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楊忠發千辛萬苦拖慢了追着元裏而來的人,等他們到達屯騎大營時,就看到元裏和楚賀潮正有說有笑。

元裏對楚賀潮的笑意溫和,舉止有禮。稀奇的是楚賀潮對元裏也是尊敬有加,進退有度,顯得很是耐心。這麽一瞧,人家明晃晃的叔嫂好關系,倒像是楊忠發剛剛看到的他們在馬上打起來的那一幕像是錯覺一樣。

楊忠發使勁揉了揉眼,被楚賀潮的模樣驚得合不上嘴,他撓撓頭去找袁叢雲和韓進,“這是什麽情況?”

韓進是楊忠發的副将,袁叢雲則是楊忠發的同僚,他們同屬楚賀潮麾下。這兩人被楚賀潮派到了屯騎大營裏看着兵馬,一是日常督促士兵訓練免得懈怠,二是免得士兵被屯騎大營的校尉勾走。

韓進比他還茫然,兩手一攤,“大人,屬下也不知道。将軍帶着嫂子一過來就是這副樣子,我都沒見過幾次将軍這麽禮賢下士的模樣,吓人。”

袁叢雲咳了咳,朝元裏揚了揚下巴,“那就是小閣老的夫人?”

“是,但元公子喜歡別人叫他公子,”楊忠發咂咂嘴,“你們趕緊改改口,別喊什麽嫂子小嫂子了,将軍說了,以後就指望着元公子給咱們提供軍饷呢!”

袁叢雲感慨萬分,“沒想到小閣老死後,接着頂上去就是他的夫人。楊忠發,我并非不喜這位元公子,只是有些事我必須要問問你,你老老實實地答。這元公子到底能不能擔起這麽大的擔子?這可是十三萬大軍的後方,是十三萬士兵加上我們的命!可不是什麽兒戲!”

“叢雲啊,看将軍那态度,你還不明白嗎?”楊忠發拍拍袁叢雲的肩膀,“這位若不是有真材實料,咱們将軍能這麽彬彬有禮?”

說完這句話,楊忠發的表情微微古怪,低聲補充道:“也不是多彬彬有禮吧……将軍沒經過元公子的同意,直接把人給擄來了。”

另外兩人吸了口子冷氣,同樣低聲道:“當真是擄來的?”

楊忠發一言難盡地點了點頭。

袁叢雲,“……将軍這事做的可真是,唉。”

朝廷把給楚賀潮的軍饷都放在了屯騎大營前,但因為知道楚賀潮自己帶了一千兵馬過來,竟然直接拍拍屁股不管了,只把糧食放下,卻沒派一個民夫前來運糧。

軍饷不是漢中貪官那般的古董字畫、金銀絹布,而是實打實的一袋袋糧食,十三萬大軍一個月的口糧也要九十萬石,這些糧食裝車後便是長長一條隊伍,對一千騎兵來說,着實有些困難。

但楚賀潮像是早已猜到會這樣一般,命令一下,所有騎兵便将軍饷中不需要的辎重拆下,扔在了屯騎大營前,帶着能帶動的所有東西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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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湯湯一行人便往汝陽縣趕去。

元裏回頭可惜地看着那些被抛掉的東西,“将軍來洛陽的時候怎麽沒多帶些騎兵?”

楊忠發嘆了口氣,“元公子,不是我們不想帶,這已經是我們能帶來的所有了。”

“戰馬難尋,騎兵難訓。北疆糧食不豐,找出這些身強力壯的騎兵與戰馬,已經很不容易。”

如今的馬具還沒有腳蹬,練習騎馬的士兵常常會死于馬蹄之下。元裏早已想着等有了足夠的後盾支持後,将能夠大幅度提升騎兵戰鬥力的腳蹬搞出來。他若有所思,等到了幽州,這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元裏問楚賀潮,“将軍麾下騎兵一共有多少人?”

