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場面一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不敢動上一下。
臺上的俳優“撲通”一聲跪下,滿頭冷汗,他們不知道哪裏惹怒了楚賀潮,下意識不斷求饒:“将軍恕罪,将軍恕罪!”
楚賀潮站着不動。
突如其來的怒火太過兇猛,他眼中有東西浮起,又沉了下去,反複幾次,不發一聲。
他不出聲,在場也無人敢發出聲音。
良久,楚賀潮道:“大喜之日,年關将近,你看你講的是個什麽東西。”
世人都知道俳優的表演帶有諷谏的意味,常常會用喜劇包裹深意,用好笑的故事諷刺當今的世道,或是諷刺統治者。
楚賀潮一瞬間甚至覺得,這些俳優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将其編造了一個故事,特意在他面前以此來諷谏他暗喻他。
但他知道這些只是他多想而已。
然而這些俳優怎麽敢。
怎麽敢在他和元裏都待在臺下的時候,當着他們的面說這樣叔嫂亂倫、污言穢語的故事,這怎麽能不讓人聯想到他們是在含沙射影?
“叔嫂亂倫,寡嫂,病逝兄長,”楚賀潮每說一個詞,笑容都扯起一分,他撩起眼皮,“你把這話拿出來今日說,是想說給誰聽?難道是在說給我聽?”
俳優大驚,發着抖不斷求饒,“不、不是……小人絕無暗諷将軍之意!”
其他人猛然一驚,是啊,當着将軍和元公子的面說這種故事,真的不是故意編排譏諷将軍和元公子嗎?
楊忠發反應極快,他瞬間露出怒容,眉頭豎起,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大聲呵斥,“你們分明是在含沙射影!說,是誰指使你們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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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優哭天喊地的開始解釋了起來。
他們出身低微,上哪裏知道将軍有長兄有長嫂,更別說長兄已死只留長嫂了。他們更不知道如今在臺下坐着的就有将軍與他的寡嫂,要是知道,打死他們也不敢當面說叔嫂亂倫這般的故事!
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領頭的俳優連何琅将他們請來時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何琅請俳優來是為了助興,男人間助興的那些故事無非就是那樣。軍營裏的又都是粗人,何琅便暗示讓俳優多準備些這般诙諧沾葷的故事。
俳優不止準備了這一個故事,還準備了許多,誰知道就這麽巧的,第一個故事講出來就是叔嫂亂倫,這就被當成別有用心了。
何琅額頭冷汗頓出,他立刻站起身告罪,“将軍恕罪,我确實同這些俳優說過這些話。”
楚賀潮餘光看了他一眼。
楊忠發在這種事上不敢随意,他低聲問道:“将軍,要不要調查下這些俳優?”
“嗯,”楚賀潮道:“即刻派人去暗中打聽。”
楊忠發道:“是。”
很快,便有士兵悄然退了下去。
何琅恨不得回到過去把想請俳優來府上的自己扇上一巴掌,他擦擦頭上的汗,“屬下這就命人把他們帶下來。”
“不用了,”楚賀潮淡淡地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無須發這麽大的火氣。讓他們換個故事,接着往下說下去。”
何琅感動地道:“将軍……”
楚賀潮擡手拍了拍何琅的肩膀,扯唇笑了,完全不複剛剛的怒火滔天,“莫要多想。薊縣往北二百裏地有個新得手的莊園,就當做賀禮賞給你了。”
這話一出,何琅就知道楚賀潮并沒有當真生他的氣。何琅在心中松了一口氣,喜氣洋洋地道:“謝将軍!”
