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楚賀潮的臉色一瞬間青紅交加。
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後,他燙手山芋般倏地松開了手,往後退了好幾步,猛得轉身往後跑去。
但跑得太急,背影一個踉跄,腳底打滑,直接栽到了水裏。
一個巨大無比的水花揚起。
元裏眉頭一抽,下一瞬,楚賀潮已經從水裏爬起,黑着臉毫不停留地大步跑到了對岸,背影稱得上落荒而逃。
全程看到這一幕的何琅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到了河裏,“這這這,将軍這是怎麽了……”
但他轉眼就打了個寒顫,開始擔心自己了。
看到将軍這麽丢人一幕,他真的不會被殺人滅口嗎?
元裏繃緊的怒火一半還在燃燒,另一半卻被楚賀潮這丢人樣子給弄得無語至極。他嘴角抽搐兩下,故意在楚賀潮上岸時提高嗓音,“楚賀潮——”
已經登上岸的男人腳步一滑,差點又栽到河裏,最後頭也沒回匆匆跑沒影了。
這一跑,就一整日也沒見到人影。
直到晚上,楚賀潮才穿着皺巴巴的衣服,背着一只鹿放到了元裏營帳前。
他在外頭站了半晌,比站崗的士兵都要站得筆直。直到站崗的士兵頻頻側目,楚賀潮才說道:“去跟裏面的人說我來求見。”
士兵走進營帳,沒一會就走了出來,“将軍,公子說不見。”
楚賀潮深吸一口氣,眉眼還是沉着又冷冽,像是完全恢複了冷靜,他再道:“就說我是來請罪的。”
士兵又跑進營帳,這次,裏面的人終于讓楚賀潮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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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楚賀潮反而躊躇猶豫了起來,甚至有種想要拔腿逃跑的沖動。營帳裏的人好像洞悉了他在想什麽一樣,不冷不熱的聲音傳來,一看就是怒火未消,“将軍是打算站在外頭請罪?”
楚賀潮:“……”
他擡步走了進去,進去後沒看元裏,直接盯着虛無一點幹脆利落地道:“上午的事是我犯渾了。”
“你就這麽請罪的?”元裏冷冷地道。
元裏這會兒的怒氣已經消了很多,不怎麽生氣了。
其實楚賀潮只是撞到了他的腰,大家都是男人,沒有誰占誰便宜之說。更別說來自後世見過大世面的元裏了,兄弟朋友間互幫互助的事元裏都見過很多。
但就算不生氣,元裏也得為上午的自己出出氣。
楚賀潮要是沒把他拽下水,沒把他往回拽那麽一步,還會發生這麽尴尬的事情嗎?還會有讓他現在想起來還不自在嗎?
元裏想起這件事,氣得又是牙癢癢。
楚明豐說得太對了,楚賀潮真真是太難管教了。
怎麽教,他都是一根硬骨頭。
楚賀潮聞言,只好掀起眼皮看向元裏。将軍站在燭光暗處,下颔骨相被勾勒得利落堅硬,在看清表情嚴肅的元裏時,下颚更是繃緊,低聲道:“對不起。”
元裏面無表情,端坐着看着他,當真有了幾分長嫂如父的淩厲,“然後呢。”
楚賀潮喉結滾滾,“我錯了。”
“楚賀潮,”元裏好像失望一樣,“你數一數,自我認識你到如今,你到底說過幾句‘我錯了’?”
楚賀潮一怔,一聲不吭。
元裏又道:“又有哪一次,你是當真明白了自己做錯了什麽,誠心與我認錯的?”
楚賀潮還當真敢說,慢吞吞地道:“将幽州刺史之印給你的那次。”
“……”元裏真沒想到他竟然有臉回答,直接給氣笑了,抓着漏洞,“所以其他幾次都不是真心和我認錯的?”
楚賀潮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說錯了話,他嘴唇生硬抿起,否認,“不是。”
元裏呵呵一笑,“那你說說,你今日錯在了哪裏。”
楚賀潮站得離元裏遠遠的,中間至少隔了兩個桌子的距離,他聲音又低又緊繃,“其一,我不該拉你入河。”
不錯,元裏暗中滿意地颔首。
“其二,我不該将你拉到身前擋着。”楚賀潮繼續。
元裏心裏舒服順氣了,他道:“還有呢?”
楚賀潮想起了上午在河裏的感受,神色越發冷峻,道:“其三,我不應當覺得過于舒服。”
元裏:“……?”