楚賀潮:“五千。”

五千啊。

不錯,比元裏想的要多一點。

沒過多久,郭林與林田分別帶着劉骥辛和邬恺追上了大部隊,見到元裏平平安安的模樣後,他們才松了一口氣。

元裏同他們表明了自己将會前往幽州,溫聲詢問劉骥辛和邬恺,“兩位若是不想跟我前去北方,我自會為兩位找好去處。”

邬恺與劉骥辛對視了一眼。

劉骥辛轉頭看向拉得極長的運送車輛與泱泱騎着戰馬的騎兵,眼中精光一閃,當即行禮道:“劉某既然跟随了公子,自然會随公子赴湯蹈火。”

邬恺反倒猶豫了好一會,最後掙紮一般地看向元裏:“公子,若我走了,家中老母無人照料,我心難安。”

元裏當即道:“你若是放心得下我,我這就派人将你的老母接到汝陽,由我家中供養,定會讓她衣食無憂,安享晚年。”

邬恺大大松了一口氣,抱拳堅定道:“我也追随公子同去。”

劉骥辛趁機請求帶着妻子兒女同去,他妻子兒子身體康健,可以承受得住路途跋涉,元裏便準了。

路上,劉骥辛有心想要展露幾分能力,他騎着馬繞着長隊轉了幾圈,回來後就對元裏道:“公子,那批糧草不對。”

聞言,不止是元裏,楚賀潮及其大小将領一起朝劉骥辛看去,“哪裏不對?”

劉骥辛半點不慌,不卑不亢道:“糧裏摻雜了不少陳谷。”

袁叢雲緊繃的神經頓時松了下來,他道:“這事我是知道的。雖是陳谷,但那些谷子尚且沒有發黴,還可以吃。朝廷如今也拿不出新糧了,即便有新糧,也不會給我們。”

劉骥辛掏出一把糧食給他們看,“非也。若是只是陳谷,劉某自然不會特地拿出來說。但請公子與諸位大人看,這陳谷并非尋常的陳谷,而是用水泡過的陳谷。”

衆人一驚,楊忠發臉色驟變,搶過他手中的陳谷就送入了口中,轉瞬便黑着臉道:“他說的是真的。”

袁叢雲不敢置信,他也拿過陳谷嘗了嘗。幾瞬後,他沉默了一會,眼睛都要燒紅,當即怒罵一句,“狗娘養的!老子去找朝廷!”

楊忠發陰沉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人調轉馬頭就要走。

“站住。”楚賀潮面無表情道。

袁叢雲和楊忠發猛地停在原地,他們咬牙良久,才轉身駕馬走了回來。

“你們去找朝廷,找誰?”楚賀潮扯唇冷笑,“朝廷能給你們換糧?你們有時間和朝廷耗?”

袁叢雲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這些糧食是我親自檢查的,将軍,末将甘願受罰。”

楚賀潮道:“回去再罰你。”

說完,他看着洛陽的方向,握着馬鞭的手一下下漫不經心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一股肅殺之氣從不輕不重的動作中油然而生。

樹影明暗光斑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上,鞭子擊打黑皮手套的響聲讓楊忠發幾個将領瞬間繃起了皮,頭皮發麻。

“嫂嫂,”楚賀潮突然道,“你說會是誰下的手?”

元裏跟着朝洛陽的方向看去,嘴裏吐出兩個字:“宦官。”

他不僅猜是宦官,他還能猜出宦官這麽做的原因。

宦官并非是猜出來了漢中貪官的貨物是被元裏所劫,亦或者是楚明豐暗中一手推動的針對他們的大清洗。而是單純的,只是因為在楚明豐下葬那日被楚賀潮落了面子,才用這種辦法坑害楚賀潮出一口氣而已。

他們只是想要出一出氣。

多麽可笑又多麽荒唐的理由啊,但這就是現實。

元裏眼中有東西逐漸沉澱下來。

以往在書裏看到類似的事情時,他只覺得着實可笑滑稽,覺得這些宦官實在是蠢笨貪婪,鼠目寸光。但當真實遇到這種事時,元裏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滔天的憤怒。

和深深的無力感。

只是因為他們想要出氣。

所以北疆十三萬戰士的口糧不知有多少被泡了水。

可笑,當真可笑。

楚賀潮倏地抓住了馬鞭,指骨發出駭人的聲響,“嫂嫂高見。”

楊忠發怒道:“那群閹人——”

他猛地握拳憤憤地砸了大腿一下。

元裏表情平靜,他看向了劉骥辛,主動詢問:“劉先生可有什麽辦法能阻止這些糧草的損害?”

