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烏丸人來得很巧,正好是這一天要下雷陣雨的時候來到。

元裏不想讓烏丸人踏入薊縣內,便帶着人來到了郊外另一座閑置的農莊中,在農莊空地上擺了桌椅酒水,搭建起了篝火。

為了防止突降暴雨,元裏還在宴飲烏丸人的地方搭建起了許多防雨的布蓬。

看到這些布蓬的人都得愣上一下。

何琅拽拽楊忠發,納悶地示意他看這些布蓬,“楊大人,刺史大人弄這些布蓬,難道是怕有雨要來到嗎?”

楊忠發被這悶熱的天氣給弄得一頭都是汗,他擺着衣袖給自己扇風,看到布蓬也大惑不解,沒怎麽多想,就道:“大人這是期望能下雨吧。”

“唉,”何琅嘆氣,“春雨遲遲不來,地都裂縫了。再不來雨,人要斷絕糧谷,咱們戰馬也沒草料可吃了。”

說完,他擡頭看看天氣。天氣幹燥,格外沉悶,地上沙粒随風揚起,怎麽看也不會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唉,元大人這布蓬怕是白弄了。雨哪是這麽輕易便能期盼來的。

一說起這件事,他們便心中沉重。楊忠發搖了搖頭,跟着楚賀潮走到各自位子上坐下。

烏丸人本是來拜見刺史大人的,但因為擔心烏丸人會趁機刁難元裏,楚賀潮便帶了兩員大将前來助陣。

元裏自己的部下則一個不缺地全出席了此次宴飲,包括前不久才投奔在元裏名下的鄭榮、周公旦二人,也得到了末位的席位。

元裏獨自坐在高位,這次換楚賀潮坐在他的左下手第一位了。

北周是以右為尊,因此外戚也被成為“右戚”,但在社交場合中,座次則以左為尊。

沒過多久,骨力赤和四個烏丸大人便帶着親兵趕了過來。

還沒靠近,他們便被龔斌和陸輝攔住,這二人皆是元裏親兵中的百夫長,他們神情嚴肅,語氣強硬,讓烏丸人摘下盔甲和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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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丸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把盔甲和武器卸掉了。

龔斌和陸輝又道:“諸位的親兵也不能全部進去。”

達旦眉頭倒豎,作勢要發怒,“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我們是前來拜訪刺史大人,不是前來請罪。刺史大人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但攔路的親兵毫不畏懼,語氣更堅持,“請各位大人聽命行事。”

雙方一時劍拔弩張。

烏丸人此番前來就是為了給新上任的刺史一個下馬威,但只看刺史親兵這剛硬的架勢,他們就能知道這個刺史絕不是供人欺負的軟弱性格。

一直沒說話的骨力赤擡擡手,将大部分的親兵留在了外面,只帶了十來個壯士走了進去。

遠遠的,元裏就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這些烏丸人來勢洶洶,行走姿态也很是嚣張。

等走到身前一看,元裏才看清了這些烏丸人的樣貌。

烏丸人即使遷往了幽州,也沒有改掉游牧民族的天性。日日風吹日曬地畜牧,各個皮膚黝黑,透着股粗犷之氣。

領頭的正是骨力赤,骨力赤才三十多歲,此時正值壯年。他有着一頭卷曲茂密的頭發,頭上帶着烏丸人的牛皮帽子,五官深邃,鼻梁高聳,唇卻薄得寡恩負義,一副野心勃勃且極為貪婪的長相。

元裏上下看了他一眼,定在了他的左臂上。

本應該有手臂的地方空空蕩蕩,那是楚賀潮一刀砍斷的功勞。

元裏嘴角有細微笑意,餘光瞥向了楚賀潮。楚賀潮正冷冷地看着骨力赤,察覺到元裏的視線,他轉頭看去,眼眸深邃。元裏跟他對視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神。

骨力赤以及四個烏丸大人走到場中行禮,各個都很敷衍。骨力赤甚至沒動一下,一雙毒蛇似的眼睛從卷發中露出,有些陰沉的模樣,咧嘴笑了,“我身有殘疾,刺史大人大度,應該不會介意我無法行禮吧。”

“我自然不會介意,”元裏微微一笑,寬宏大量地道,“不過我倒是很為你擔憂。骨力赤,你若是連個禮都無法做到,那還怎麽騎馬射箭,怎麽統帥偌大的烏丸部落呢?”