楚賀潮又坐回了座位上,仆人上前快速地将一地狼藉打掃幹淨。絲竹管弦聲重新奏起,這次,俳優再也不敢說什麽出格的話,規規矩矩地撿了幾個好笑的故事說了出來。
沒過多久,元裏就回來了。
他正拿着帕子擦着手,臉上還帶着絲絲笑意。發絲在他耳側調皮地翹着,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他一出現,氣氛都松緩了許多,何琅迫不及待地跟元裏打了個招呼,“元公子,回來了。”
元裏笑着應了兩聲,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沒發現什麽不對,繼續津津有味地看着俳優的表演,時不時被逗得不行。
他一笑,別人也有心情看俳優的表演了,有說有笑,又恢複了先前的輕松。
楊忠發也是這般感受,他笑看了元裏一眼,又瞥了瞥沒什麽表情盯着臺上的楚賀潮,心中腹诽不斷。
還說不想搭理元公子呢,只怕你是看到元公子喜歡,才沒有立即将俳優抓起審訊吧。
不管其他人怎麽想,元裏這一天确實過得舒爽極了。
晚上,他們将何琅灌醉在酒席上,才笑笑呵呵地離開了何府。
之後沒過幾日,便是過年。
過完年後,元裏便十九歲了。
他的生辰是在農歷三月十三,元裏知道他會在這一日同時立冠,而這就意味着在這日之前,他會接到來自汝陽的信封,得知族長病逝的消息和讓他立冠的遺願。
因為有這個前提,元裏這個年過得并不開心,甚至有些沉重。
過年那日起,元裏便在猜測族長究竟會何時“病逝”。
他希望族長即便是走,也好好地過完年再走。
元裏遠在千裏之外,他只能憑空去猜想汝陽的情況,去數着族長的死期。這種感覺并不好受,元裏有時候看着元樓元單毫無所知的模樣,都會有惆悵湧上心頭。
但他沒有将這些負面的情緒洩露分毫,遮掩得嚴嚴實實,帶着元樓元單在幽州過了一個充實的年。
沉溺傷心之中并不是元裏的性格,年後,元裏便讓自己忙碌了起來,讓各種各樣的事情充斥着自己的生活——直到那封告知他可以立冠的信來到之前。
立式風車做好之後,元裏将水車按着記憶中的模樣畫在了紙上。元單偶然看見後,興致勃勃地詢問:“裏兒,這是何物?像個滾輪似的,瞧着很是新奇。”
“是可以轉起來澆水灌溉的東西,從低處取水,灌溉到高處。”元裏解釋道。
元單一聽就明白了,他對水車很是感興趣。元單從小就喜歡鼓弄這些機關木匠活,在奇技淫巧這方面是有些天賦在身的。元裏見他如此表現,便将圖紙交給了元單,讓元單帶領工匠将水車做出來。
元單眼睛一瞪,随即便熱血上頭,興高采烈地領命,拍着胸脯跟元裏保證,“裏兒你放心吧,我一定把這東西給你做出來!”
元裏笑着道:“那我就等着。”
元單跟揣着金子一樣,感覺一下子有了不少壓力,他連忙問道:“元裏,幽州工匠的手藝如何啊?”
“我找來的這些工匠手藝都很精妙,”元裏道,“不輸洛陽與南方的工匠。”
元單詫異:“當真?”
“當真。幽州的木材很多,工匠也多,”元裏耐心地道,“北方的樹木比南方的樹木要結實一些,幽州的工匠最知道怎麽處理幽州的木材,你放心用吧。”
元單聽得連連點頭,随後便雀躍地去找了元裏的工匠。
元裏含笑看着他離開。
在和元樓兄弟倆相處的這幾天,元裏已經對他們的未來有了規劃。
元裏有意建設一個部門,專門來研究農具和軍用武器。如果元單能夠将水車一事做好,元裏便準備令元單來帶領這個部門。
相比于元單,元樓的性格較為沉穩沉悶,雖有辦事能力,但過于剛正青澀,不夠圓滑。元裏準備讓元樓跟着劉骥辛學習一段時間,磨一磨臉皮。
他的這些打算并沒有同這兄弟倆說,但這兄弟倆都感覺到了元裏對他們的重視。他們私底下聊了幾次,心中更是感動,鼓足了勁想要表現出自己的才能,在元裏諸多部下之中立穩腳跟。
在他們發了狠的努力下,詹少寧、邬恺和汪二也不由有了危機感,每日練兵練得更多,對自己的要求也更為嚴格,每日早出晚歸,不敢懈怠分毫。
除了劉骥辛還悠然品着茶慢悠悠帶着人處理政務外,連鐘稽看着這樣的他們都不由有些坐立不安。
鐘稽雖沒有正式拜入元裏門下,但心中已經隐隐認同了元裏。他知道要等開春冰雪消融才能去打沂山軍,原本并不着急的。但看着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奮發圖強,他心裏就跟貓撓似的,最後實在忍不住,又跑去找了張密跟張密一起去買馬了。
等劉骥辛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全府上下,竟只有他一人還在不急不慢地做事了,“……”
他眼皮抽了抽,到處溜達了一圈,更是無話可說。
主公麾下也就罷了,怎麽連将軍麾下的楊忠發何琅二人也不例外,每日忙得不見人影了?
