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程布彎着腰一直沒有起身。
他的姿态很低,話語也恭敬,明明沒有一個冒犯的字眼,但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着楚賀潮的逆鱗。
聽到他說話的所有人只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湧起,臉色鐵青。
李立這是打算先下手為強,堵住他們的嘴。
元頌帶着家眷剛剛來到幽州,李立的賞賜便後腳跟上。這說明什麽?說明李立一發現楚王夫婦被害、元家舉家搬遷後,他就想到了此時,于是便毫不遲疑地抓住了閹人,派人帶着重賞緊跟着元頌一行人前往幽州,準備堵住悠悠衆口。
他是想要撇清自己與楚王夫婦之死的關系,楚賀潮能接受最好,即便楚賀潮不接受,也不能将楚王夫婦之死的罪名怪到他的身上。
這是聖旨,不聽就是違抗聖旨。但要是真接旨,豈不是證明楚王夫婦之死和李立沒有關系了?他們心中憋屈。
楚王夫婦二人身死,怎麽可能只用區區五個宦官就能償還。
楚賀潮沉着臉看着程布彎下的脖子,手緩緩抓着腰間的大刀刀柄。
元裏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在楚賀潮看來時,元裏朝他搖了搖頭。
不能殺。
程布一行人拿着綿延十裏的賞賜一路大張旗鼓地來到了這裏,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的州郡,有多少人得知他前往了幽州。在這時殺他,那就是斬殺天子來使。幽州天高皇帝遠,一旦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所有人都會認為幽州有造反的意圖。
那個時候,幽州的處境将會和李立一般危險。甚至于李立讓程布說這樣的一番話,未嘗沒有故意激怒楚賀潮的意思。
李立已然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是拿着厚禮先來試探,這些賞賜既是殺敵之賞,也是有意讨好。
若是楚賀潮接受了他的賠罪,兩人井水不犯河水,那便皆大歡喜。若是楚賀潮不接受,那便激怒楚賀潮對程布動手,一旦殺死程布,幽州的處境也不會好過。
楚賀潮明白元裏的意思,他嘴角拉直,手指一點點從刀柄上松開,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
元裏道:“你還有什麽話沒說?”
程布若無其事地直起身,繼續道:“不止有這些賞賜,天子大喜于匈奴首領之死,遂進封有功之人,還請諸位大人聽布宣旨。”
說完,他拿出了聖旨,宣讀天子旨意。
說是天子給的東西,其實就是李立給的東西,李立為了安撫幽州可謂是出了大手筆。
因為楚賀潮已是大将軍,加無可加,便賜給楚賀潮良田萬畝,黃金珠寶無數。還在旨意中暗示,他可以提拔楚賀潮的手下封侯加官,無論是什麽官職,什麽爵位,只要楚賀潮張口,李立都可以給楚賀潮。
他還可讓楚王夫婦這一對異姓王遷入皇陵,享北周王朝世代供奉。
這條件實在好得吓人,很難不讓人心動。如同一個塗滿砒霜的大餅,哪怕劇毒也饞得人直流口水。
對元裏,李立同樣給予了厚待。封元裏為列侯,加封奮武将軍,同樣賞賜良田黃金無數。
聽到自己的封賞,元裏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不是嫌低,而是太高了。
這便是李立藏在厚賞中若隐若現的毒針。
侯爵中最大的侯便是列侯,往上便是封公封王。列侯多授予有功的異姓大臣,能被封為列侯,那便可以被稱作為諸侯之一了。
這樣的侯位已經很高,雖然元裏的确立了一個大功,但直接給他列侯之位,還是太誇張了一些。原因很簡單,元裏才剛剛十九歲,剛上來就給他這麽大的侯位,如果他以後再立功勞,那還能怎麽給賞賜?
難道還能給他封公嗎?
更別說李立給元裏的封號還是“燕君”。
幽州自古有燕地之稱,燕幽州燕幽州,楚王本應該也叫燕王,只是沒有采用古制而已。而元裏一個幽州的刺史卻在楚王的地盤被李立封為“燕君”,這其中的陰險用心可見一斑。
這分明是在挑撥離間。
為了挑撥離間,李立還多給了他一個奮武将軍的官職。
奮武将軍只是一個雜號将軍。雖然是雜號将軍,但卻是高級将領才能得到的稱號,想要獲得這個名號需要比較大的戰功。殺了匈奴首領當然是一個天大的軍功,但還是之前那句話,匈奴首領之死元裏只是輔助,不是他親手所殺。
親手所殺匈奴的是楚賀潮和他的部下,元裏能有一個列侯之位已經是出乎意料,再加上一個奮武将軍,李立這是在刻意忽略楚賀潮的功績,擡高元裏的戰績,讓元裏搶走了楚賀潮的功勞呢。
自己立的戰功白白被別人分走了,這放在誰身上誰能受得住?