他又看向跟在骨力赤身後的烏丸大人們,慢悠悠地道:“諸位烏丸大人難道也心服于你的統治嗎?”

骨力赤眯了眯眼,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

幾個烏丸人臉色一變,就要大怒出聲。

元裏就在此刻歉疚地笑了笑,端起杯酒站起身朝骨力赤同其他烏丸大人敬了敬,“我年齡尚輕,只是和諸位說笑罷了,若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諸位也莫要往心裏去。來,諸位請坐,讓咱們舉杯共飲。”

烏丸人的話都被堵在了喉間,他們都是三四十歲往上的人了,跟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計較,傳出去才讓人笑話,更何況元裏還說了這是在說笑。他們心中很是憋屈,骨力赤盯了元裏看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了兩聲,“不愧是大将軍的嫂嫂啊。”

烏丸首領的聲音沙啞,像是在吐着蛇信“嘶嘶”叫着的毒蛇一般,他看了看楚賀潮,又看了看元裏,古怪地笑了兩聲,“兩位不愧是一家人。”

說完,他便率先走到了桌旁坐下,正好是右下方第一,楚賀潮的正對面。

看到楚賀潮那張臉,骨力赤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右手猛地攥緊,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見首領都落座了,緊緊跟在骨力赤身邊、右北平郡的烏丸大人左桑冷哼一聲,甩袖陰陽怪氣地道:“刺史大人既然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好聽,那就少說幾句吧。”

元裏挑眉,倒是看出來了骨力赤心理狀态明顯有些不對。

骨力赤的情緒有些敏感,又很是善變,對外的攻擊力很強盛。這也很容易理解,一個本來四肢健全的人沒了手臂就令人無法接受了,更何況是對烏丸人這樣崇拜強者的游牧民族而言。

元裏也能看出來,這些臣服于骨力赤的烏丸大人們也并非各個都心服口服于骨力赤的統領,至少從上次和達旦交涉中就能看出,達旦這個遲暮英雄,可沒有那麽甘心屈居骨力赤名下。

這樣就很好,非常好,元裏恨不得他們烏丸人的內部能更亂一些。

開席共飲一杯後,宴席才算是正式開始。仆人上前倒酒,飯食被一一放在各個桌子上。篝火燃起,作為夕陽即将落下後的照明工具。

骨力赤恢複了平靜,率先道:“前些日子聽到了呼延烏珠那老賊被将軍一刀砍斷頭顱的事,敢問将軍,不知道那頭顱可有保存到如今?”

楚賀潮放下酒杯,“一個賊子的頭顱不必費事保存,直接被野狗給叼走了。”

骨力赤笑了,“好好一個英雄,最後竟然落得被野狗叼走的地步。将軍如今的勇猛不下當年啊。”

楚賀潮無聲扯唇。

骨力赤略帶着恨意地看了楚賀潮一會,又轉頭看向元裏,奇怪地笑了兩聲,“據說呼延烏珠那老賊在長城外叫陣的時候,還羞辱了刺史大人你呢。他說你們叔嫂亂倫,兄終弟及,将軍才會被激發了火氣,一口氣砍下了呼延老賊吧?”

他着重念了幾個字,存心是來故意惡心人的。

元裏一愣,他頭一次知道這件事。

下意識看向了楚賀潮。

楚賀潮的心思被當衆戳穿,就像是被拔了那層外衣一般,他手指不着痕跡地一動,面無異色地擡頭,掀起眼皮,“知道會惹怒我,你還說?”

骨力赤壓下心中恐懼,笑眯眯地道:“我也覺得這話實在太過分了。将軍和刺史大人都是男人不說,又不像匈奴人那般粗魯野蠻,以将軍和刺史的人品,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髒事才對。”

他每句話都聽着讓人心裏頭生火氣,何琅直接嗆聲道:“你知道就好,烏丸人一向比匈奴人聰明。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說了又會喪命,如果再讓我們聽到這般不堪的謠傳,其下場不會比匈奴人好上多少。”

楚賀潮垂下眼睛喝酒,默不作聲好似認同。

達旦眼睛一轉,緊接而上,“能殺得了呼延烏珠,聽說刺史大人出了不少力啊。我之前聽說當日在戰場上明明是大晴天,卻有雷聲轟鳴,白霧彌漫,敢問将軍和刺史,這又是怎麽回事?難道當真跟老百姓口中說的一樣,這是老天爺打雷劈死匈奴了?”

