物,快速地把東西擦了擦。

毀屍滅跡了個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千裏饋糧查自《孫子兵法》,以及部分查自網絡資料

*幽州資料來自搜索加上自己整合,安祿山、劉守光、公孫瓒等都以幽州作為叛軍根據地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