年後一月十日這天,幽州又下了場大雪。
這場大雪只下了一日便停了,但即便這樣,養豬場內的豬崽也凍死了多達幾十頭。
元裏憂心實驗基地中的土豆,專門去實驗基地看了看土豆的生長情況。
相比于被凍死的豬崽,實驗基地中的土豆卻長勢良好。火炕只有一個,燒起來時正是這些土豆最喜歡的溫度。地上的土豆葉子已經長得青蔥寬大,看着稍微有了成熟的苗頭。元裏無法從葉子形狀斷定土豆是否成熟,索性挖出了一株土豆看了看,發現差不多再過一個月,這些土豆就能成熟了。
這速度比想象中地快了很多,元裏一問,發現都是化肥的功勞。
但還剩下的化肥并不多了,元裏當即下令,“趙營,再讓那些土匪多做些化肥。”
趙營手底下的那些土匪已經挑糞挑到快要吐了,但元裏一說這話,趙營面不改色地道:“是。”
他絲毫不管這些土匪想不想吐,要不要吐,既然主公發了話,這些土匪臭死也要繼續挑糞來制作化肥。
元裏的養畜場一直都很幹淨,功勞就在這些土匪身上。豬牛羊等牲畜的糞便每天都會被他們清理到堆肥舍裏進行堆肥。
化肥需要經過堆肥才能使用,因為這會是冬季,氣溫低,堆肥發酵慢。雖然能堆,但時間會延長,至少也需要三個月才能使用。正好等化肥堆好的時候,就到了土豆種植的季節。
正因為冬日堆肥時間會拉長,趙營便想要一次多堆肥一些。但豬牛羊等牲畜的糞便終究有限,人的糞便又難以找到聚集,他便把這件棘手的事告訴了元裏。
元裏摸着下巴想了一會,“我以往在農莊中建設的‘公共廁所’可以在薊縣內建造普及,令百姓們在‘公共廁所’中方便,以此來收集糞便。”
趙營擔憂地道:“可怎麽讓百姓們自覺在‘公共廁所’中方便呢?”
元裏挑眉道:“你去将邬恺汪二叫來。”
等邬恺汪二兩人到了後,元裏直接給他們派了一個任務。等公共廁所建好之後,他們便在大街小巷中號召百姓前去公共廁所方便。之後每日分成兩班巡邏,一旦見到有随地大小便的百姓,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罰錢,如果經過兩次還不知悔改的,第三次直接抓來做苦力。
邬恺和汪二一一應下,抱拳應是。
元裏的話一出口,當天,白米衆俘虜們便開始在薊縣各地建設公共廁所。沒用幾日,公共廁所便建設完畢了。
因為百姓們不認字,元裏也并沒有在廁所上寫“男女”兩字作為分辨,而是簡單粗暴地令人刻出了花和斧頭以作區分。
廁所剛建起來的時候,百姓們都很是好奇,圍在幾米外打量着這個矮小房屋,不知道這屋子是幹什麽用的。
等官府的人大街小巷地宣傳這是供百姓們方便的地方時,百姓都在心中納悶。
好端端的,官府為什麽要讓他們進這種小屋子方便啊。
他們都很不習慣,剛開始時,百姓們要是在街上突然肚子疼,還是習慣性地在街角找個角落方便。不過在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并警告過之後,這些百姓再也不敢這麽做了,即使肚子再疼,也要跑到廁所裏方便。
經過一段時間後,百姓們也後知後覺地明白了有公共廁所的好處。
真實的古代并沒有後世人們想象中美好。道路上随處可以見到行人的糞便,排水系統也并不規範,污水更是常見。一到夏天,便會散發出難聞刺鼻的氣味。
像是洛陽這樣的王都還好,睢陽、陳縣、薊縣這樣有刺史居住的縣內衛生條件也很不錯,但也并不是一處糞便污水也看不到。
而有了公共廁所之後,沒人在街道上随意大小便,空氣都清新了許多。走路也不怕被髒污的東西濺了鞋子和衣擺,整潔的街道一眼看過去便讓人心情舒暢,令薊縣百姓們頗為欣欣自得。
而百姓們也很快發現,官府每過兩三天便會派人來公共廁所中清理污穢。這些人不知将污穢弄去了哪裏,倒讓百姓頗為好奇。
最後逐漸有傳聞傳出,是刺史大人令人将這些糞便挑走拿去做一種叫化肥的東西了。
百姓百思不得其解。
這化肥是什麽東西?
不過他們隐隐感覺到,能讓官府又是建造公共廁所,又是兩三日地來挑糞,那由他們的糞便做的化肥,難不成是一個好東西?
在百姓們的好奇之中,寒冬逐漸變暖,河水融冰,萬物開始複蘇。
一個月後,元裏的土豆也徹底成熟了。他帶人将土豆基底中的土豆全部挖了出來,儲存在幹燥的倉庫之中,準備等待三四月份的種植。
等弄完土豆後,好不容易有了空閑的元裏終于沒了給自己找事做的心。
他暫時放下了手頭上的事情,專注等待着汝陽傳來的書信。
而在這時,楚賀潮上門找了他。
将軍早早脫下了冬日的厚衣,只穿着兩層單衣,健壯的身形挺拔有力,高大地立在門扉前。
他低頭看了元裏一眼,懶聲道:“換身衣服,跟我走。”
元裏擡眸,疑惑,“去哪?”
楚賀潮笑了一下,手指敲了敲刀柄,“帶你去拜訪大儒,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