楊忠發直接樂了,“可不就是老百姓說的那樣,那雷專往匈奴堆裏劈,當時也把我們給吓了一跳。”

達旦臉色不怎麽好,“你這話也就只能騙騙老百姓了。”

“你看你們烏丸人,問了我就說,說了你們又不信,”楊忠發啧啧道,“你們可真夠難伺候的。”

“我們想知道,不過是我等仰慕将軍與刺史的功績罷了,”骨力赤接過話頭,轉而看向元裏,“我先前送給刺史大人的那袋鹽如何?大人應該沒嘗過這麽好的鹽吧。”

聽到這話,楚賀潮和楊忠發的表情微妙地變了變,楊忠發差點一口酒嗆到自己。

元裏繃住了表情,非常誠懇地道:“你送來的鹽确實是我從未嘗過的美味。今日宴飲飯菜的鹽都是用大人送來的鹽粒所烹。我真的很好奇,骨力赤,你的鹽是哪裏來的?”

骨力赤搖着酒杯,略有些自傲,“這鹽可比你當初賣給達旦的鹽還要好上一些,刺史大人,你不要問這鹽是從哪裏來的,你只要知道,這鹽只有我們才有。你要是想要,我倒是可以便宜些賣給你。”

說着,骨力赤給了一個比元裏曾經賣鹽給達旦時更貴的鹽價。

達旦不懷好意地看着元裏,他早就說過,他會償還當日之辱,機會這不就來了。

他當初給元裏和楚賀潮的東西,他要一個不剩的再拿回來!不,他要拿回來的更多!

元裏差點沒忍住笑意,他擡手飲酒,借着衣袖的遮掩給了劉骥辛一個眼神。

劉骥辛當即眉頭一皺,站起身恭敬地朝着骨力赤鞠了一躬,不解地道:“這販鹽之事乃是朝廷經營,大人現在卻想用如此高價來賣給我主,要是追究起來這可是販賣私鹽。如今時局混亂,難道大人這是想要……造反?”

說到最後,劉骥辛倒吸一口冷氣,驚訝至極地看着這些烏丸人。

“造反”兩個字如同地雷一般,剎那之間把烏丸人炸了一個猝不及防,即使是骨力赤也臉色猛地一青。

這樣的鍋,誰敢背得起?

烏丸人平時買賣的鹽基本上都是私鹽,但這事從來沒有人拿到明面上去說。達旦又驚又怒地指着劉骥辛道:“豎子莫胡言亂語,那你怎麽不說你主曾也賣過我私鹽!”

“大人應當記錯了,”劉骥辛慢悠悠地反駁,“我主何曾賣過你私鹽?我主只不過是拿鹽和你換了人和一些東西而已。”

達旦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他咬牙道:“老子不和你們文人玩咬文嚼字的把戲。我們也不是賣私鹽,也只是拿鹽和你們換東西而已!”

“原來是這樣,”劉骥辛恍然大悟,好笑搖頭,“大人下次可要好好說清楚才是,在下這心都快被吓得跳出來了。”

元裏一臉贊同地道:“長越說得對。不過諸位也別着急,說清楚便好,道歉就免了。說吧,那你們還有多少鹽?”

達旦死死攥着拳頭,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才說了有多少鹽。

這些鹽并不多,因為元裏就是為了防止他們倒賣,所以每次給張密的量都卡在剛剛好的程度。

等他們說了之後,元裏又問他們想換什麽。

烏丸人想要的不外乎布匹糧食和茶葉女人,元裏聽完,看向骨力赤,“大人在信中曾說過,若是這袋鹽令我不夠吃,那就再送我一袋鹽?”

他分明說的是再送半袋鹽!

但在這種時候,糾結于這種小事顯然丢臉極了,骨力赤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元裏拍板道:“一袋鹽還吃不出什麽味道,等吃完大人送來的兩袋鹽,再說此事吧。”

彼此試探到此結束了一段,達旦并不滿意,卻在骨力赤的眼神下憤憤坐了下來。但烏丸人想要給元裏一個下馬威的目的還沒有這麽簡單。

吃着吃着,骨力赤便看向了左桑。左桑當即大聲道:“美酒美食,沒有歌舞助興實在太平淡了。我願讓我手下的勇士出來,和刺史手下的人比一比,以此讓諸位開懷開懷。”

這樣的場面,烏丸人主動挑釁,若是不應征,元裏這刺史之威便別想要立起來了。但若是應征卻輸了,那更是別想要威懾這些烏丸人了。

元裏早就料到了他們會這樣,等到這會兒聽他們一說,也只是在心裏想到,果然來了。

他放下筷子,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們要派出的勇士是誰?”

