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有了元裏拿出來的東西,諸位将領只覺得肩上的擔子卸下去了許多,趕路時不再那麽着急,也有心情說說笑笑了。

路上,楚賀潮時不時神色莫名地盯着元裏看了一眼又一眼。

元裏氣定神閑,騎着馬一晃一晃,頗有幾分閑散。

他嘴角噙着笑,隐隐約約透着狡黠。

郭林上前來,跟他彙報後方跟上來的人家。

劉骥辛的妻子兒女就在洛陽,他們很快便趕了過來,遠遠綴在軍隊之後。

除了劉骥辛的家人,其他想要帶着家人一起前往幽州的家仆,在确定他們家人的身體可以承受住長途跋涉後,元裏也允許他們跟着隊伍一起離開。

除了三百部曲之外,元裏還帶走了香皂坊的匠人和已經風幹好的香皂成品,而這些匠人大部分都選擇拖家帶戶的離開。

如果可以,元裏也想要将父母親帶在身邊。

然而這并不現實。

不說元頌是汝陽縣的縣令,無故不得離開。光說元頌與陳氏的身體都并不一定能夠經受住迢迢千裏的長途,況且帶他們去幽州,并不會比在汝陽更安全。汝陽縣內有田有糧,有部曲有城牆,離洛陽又極近,可謂是亂世中能保全自身的地方。

元裏颔首記下,讓郭林好好照顧這些家眷。

郭林退下後,汪二又遲疑地來到了元裏身邊。

“公子,”汪二時不時回頭看邬恺一眼,神色猶疑,“您認識那位壯士嗎?”

元裏回頭看了一眼,邬恺老老實實地跨在馬上,身上、馬背上背着草席被褥,叮叮當當像是逃難。

他反問道:“你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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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二壓低聲音道:“公子,我劫走那狗官的貨時,這位壯士曾幫過我們。”

元裏轉過頭看向他,“他幫過你們?”

汪二應是,“那日我們埋伏在山中,我們人少狗官人卻多,寡不敵衆。這位壯士及時帶着二十多個兄弟出現,和我們一起擊殺了狗官那幫人。我們本以為他們也是看中了這批財物,但殺完人之後,這位壯士卻帶着人一聲不吭地走了,我今日才算是第二次見到他。”

元裏待他說完後,就把邬恺叫了過來,和顏悅色地問:“你先前是不是幫他劫過貨?”

邬恺看了汪二一眼,有些羞愧地點頭,低下了頭。

元裏道:“是不是楚明豐派你去的?”

邬恺又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元裏讓他退下了,又問了汪二一個奇怪的問題:“我與你在三頭山上碰見那日,是誰告訴你讓你進的三頭山?”

這話似乎已經篤定有人這麽跟汪二說過一般。

汪二想了想,還真想起了這麽一個人,“是個路過的獵戶,他告訴我三頭山上很容易就能打到獵物,山裏野獸也少,我聽了就動了心思,問他進山的路後便帶着弟兄們進山打獵了。”

元裏了然地笑了,放他離開。獨自沉思片刻後,元裏驅馬上前晃悠到楚賀潮身側,擡眸看着前方道路,馬蹄聲雜亂。他過了一會兒才道:“将軍,你的兄長真是算無遺策。”

楚賀潮淡淡道:“那也是你的丈夫。”

元裏低低一笑,喃喃嘆了口氣,“楚明豐啊……”

他說楚明豐怎麽會這麽信任他,這麽輕易地就将後勤與楚王府托付給了他。

原來早在掌管楚王府管家之權這一道考驗之前,元裏已經被楚明豐考驗過一次了——那便是讓他遇見汪二這批難民,看他如何處置這些難民。

考驗他是否真的仁善能夠收留難民,再考驗他是否具有真材實料能夠合理安排難民。

而在此之前,怕是更長更早的時間裏,楚明豐已經在暗中觀察元裏許多年了,才會因此來考驗元裏。

所以楚明豐才知道元裏會訓練武将,所以他才知道元裏心有大志,所以來自楚王府的求親信才會在元裏安置好難民後的第二天送到,所以信上給出來的條件才會條條直戳元裏的癢處。

原來那批貨也是在楚明豐的相助下被汪二等人劫走,最後淪落到元裏名下的。這麽說,楚明豐也知道漢中貪官的貨是被他拿走了,那麽洛陽那則張四伴拿了漢中郡守的賄賂隐瞞災情不報的不實傳聞,恐怕也和楚明豐有關。

元裏悠悠問道:“将軍,你覺得你的兄長還能做出什麽事?”