元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楚賀潮略帶古怪地看了元裏一眼,似乎在想元裏的耳朵是不是白日裏灌進了水,“我說,不應當覺得碰到你時太舒服——”
“閉嘴!”元裏“蹭”地一下怒氣上頭。
好家夥,你他媽認錯就認錯,說這一句是什麽意思?這是道歉?我看你這是挑釁!
舒服你個頭。
元裏臉色一沉,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楚賀潮面前,雙目含火地看了他半晌,直接一腳踹了上去。
楚賀潮悶哼一聲。
他被元裏揍了十幾下,一直忍着沒還手,元裏出了一頭的汗後直接掀開營帳,道:“将軍請走。”
楚賀潮擦擦嘴角破損的傷口,餘光瞥向元裏,英俊的臉配上高大的身材,做這種動作都有幾分獨有的難以抗拒的野性。他什麽都沒說,聽話地從元裏的營帳裏走了出去。
元裏當天晚上令人收拾出了行囊,第二天一早便帶着親信部下離開了隊伍,提前一步往薊縣趕去。
楚賀潮第二日想過來找人繼續道歉時,看到的就是人去樓空的營帳。
與此同時,汝陽縣內。
因為元裏誅殺起義軍立了軍功,建原帝欣賞他年紀輕輕便這般勇猛孝順,有心想要激勵各方英傑奮勇殺敵,也想塑造一個少年英雄表彰他北周氣數還沒盡,便直接大筆一揮,封了元頌為關內侯。
關內侯乃是侯爵之一,一般是對立有軍功将領的獎勵,封有食邑數戶,有按規定戶數征收租稅之權。*一旦被封為關內侯,雖只是虛名,但這代表着汝陽縣內的稅收都歸于元頌了,雖無封地,但已然和獨自坐擁汝陽縣無差了。
朝廷太監來宣旨的時候,元頌老半天沒回過來神,他直愣愣地不敢相信,滿心都是:我靠我兒子封侯了?
我兒子給我掙了一個侯爵位?
元頌好像如在夢中,腳下飄飄,他心潮澎湃到無法言喻。
他出身極低,能夠做官都是因為老師為他舉了孝廉,哪怕如此,元頌做了二三十年的官,仍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因為他沒有好的出身,所以一輩子也沒有進身之階。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加望子成龍,希望元裏能夠替他實現自己的抱負。
但沒想到啊,元頌怎麽也沒想到!
他沒想到元裏竟然能幹出這麽大的事!
他都快到不惑之年了,誰能想到竟然能靠着兒子的功勞一步封了侯?
朝廷來的趙太監笑眯眯的,語氣極為親熱地湊上前,“汝陽君啊,您也是大有福氣啊。”
一旁的陳氏已然眼含熱淚地拿着帕子擦拭着眼角,瞧見丈夫還沒回過神的樣子,帶着一腔激動心情輕聲喚道:“夫君,還不快謝謝趙公公?”
元頌這才恍然醒神,瞬間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連忙道:“趙公公請進,快進府裏喝杯熱茶。”
趙太監笑呵呵地拒絕了,“天子還在宮中等小人回去呢,小人就不喝您的這杯茶了。”
雖說不喝茶,他也沒立刻走,而是站着不動。
元頌心領神會,立刻令人趕緊送錢財過來。
林管事親自去準備賞錢,氣喘呼呼地一路小跑将銀錢送到了趙太監手裏。
趙太監一摸錢袋,心裏就知道這錢不少。他對元家的誠意很滿意,不介意多給他們說幾句好話,有意想賣個好,“天子很喜歡您的兒子,據我所知,元郎好像還沒立冠吧?”
元頌心中一緊,笑着道:“是,小兒還有兩年立冠。”
趙太監意味深長地道:“我會跟天子表明此事。沒準那會元郎福澤深厚,還能得到天子親自為他取字呢。”
元頌做出大喜之色,連忙俯身拜下,“多謝公公好意!”