烏丸人後方的親兵中走出了一個人高馬大,滿臉橫肉的士卒,這人粗看快有兩米出頭,兇神惡煞,眼冒兇光,一看就是一員猛将。

左桑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是我部落的勇士塔木沓,他有的一大把力氣,不知道刺史大人手底下可有和塔木沓一戰的人啊?”

楊忠發臉色一肅,站起身道:“我和你來!”

骨力赤悠悠笑了,“楊将軍莫急。這是我們和刺史大人的比試,你一個北疆的将領,還是不要摻和進來了。”

楊忠發又沉着臉坐了下來。

楚賀潮倒是很平靜,“穩住,元裏不一定會輸。”

元裏果然臉色變也沒變,看向了自己的部下們,問道:“有誰想要與這位勇士一戰的?”

邬恺、汪二同時站起身抱拳道:“屬下願一試!”

元裏颔首道:“不急,一個個來。邬恺,那你先去打個頭鋒吧。”

邬恺滿面剛毅地應是,他大步走到了塔木沓面前。

他倆皆是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大力氣的人。塔木沓不敢小觑此人,面色嚴肅地擺出了架勢,邬恺也是無比的專注,謹慎地道:“請。”

邬恺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輸,否則丢的就是元裏的臉。他已經做好了豁出命也要戰勝塔木沓的準備。

兩個人很快戰在了一起,塔木沓揚手就攻擊邬恺胸膛,邬恺翻身躲開,抱着塔木沓的腰部就想要把他掀翻,但塔木沓的下盤太穩,他沒有掀動。

塔木沓趁機重重錘擊着邬恺的背部,邬恺悶哼一聲,又立刻去攻擊塔木沓的腿部。

地上被他們的力氣壓出了好幾個腳印,兩個人勢力均敵,打得臉上充血,一時分不出勝負。在場的人緊緊看着他們,劉骥辛詹少寧幾個文士面色淡定,心底不斷給邬恺叫陣。

沖!用力!他娘地攻擊下盤!

不能輸啊,邬恺,千萬不能輸。

或許是他們的祈禱有了作用,邬恺最後硬生生地将塔木沓打倒在地,并死死壓着塔木沓不讓其起身。

“好!”楊忠發直接激動地站起身不斷鼓掌,雙手拍打得通紅,“好!”

汪二也看得滿臉興奮,恨不得上去沖上去和邬恺一起,也跟着激動叫道:“奏勝,好樣的!”

相比之下,烏丸人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沒想到親兵會輸掉的左桑狠狠瞪了塔木沓一眼,又道:“刺史手下果然高手如雲,但我還想和刺史的人再比一比其他的東西。”

他四處看了一圈,“這裏也跑不開馬,騎馬便罷了,那就來比試比試這兩位勇士的箭法吧。”

聞言,邬恺露出了有些驚慌的表情。

等将靶子拿出來,手裏握着弓箭站在靶子前時,邬恺更慌了。

與他比試的還是塔木沓,塔木沓因為剛剛的落敗,心中憋着一口氣,射箭時用了十足十的功力,一共十發的箭,招招命中了靶心。

他剛剛射完,烏丸人便大聲叫好了起來,随後便沉沉地看向了邬恺,等着邬恺出手。

他們的視線給了邬恺很大的壓力,邬恺咬牙,瞄準靶子,頭上的汗水流下,快要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緊張地側頭在肩頭上擦了下眼睛,再次重新瞄準,終于射出了第一箭。

可第一箭卻連靶子邊都沒沾到,直接射到了地上。

場面靜了靜,随後便是烏丸人的大肆嘲笑,“哈哈哈哈,這便是刺史大人手下人的能力嗎?”

“你小聲些吧,莫讓刺史大人聽到,萬一這壯士只是故意讓塔木沓呢?”有人故意大聲道。

“你還不如說他是喝醉酒了。這麽大的一個靶子竟然直接射到了外面,這可是幽州的武官,是刺史大人手下的能人啊,誰能想到竟如此外強中幹。”

邬恺心中惴惴,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情,射完了之後的九箭。但成果卻極其難看,他的十支箭只有三個碰到了靶子,還都只是射中了靶子外環而已。

射完之後,邬恺眼睛都紅了,只覺得無顏面對元裏,垂頭喪氣地來到元裏面前跪下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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