楚賀潮轉過頭看向他,笑了,“嫂嫂認為呢。”

元裏眨眨眼:“說不定漢中郡守錢中升那批貨,也是在他的指點下才送到洛陽給張四伴的。”

這個想法就比較思細級恐了。

如果。

如果張四伴根本不知道漢中郡守運送了一批金銀財寶打算賄賂他呢?

如果漢中郡守發現災情鬧大,在驚懼交加之時,有人給他指了一條明路,令他拿出家産賄賂提督太監張四伴。漢中郡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照做,贓款在半路卻被這個人設計輾轉多方流落到了元裏手裏,間接留作北疆幽州之用。

之後,這人又用“漢中郡守賄賂宦官”這個理由掀起謠言,苗頭直指宦官與貪官,給士人推動的百姓起義多了一個完美無缺的造反借口。

內裏是士人想要打壓皇帝宦官奪權的野心,但從表面上看,卻只是百姓們因為漢中災民一事揭竿而起,不滿宦官當政、朝廷官員腐敗的一場起義。

這麽一想,多麽順理成章?

楚賀潮手指一動,轉回去了頭,懶散地道:“誰知道?”

對啊,誰知道呢。楚明豐已經死了,誰也不能再把楚明豐扒出來問他答案。

元裏閉了閉眼,感受着微風吹拂臉龐。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楚明豐……真是可怕啊。

“将軍,”元裏開口,聲音輕得被風一吹就散,“您說接下來還會有多少平靜日子?”

楚賀潮抓緊了缰繩,語氣平靜。

“半個月。”

半個月內,民間傳言愈演愈烈,百姓激憤。這樣的情況本應該很快被朝廷注意到,但朝廷就像是被蒙了眼似的,對此毫無反應。

終于,建原三十九年五月二十日,漢中兵卒杜聶、梁舟、王戬不忍替漢中郡守欺壓百姓,一舉殺死了郡守錢中升,杜梁王三人用漢中郡守與宦官勾結,朝廷無視漢中災情的原因,憤而率領百姓起義。

因為朝廷腐敗、宦官荒唐無道、又因全國多處大旱,顆粒不收而賦稅不減的情況,走投無路的百姓們響應號召,紛紛揭竿而起,發生暴動。*

起義軍遍布全國各地,來勢洶洶。各地急報紛紛踏來,遞上建原帝桌前。

建原帝大驚失色。

他心裏害怕至極,對起義軍可謂是焦頭爛額。在臣子的建議下,他無可奈何地開始重用起士人,并允許各地召集兵力攻打起義軍,又為了平息民憤,下旨斬首了張四伴,将其頭顱挂在洛陽城門前以洩百姓之怒。

這樣還不止,建原帝又下令斬首了京兆尹詹啓波全家。

據建原帝所說,他曾令內閣撥款給京兆尹,令京兆尹好好在城外安置難民。誰知京兆尹竟然将赈災銀據為己有,不止沒有安頓好難民,還抹黑了天子名聲。

這個消息傳到元裏耳朵裏後,已經過去了數日,連同這個消息一起傳來的,還有京兆尹之子詹少寧攜舊部叛逃出京的消息。

元裏猛地站起身,“詹少寧逃走了?!”

趙營道:“是。詹少寧帶着二百舊部在斬首那日突出重圍,一路逃離了洛陽。”

元裏被這兩條消息震得心神動蕩,久久沒有回過神。

他和詹啓波相處不多,只在太尉大人張良棟的府中見過他一次。但歐陽廷和詹啓波的關系卻不錯,歐陽廷甚至在離開洛陽之前,交代過元裏若是有事求助可以去找詹啓波。

歐陽廷信任的人并不應該如此啊,單看詹啓波的作風,也不像擅自會挪用赈災銀的人。

而元裏更是把詹少寧當做友人……

想起詹少寧在國子學裏護着他的模樣,元裏就心中一痛。

楚賀潮冷笑一聲,陰恻恻道:“天子可真有臉說出來這種話。”

元裏連忙轉頭看去,“将軍是何意思?”

“內閣是撥了一批款留作赈災,”楚賀潮扯唇,“但那批款被監後府過了手,其中有二分之一歸到了天子的私庫之中,剩下能有多少到詹啓波的手裏,誰也不知道。詹啓波既然緊閉洛陽城門對漢中災民不管不問,那他接到的命令就不一定是赈災了。”

比如表面上是赈災,實際卻又收到了來自監後府的命令。監後府為了不被天子發現自己私吞了剩下的銀兩,便令詹啓波将難民趕出洛陽,不得在洛陽城外停留,營造出已經安置好難民的假象。

剩下的話楚賀潮沒有明說,但元裏卻頃刻間聽明白了。他一瞬間怒火好像直往心頭上竄,張張嘴,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氣極反笑,“堂堂天子,竟然——”