自古以來,名利都是要命的東西。楚賀潮和元裏放在外人眼裏也就是一對表面叔嫂的關系,內裏不一定能夠和睦。就算和睦,親兄弟尚且多的是因為利益不公而敵對的人,而楚賀潮和元裏難道真的能夠不生一絲嫌隙?
李立這招挑撥離間用的光明正大,很是直白,但也很有效。
如果不是元裏和楚賀潮私下底還是假叔嫂真夫夫的關系,恐怕真的就如他所願了。
其他人也各有賞賜,且賞賜不低。加官進爵本是一件喜事,但李立這樣的大手筆,卻讓人高興不起來。
楊忠發板着臉看向楚賀潮,用眼神問:将軍,這怎麽辦?
殺也殺不得,旨不接也不行,難道他們真的只能接受李立用這五個宦官來給楚王及楚王妃賠罪,然後忍氣吞聲等以後報複回去嗎?!
真他娘的憋屈。
程布宣讀完聖旨之後,便笑眯眯地将聖旨收起,雙手托起,“請将軍、燕君及諸位大人接旨吧。”
楚賀潮等人動也沒動,兩方一時僵持在了原地。
程布絲毫不覺得疲憊,也不催促,就這麽托着聖旨。
楚賀潮看着聖旨,眼底情緒起起伏伏,厭惡、恨意、怒火迸裂又忍耐。最終,他伸出了手。
程布露出了滿意的笑。
在楚賀潮的手即将碰到聖旨的時候,另一只手突然伸出攥住了楚賀潮的手腕。
楚賀潮與程布轉頭看去,就看到了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元裏。
看着這年紀輕輕的幽州刺史,程布眉頭挑了挑,恭恭敬敬地道:“刺史大人還有事吩咐?”
“莫急。”元裏道。
俊秀的青年筆直地站着,面上神色淡淡,仙姿玉質,有玉樹臨風之資,不急不慢的,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他擡步走到程布身後,來到驚懼交加的五個宦官面前,一一從這些人臉上看過。
宦官,尤其是北周的這些宦官,都是貪生怕死的蠢貨。
巧的是,他們和李立是敵對。
他們的幹爹幹兒子、好友同鄉,乃至有仇的對手太監,都被李立殺死七八成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最恨李立的人是誰,那必然是監後府的太監。
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之中,元裏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一個神情最是瑟縮之人的臉,他用的力氣很大,這個宦官的臉都滑稽地擠在了一起。
宦官恐懼地看着元裏,不知道元裏要幹什麽。
“說,到底是誰指使你們陷害的楚王與王妃。”元裏眼神冷厲,手指掐在宦官的下颔骨上,手上的力氣用的越來越大,手指幾乎掐進了宦官的肥肉之中,“楚王是什麽樣的人物?哪能被你們這五個小小宦官就逼得飲下毒藥而亡,這其後必有他人主使。那人到底是誰?你們要是說了,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要是不說,那就讓你們嘗嘗淩遲車裂的滋味。”
宦官在他的注視下硬生生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臉被捏得極疼,像是骨頭都要被捏碎一般。他想要張口求饒,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說不出一個字。
元裏餘光往後瞥了一眼。
宦官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就看到了程布。
一瞬之間,他就明白了什麽。對李立的恨意和貪生怕死的本性讓這個宦官頃刻之間眼睛一亮,他心中頓時升起活下去的希望,一瞬間就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他艱難地道:“是李、李……”
程布臉色巨變,大喝道:“閉嘴!”
但元裏已經微微松了手,宦官顫顫巍巍地道:“是李立!是李立指使我們害死楚王與楚王妃的!”
“放肆!”程布滿面怒容地上前,抽出随行護衛的大刀就要砍死這個宦官,“閹人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污蔑李大人,刺史大人千萬不能信這些閹人所說的話,我們士人遭受閹人禍害之事不知多少,他分明是想要挑撥起李大人與諸位大人的争端!”
程布毫不猶豫,這句話說完,這個宦官的頭顱已被他砍斷在地,在地上遠遠滾了幾圈。
剩下的四個官宦見到這一幕,各個如鹌鹑一般瑟瑟發抖,什麽都不敢說了。
程布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就将大刀扔給護衛,抱拳笑呵呵地給元裏賠罪,“閹人口出亂言,還望刺史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您不知道,李大人在洛陽之中打殺了多少宦官,李大人對宦官深惡痛絕,怎麽會指使宦官殺害楚王與夫人呢?”