趙太監滿意他的識趣,自己也不敢将話說得太滿,“哎,這事還沒确定呢,汝陽君可不要同別人說。”
“是是是,”元頌又讓人送上了一箱錢財,“辛苦公公了。”
等趙太監走了之後,整個元府瞬間陷入了歡喜之中。
元頌的兩個妾室夫人與幾個兒子也站在一旁露出欣喜神色,要是元裏得了侯,他們還不一定這麽高興,但得侯的是老爺,這就是滿府的大喜事了。
元頌的幾個兒子眼睛轉來轉去,已經想好怎麽同旁人炫耀父親封侯一事了。
陳氏已經擦濕了一個手帕,笑容卻收不起來,“夫君,如今別人也該叫你一聲汝陽君或是汝陽侯了。以後的汝陽縣可徹底是咱們說得算了,那尉氏、王氏兩家只怕會被此事吓得再也不敢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如今他們誰還能比得上咱們?”
元頌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點了點頭,“不錯。但夫人,我們不能因此而得意。裏兒将此功讓給我,想必也是想讓我好好護住汝陽縣,為他穩住後路。如今有了封侯爵位,我做事便可大膽一些了,田地糧食和農莊的部曲也可擴大了,我必為我兒提供足夠的糧食和信任的下屬,決不能讓他有難時卻什麽都拿不出來。”
陳氏眼角笑紋更深,輕聲道:“夫君說得是。”
其他夫人和兒子聽到這句話時,沒忍住露出幾分嫉妒神色。
但元頌和陳氏毫不在意,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陳氏忍不住期盼問道:“夫君,那天子取字一事,你看咱們裏兒可有這個福氣?”
元頌聽到這句卻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擺了擺手,心頭有些沉重,“還是不要有這個福氣為好。”
陳氏遲疑地問道:“夫君這是何意?”
元頌搖搖頭,令她準備慶賀宴會,獨自回到了書房之中。
元頌對天下大事的走向并不敏感,反倒有些遲鈍。因此,元裏在臨走之前專門為元頌分析了番天下大事,元頌便知道了這個天下早晚将要混亂。
北周延續了三百年,如今也到了存亡之際。元頌從出生開始便是以北周人自居,他從未想過北周有一天會不存在。
但即使對未來再怎麽忐忑不安,元頌也知道得皇帝賜字在這個關頭可謂是個雙刃劍。
若是北周朝廷沒有被颠覆,那得皇上賜字自然是錦上添花的好事。然而一旦北周真的亡了,下一個統治者豈不是會牽連他兒,間而牽連到整個元家?
這樣的雙刃劍太過危險,元頌寧願不要這個錦上添花,也不能連累元裏這個整個元家崛起的希望。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提前一步立冠取字,不惜惹怒趙太監了。
元頌提筆寫信,将此事事無巨細地一一告知,并令元裏做好提前一年立冠的準備。他會為元裏找到一個完美無缺的借口提前立冠,即便元裏待在邊疆,也不影響冠禮。
而男子一旦立冠,便代表着開始擁有治人、為國效力、參加祭祀的權力了。*
寫好信後,元頌便叫來了人将信送到北疆,嚴肅吩咐道:“此信不得遺失,若路上遭遇意外,直接将此信銷毀!”
親信當即道:“是!”
元頌颔首,讓他離開。當夜,元頌便披着蓑衣,去拜訪了元氏一族的族長。
族長是元頌的二爺爺,從小看出元裏的聰明伶俐後便疼愛極了元裏。但他已經老了,自從七八年前便只能躺在床上,生平最大的願望便是希望元氏在他手中發揚光大。
元頌摘下蓑衣坐在床邊,将元裏立功而他被封為關內侯的事情說給了族長聽。
族長大喜,雙眼冒着精光,一瞬間紅光滿面,好像年輕了數十歲一般,拍着床榻不斷道:“好好好!”
元頌關心了他幾句身體,終于壓低了聲音,将他想要提前為元裏立冠的打算說了出來。
族長聽完,便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族長沉默了一會,強撐着坐起身,元頌連忙将他扶起來。靠坐在床柱上後,族長嘆了口氣,語氣中卻滿是欣慰,“我熬了這麽久,沒想到有一天,我這般老骨頭也能為元氏出一把力了。”
元頌愧疚道:“二爺……”
族長抓緊了元頌的手,渾濁哀朽的眼中含着毅然的決心,“你放心吧,我這把老骨頭本就活夠了。能看到你封侯,知道裏兒有出息,我也心滿意足了。延中,你這個決定做得好,很好。如今世道亂了,他們又講究立冠才能出仕,早一年立冠總比晚一年立冠好……等你們做好決定,只管告訴我。我會将想看裏兒提前立冠作為我的臨終遺願,一個族中老人的遺願是讓他提前立冠,那麽他提前一年立冠便不會惹人閑話,人人都只會誇他孝順。延中啊,我也只能為你做到如此了。”
元頌眼含熱淚:“這便夠了。”
說完,他起身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給族長磕了三個頭。
族長坦然受了。
因為他們彼此都明白,想要讓遺願變成遺願,那就需要死亡作為代價。
族長這是用自己身死,來為元裏提供提前一年立冠的機會。
元頌走後,族長的兒子進屋,站在床邊無聲哽咽。
族長咳嗽了兩聲道:“這麽大的人了,你哭什麽!”