楚賀潮跟他一同笑了起來。

驿站窗外,天緩緩沉了下來。

黑暗宛如一塊巨大無比的布匹,從上至下寸寸移動,暗色遮住了房內的人,幽幽燭火灑下一圈昏黃的光。

元裏看着這個火苗,眼中同樣有火苗的倒影在跳動。

有風從門扉間吹進,将火苗吹得搖曳晃動。

但在風吹之後,火苗反而驟然拔高了身形。

山間河水旁。

詹少寧跪在水旁,緊緊抱着懷中襁褓,布滿灰塵和鮮血的臉上淚水橫流。

他死死咬着牙,脊背彎曲着,痛苦地不斷發出斷斷續續的碎裂聲,将哽咽和痛哭壓在喉中。

身體不斷顫抖。

謀士肖策走到他的面前蹲下,遞給他一張餅,看到詹少寧懷裏的襁褓時,滿是疲憊的面上露出幾分悲切不忍,“……公子,小公子已經去世,你就将他埋了吧。我們只有片刻的修整,修整後還要繼續趕路,不能被朝廷的人馬追上。”

詹少寧的眼淚一滴滴地滴到襁褓上,他顫抖着手掀開襁褓,襁褓裏露出了個五六個月大小的男嬰,已經臉色鐵青沒了呼吸。

全家被判斬首,臨死關頭父兄将唯一活着的機會讓給了詹少寧。詹少寧拼死帶走了大哥五個月的幼子,他一路奔走一路将小侄兒緊緊護在胸口,而在剛剛下馬修整後他才發現,他活生生地捂死了自己的小侄兒。

捂死了大哥唯一的血脈。

詹少寧從咽喉發出悲鳴,“肖叔……”

肖策眼睛濕潤,“公子,詹家如今只剩你一人。不論怎樣,你都要振作起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有報仇的機會。”

詹少寧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裏,嘴裏也滿是血氣,但這痛不足他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

“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句地道,擡手狠狠擦過眼淚,抱着襁褓站起身,“肖叔,我一定要給家人報仇!”

說到最後,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那狗皇帝的肉。

肖策嘆了口氣,“公子,送小公子上路吧。”

詹少寧連泥帶血的手摸過小侄兒的臉頰,眼中又是一熱,他将小侄兒埋在了水旁地下,回到馬旁石頭上坐下。肖策又把餅子拿給了他,詹少寧硬逼着自己啃下去。

肖策輕聲說着天下如今的局勢,這些都是曾經詹啓波對詹少寧說過無數遍的話。詹少寧邊吃邊流眼淚,眼淚全都滴在了餅子上,越吃越鹹。

等他吃完後,肖策問道:“公子,你覺得我們如今該投奔往哪裏?”

詹少寧握拳,咬定牙根地想了想,忽然道:“去幽州。”

肖策:“幽州?”

詹少寧面色神情轉變為堅毅,他點頭道:“去幽州,找我的好友元裏。”

楚賀潮将元裏從洛陽擄走的事詹少寧也知道,如今天下大亂,去誰那裏他都覺得心中惶惶。變故突發沒有幾天,但詹少寧卻嘗過了人情冷暖、世間百态。

從前的好友對他避之不及,将他當作蝼蟻惡蟲般唾棄。父親的好友更是無一人敢為他說話,唯一為父親說上兩句話的太尉大人都因此而被罷了官。

天下之大,前路不定,後方官兵追殺,詹少寧一時竟然覺得沒有可容身之處。

就在此時,他想到了元裏。

詹少寧和元裏認識的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不過一個月。但不知為何,一想到如果是元裏的話,詹少寧就覺得元裏必定不會嫌棄他,還會助他一臂之力。

元裏不是那些虛僞的士人,他的人品與傳聞中一樣坦誠而忠義,總是給人一種值得信任和安心的感覺。詹少寧覺得元裏是可以倚靠的人,這是詹少寧的直覺,可他願意相信自己的直覺。

況且天下已然大亂,幽州處于最東北之地,偏僻而荒涼,遠離了中原混亂,逃往那裏去無疑是一個好選擇。

肖策思索着,“公子,元裏此人值得信任嗎?”

詹少寧沉默了許久,苦笑着道:“除了他,我不覺得還有其他人會幫助我。”

畢竟不管是在百姓眼裏還是其他士人眼裏,詹少寧都是貪官罪臣之子。

是名聲具有污點的人。

與他交好,或者收留他,只會弊大于利。

詹少寧已經沒有了讓人利用的價值了。

肖策看着他堅定不移的神色,無奈地笑了,“那便聽公子所言,我們去往幽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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