劉骥辛自謙道:“劉某不敢當。阻止損害說不上,卻有一個彌補的好法子。”

楚賀潮側眸,也看向了劉骥辛。

劉骥辛神秘一笑,“既然這陳谷路途中便會發黴,那便在它發黴之前換給他人,豈不兩全其美?”

楊忠發粗聲粗氣,“這怎麽能換得出來!這些糧食少說也有十幾萬石,這要是一家家的換,那得換到明年去了!”

“哎,大人慢慢聽我說,”劉骥辛搖搖頭,笑眯眯道,“我們要換,自然不找普通百姓換糧,要換,自然是和宗族豪強換。”

宗族豪強和門閥世族可不一樣。宗族豪強有雄厚的財力、大量的土地和為他們幹活的佃農,他們是真正的土財主,卻不一定是有知識和官身的人。而門閥世家則是財力、權力、知識集于一身的政治官僚體。劉骥辛不敢動世家,卻敢慫恿楚賀潮去欺負豪強宗族。

自古打仗,缺錢缺糧了都是從豪強那裏搜刮而來的,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不過也得有個由頭,否則他們真跟土匪無異了,于名聲不好。

劉骥辛款款而談,“諸位大人都是北周的将領,北疆士兵也是我北周的士兵。如今國之重臣、國之邊防重軍無糧可吃,拿着還能吃的陳谷去與他們換一些尚可存放久一些的陳谷或新糧,這有什麽為難的?家國大義在前,想必這些宗族豪強也曉得體諒諸位大人與邊疆大軍,定會欣然與我等交換新糧。咱們一路前往北疆,途徑邺州、翼州等地,豪強宗族數不勝數,我等直接拉着車馬士兵經過他們門前時短暫停留片刻換糧,如此省時又省力,不會耽誤多少時日,豈不美哉?”

把兵馬拉到人家門口敲門換糧?這跟武力逼迫、明着搶有什麽區別!

但袁叢雲不由贊道:“好主意!”

楊忠發也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文人啊,做事非得扯個由頭。強買強賣都能說國家大義,哈哈哈哈,不過我甚喜歡!”

劉骥辛但笑不語,撚着胡子看向元裏和楚賀潮。

他很擔心會在這兩位臉上看到不喜或者拒絕的神色,但還好,元裏和楚賀潮都不是迂腐純善蠢笨之人,見他們兩個人都是微微笑着的模樣,劉骥辛也就放心了。

楚賀潮一錘定音道:“就這麽辦。”

次日上午,一行人終于到了汝陽縣。

趙營正帶着人等在汝陽縣門前,遠遠看見軍隊前來便打起了精神。只是軍隊快要走到他面前時,他卻看到了混跡在其中的自家公子!

趙營驚愕,連忙上前行禮。元裏讓其餘人暫且在城外等他,一人下馬吩咐了趙營幾句,趙營匆匆離開。

元裏又招過汪二,“你是否願意與我同去北疆?”

汪二毫不猶豫道:“大公子去哪我就跟着去哪,絕無二話。”

“好!”元裏道,“那就去把你的馬匹和玄甲一起拿來吧。”

事不宜遲,元裏用将近一天的時間征集到了他所有要帶走的東西,又将需要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給了元頌。

索性汝陽縣在元裏的幹涉下,百姓們過得足夠安寧,從沒想過起義造反。經過排查後,并沒有發現多少門上系白布的人家。

元裏最後匆匆拜別父母親,回到了汝陽城外。

這時,早已在城外等了一天的将領們已然等得不耐煩了。

袁叢雲很着急,每多浪費一日功夫就要多損耗許多糧食,他對元裏不甚了解,也不怎麽信任,急得嘴上燎泡,猶帶不滿地問道:“元公子怎麽還沒來,這都已經快一日了啊!什麽事需要吩咐這麽久?”

楊忠發也等得心中焦躁,“對啊,元公子怎麽還不出來。”

話音剛落,他們就看見元裏帶着一衆車輛和民夫走出了汝陽城門。

衆人起身走過去,抱怨的話還在嘴裏,還沒說出口,就看見車上裝的一袋袋鼓囊囊的糧食。

一些米粒灑落在車板上,白胖的大米粒晶瑩得泛着瑩白的光。

衆人直接看直了眼。

這竟然都是一車車的糧食,還是嶄新的新糧!