兒子聲音沙啞道:“爹,兒子想讓您多活幾年。”
“我活着只是你們的負擔,”族長蒼老的聲音緩緩道,“我死了,你們的路卻寬了。明日你把你的長子二子送到元頌那,讓元頌将他們送到裏兒身邊,跟着裏兒一起建功立業。裏兒遠在邊疆,身邊還是要有本家兄弟幫襯為好。”
兒子遲疑道:“長子元樓倒是性子沉穩,可以一去。但二子元單那小子是否太過頑皮?”
“他聰明,有天賦,只要裏兒肯重用他,他一定會有一番作為。”族長道,“說不定這兄弟倆,以後還可以名留史冊啊。”
兒子只覺得這絕無可能,還有些啼笑皆非,覺得爹真是年紀大了,什麽話都敢說了。他搖了搖頭,自己都臊着慌,“爹,您太高看他們了,哪怕元裏有出息,也不代表下一輩的孩子都能有出息啊,能有個元裏就夠好了。更何況名留史冊?爹,歷朝歷代千百萬人,能名留史冊的只有寥寥啊!”
“你還是不懂啊。”
族長閉上了眼睛,似睡非睡地嘆道:“三百年前,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将領都已是名聲傳頌天下的武将。這些将領之中,有不少都是太祖的本家兄弟,是太祖建功立業的班底。難道太祖當真有真龍之氣,所以連老天爺都将天生武将都放在他的身邊供他使用嗎?不是這樣的啊。”
族長聲音逐漸弱了下去,“是因為太祖将他們帶在身邊,才能讓他們有學習立功、嶄露頭角的機會。是因為太祖成了天子,他們才因此被贊頌成千古名将,得以名留青史啊。”
兒子大驚失色,“爹,您怎可拿樓兒單兒同太祖身邊的将領比!”
族長深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把枕旁把玩的核桃重重扔到了兒子身上,“我他娘的怎麽會有你這個傻兒子!”
薊縣。
元裏一行人快馬加鞭,用了不到十日便回到了薊縣。
元裏提前一步離開,也不是全然被楚賀潮給氣到了,更重要的是他接到了信,張密已然在薊縣等了他許久。
回到薊縣那日正好是下午,元裏讓人去叫張密,自個兒快速地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
等他出來後,張密也剛剛來到了楚王府。
但張密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一個名叫“鐘稽”的馬商。
因為不确定元裏願不願意見到鐘稽,兩個人正在外面等着呢。
“鐘稽?”元裏抿了一口茶,眉頭微挑,看向坐在下首的詹少寧,“少寧,我記得此人是兖州的馬商,和兖州刺史車康伯有些關系。”
許久不見,詹少寧變得自信了許多。臉上的忐忑已然消失,更多了幾分沉穩沉着,眼中閃着明亮的光,瞧起來胸有成竹,恢複了一些以往的開朗。
他笑着道:“沒錯,車康伯的馬匹大多都是這個馬商提供的。”
元裏若有所思,将茶碗放下,“看樣子,兖州最近不太太平啊。”
郭林在元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元裏嘆了口氣,“原來是為妻女報仇的可憐人。”
鐘稽前些日子得了一批新馬,其實有幾匹通體雪白的白馬。因為女兒吵鬧着要去看白馬,鐘稽便帶着愛妻愛女一起去取馬。誰知回來途中遇到了土匪劫道,馬匹被搶,妻女慘死。鐘稽求車康伯滅了那群土匪,可車康伯卻不敢對上那群兇悍的土匪,便三言兩語打發了鐘稽。
鐘稽走投無路,滿心悲凄,他找了許多人都毫無辦法。這個時候,張密告訴他了元裏仁義之名,鐘稽如獲救命稻草一般,這才找到了仁善之名遠揚的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