這話還真是事實,李立本人站在這都能坦蕩地說,他只想囚禁楚王夫婦,根本沒想殺害楚王夫婦。
血腥味迅速地彌漫,挑動着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剛剛還精神一振以為能夠破局的楊忠發幾人咬着後牙槽,再次被氣得呼吸粗重。
“你——”
元裏卻站在一步遠之外,沒有怒火,也沒有激動,他靜靜地看着程布。
他全程沒有阻止程布殺人,甚至在程布殺人的時候及時後退了一步,宦官被砍頭的鮮血都沒有濺到他的身上。
此時此刻,元裏此時看着程布的神情,帶着些無法言喻的微妙和怪異。
程布看着元裏這番作态,眼皮忽然跳了跳,面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幾分。
一股不安莫名其妙地竄上心頭。
“你身為天子派來的使者,口中說着效忠天子,卻因為宦官說了李立的一句話就勃然大怒,憤而将宦官殺之,不讓官宦再多說一句話。”
元裏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沒有,“你的主子到底是誰。”
他面上的神情漸漸沉下,居高臨下地看着程布,語氣越發嚴厲銳利,“這些宦官可是送給将軍的人,是你口中所說的殺害将軍父母的仇人!但你卻未經将軍允諾便私自殺了其中一人,這便是李立口中說的賠罪嗎?這便是你們所說的告慰楚王與王妃的在天之靈嗎?!你們分明是在欺辱我等,是在欺辱将軍!”
越到最後,他的語速越快,幾乎已經是逼人的斥責。
程布面容幾乎有一瞬間的空白,“刺史大人,您這話——”實在太荒謬了!
“閉嘴!”
元裏驟然一聲怒喝,他猛地上前一步,眼中燒着怒火,“這些宦官口口聲聲說是被李立指使,卻被你奪了性命,不讓他們将真相宣之于口。你拿的是天子旨意,行的卻是李立之事。你效忠之人哪裏是天子,分明是李立才對!”
他冷笑一聲,“李立殺害楚王與王妃二人,又拿出宦官頂罪,你看看這綿延十裏的賞賜,這哪裏是天子給予我們殺敵之賞,這分明是李立想要收買招攬我們的厚禮而已!”
“來人!”
不等旁人反應,汪二與劉骥辛、郭茂便迅速走出人群,俯身道:“卑職在。”
“奪了這些人的兵器,砍了他的頭,”元裏指着程布,堅定地道,“哪怕李立送來再多價值千金的厚禮,我們也不屑于與竊國賊為伍,李立妄想我們會因為這些賞賜投誠于他。将程布頭顱砍下,讓這些人擡着這些賞賜拿着程布的頭顱再返回洛陽,告訴李立,我與将軍均是北周臣子,我們效忠的是天子,是周延帝,而不是他這個以天子之名行招攬鼠輩同犯的竊國賊!”
這一段話說得铿锵有力,斬釘截鐵。聽得在場所有人熱淚盈眶,心中情緒激昂,汪二立即應了一聲,舉着大刀就上前包圍了護送賞賜的人。
元裏玩的就是亂世之中對付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人玩的招數。
若是天子的旨意有利于自己,那就聽從。若是天子的旨意不利于自己,那就喊着這是奸臣的意思,絕不是天子的意思,他們不聽。
天下已經亂了。
元裏深深地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既然亂了,那就可以用亂世的手段了。
反正李立遠在洛陽,他自己尚且根基不穩,根本沒法派兵遠征幽州,元裏硬氣得很。
劉骥辛掩下嘴角的笑意,在心裏大聲叫了一聲好。
主公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将洛陽送來的戰功賞賜說成李立的招攬賄賂之物,再大張旗鼓地送回去。天底下誰還會說他們抗旨不尊?這抗的是什麽旨,是李立的旨嗎?
非但如此,天下人還要誇贊他們對北周、對天子的忠義之心。
程布不知道怎麽短短片刻之內就失去了優勢,一時根本找不到從何處開始反駁。他是已經做好了送死的準備,可不該這般死去。他要是這麽死去,豈不是白白送了命?
他已經開始後悔剛剛一時怒火上頭之下殺了那個宦官一事了,若是沒殺,此事尚有轉機。但是殺了,這豈不是坐實了“做賊心虛”。
話語權都已被元裏掌控。
但有個點,程布即使是死也要說清楚。
“大人,這些金銀珠寶當真是天子賜予的殺死匈奴首領的賞賜,”程布汗流滿面,大聲高喊道,“絕不是李大人為招攬您與将軍的厚禮啊——”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人頭落地。
劉骥辛立刻道:“李立竟想以這些俗物賄賂諸位大人供他所使,此等不忠不義之人,真乃異想天開!”
郭茂也朗聲跟上,“不止如此,他還害死了楚王與王妃卻不願意承認,還試圖拿宦官平息将軍怒火。這宦官才說了一句真話就被使者憤而殺死,李立當真以為自己只手遮天,便可以不分是非了嗎?哪怕有再高的侯爵高官,我等也不屑與之為伍!”
剩下的人本還在發愣,卻在他們二人的話語之中逐漸回過了神。
楊忠發眼睛一亮,立刻憤憤上前踩了程布的頭顱一腳,“這李立真是個孬種,借着天子的名聲還想對我們行收買一事。他們一路走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了此事,将軍,我們可得好好自證清白,将其告知天下,讓天下人都知曉李立有多麽無恥,咱們可是大忠臣,可不願意搭上李立這條賊船。”
楚賀潮心裏的怒火陡然卸了一半,他扯起唇,看着程布的屍身淡淡道:“是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