當幾輛車與幾十人走出來時,袁叢雲和楊忠發還能維持冷靜。但等十幾輛車和幾百人走到他們面前時,兩個人徹底說不出來話了,呆愣愣地看着車輛上的大米和後面跟着的人。

“我的老天爺啊。”副将韓進喃喃地道。

元裏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衆人頓時目光灼灼地看了過去,想問這些糧食是不是一起運向北疆的,卻因為剛剛的焦躁抱怨,臊得一個個不好意思開口問。

但楚賀潮問了,他聲音緩和極了,“嫂嫂,這些糧食是?”

“一同北上的糧食,家中能挪用的餘糧我都拿出來了,”元裏輕描淡寫地笑了,雙手背在身後,身姿筆挺極了,“又調了三百部曲與我等一路護送糧食到北疆,北疆戰士們也能輕松一些。”

袁叢雲深呼吸一口氣,忽然大步上前,認認真真地俯拜道:“元公子大義,袁某佩服。”

元裏扶起他,“袁大人不必着急,這之後還有東西呢。”

袁叢雲不由往汝陽城中看去。

元裏随意地拍拍手,片刻後,踏踏馬蹄聲響起,三十匹被養得油光水滑的駿馬悠悠走出了城門。

這三十匹駿馬各個俊美而矯健,睥睨着人的眼神從容,一看就是絕好的馬料喂養而成。

楊忠發不由眼睛一亮地贊道:“好馬!”

元裏道:“楊大人既然喜歡,我便送楊大人一匹,大人盡管上前挑去。”

楊忠發大喜,連忙謝過元裏,大步跑向了馬群。

韓進也厚着臉皮湊過來道:“元公子,不知道末将可否去挑一匹馬?”

元裏哈哈大笑,“大人自去便是。”

他如此大方而爽利,讓韓進既樂得笑出了牙豁子,又後悔先前等待元裏時心中升起的諸多不滿。他結結實實對着元裏行了一禮,舉止恭敬,也跟着上前挑馬去了。

元裏還主動跟袁叢雲道:“大人若是有看中的馬匹,也盡管去挑上一匹。”

袁叢雲臉皮滾燙,連忙擺手。等走遠了之後,他又忍不住跟其他人誇道:“元公子真是高義啊。”

元裏對他越是熱情,他便越是愧疚,就越是覺得元裏人品高潔,對其贊不絕口。

楚賀潮見狀,走到元裏身側,看着在馬群中挑來挑去的楊忠發與韓進二人,低聲道:“嫂嫂厲害。”

元裏側頭,對着他心照不宣的笑了。

戰馬還不是最後的東西。

當趙營汪二一批人将漢中狗官的貨物拉出來時,衆人才真真正正是大驚失色。

金銀財寶、絹布字畫,樣樣珍貴的東西被藏在木箱之中,每一樣都價值萬千。元裏一個個帶着他們看過這些東西,把幾個将領給看得連連吸氣。等看到那十幾箱金燦燦的黃金時,袁叢雲腿都軟了。

幾位将領同時升起一個想法。

財神爺,這絕對是財神爺!

怪不得将軍對待元公子如此客客氣氣,他們也恨不得将元公子給供起來啊。

知道一些內情的楊忠發目光呆滞,他不敢相信這批貨竟然真的在元裏這,“我的娘哩。”

他立刻去看楚賀潮,登時看到楚賀潮冷冷勾起的唇角。

隐隐有些怒火,又強忍着不發作。

楊忠發打了個寒顫,連忙轉過眼,心中更加佩服元裏了。

連将軍都能糊弄過去,糊弄過去了還敢在此刻大大方方當東西拿出來,元公子此人真是實打實的厲害。

也實打實的勇猛。

元裏不忘試探楚賀潮的底線,他故意問道:“将軍,這份大禮你喜不喜歡?”

“喜歡,”楚賀潮嘴角下壓一瞬,又扯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嫂嫂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但他能說什麽?

還不得乖乖感謝元裏将貨拿出來。

至此,元裏終于整理完了所有行囊,日頭西移,晚色越沉。

兵馬農夫拿起東西,元裏翻身跨上馬背,衆人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

在殘陽只剩最後一絲餘晖時,元裏轉過了頭,看着路盡頭小如拳頭的城牆,以及城牆上兩個小篆:汝陽。

再見了,汝陽、父親、母親。

等我再次歸來時,望那時已是平定天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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