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逢(一更)

◎沉霜,出來吧。◎

煌煌燈火滿城, 宣德樓上人影憧憧。

謝沉霜看見了姜曦歌,以及姜曦歌身側的人。

那是個臉生的姑娘。

“嘭——”

有煙花猛地在那姑娘頭頂炸開。

謝沉霜被這強光刺的偏了下頭,再擡首望去時, 宣德樓上,已沒有她們的身影了。

“公子, 怎麽了?”紫黛忙上前。

謝沉霜收回視線, 淡淡道:“無事, 回府吧。”

說完,率先轉身走了。

紫黛跟在謝沉霜身後, 走了好幾步, 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宣德樓上燈火璀璨,內侍執仗而立,簇擁着帝後行到樓前。

剛才那一瞬間,她好像在宣德樓上,看見了葉蓁的身影。但葉蓁怎麽可能會來上京?還登上了只有帝後才能登上的宣德樓,肯定是她眼花了。

紫黛便沒将此事放在心上, 回頭跟着謝沉霜走了。

而宣德樓上的彩帳後, 剛看見謝沉霜,就被人一把拽下來的葉蓁, 正怒不可道:“你做什麽?”

說完,扭頭看清拽她的人是誰之後, 葉蓁瞬間呆住了。

Advertisement

“皇、皇姐?”葉蓁沒想到,拽她的人,竟然是姜曦歌。

她們雖是名義上姐妹,但關系并不親近。而且葉蓁隐約察覺到, 姜曦歌并不願與她有太多接觸, 所以葉蓁便識趣的與她保持了距離。可今夜, 姜曦歌卻突然拽了她一把。

葉蓁試探問:“皇姐有事?”

姜曦歌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沒答話,徑自轉身走了。

葉蓁一頭霧水。

蘭栎吓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提醒:“公主,您剛才站錯地方了。”

剛才蘭栎發現之後,本要來提醒葉蓁的,但她還沒來得及,葉蓁已被姜曦歌拽過去了。

見葉蓁神色茫然,蘭栎低聲解釋:“宣德樓正中間,是陛下和皇後娘娘,為百姓撒福錢的地方,您站在那裏是僭越,要是被後面那幫禦史看見,會被彈劾的。”

葉蓁聞言,下意識扭頭去看姜曦歌。

姜曦歌已下了城樓,在璨璨花燈中,身姿清越的走遠了。

葉蓁趕緊又換了個地方,朝下面望去。

那裏人頭攢動,但已經沒有謝沉霜的身影了。

葉蓁不死心,目光又在人群裏尋了一圈,直到眼睛酸澀不已,還是沒找到謝沉霜的身影,這才就此作罷。

上元節在宣德樓上,葉蓁不小心站錯地方一事,不知怎麽的,就傳進太後耳中了。

這日,葉蓁來陪太後用膳時,太後拉住葉蓁的手,同她道:“蓁蓁,你回宮也有一段日子了,如今可适應了?”

葉蓁一點都不适應。

她在宮外自由自在慣了,很不習慣宮裏一堆規矩。可太後問起,她只能違心答:“适應的。”

“适應就好。”太後摟住葉蓁,似是來了興致,她柔聲細語問,“同母後說說,你從前是怎麽過上元節的?”

鄉下過節沒宮裏這麽規矩,都是怎麽熱鬧怎麽來。

每逢節日的夜裏,村裏人都會聚在曬場那邊,将桌椅板凳拼在一起,上面擺放着各家帶來的吃食,大人們聚在一起吃喝唠嗑。小孩們則結伴嬉鬧,歡歌笑語聲響徹山中。

葉蓁如實說了之後,太後笑着感嘆:“看來各地風俗很不同呢!”

“是呀,除了上元節之外,端午和中秋也很不一樣呢!”說到這個,葉蓁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我一直以為,粽子月團都是甜的,後來聽人說才知道,上京的端午月團竟然是鹹的。”

說完之後,葉蓁瞬間就後悔了。

她怕太後追問,她是聽誰說的,但好在太後并沒有。葉蓁隐約覺得不對勁兒,她試探叫了聲:“母後?”

太後回過神來,摟住葉蓁,笑着問她:“母後從未出過上京,竟不知各地風俗差距這般大,是母後疏忽了,那回頭,母後讓蘭栎也給你講講上京的習俗,可好?”

葉蓁也沒多想便應了,可真等蘭栎講起來時,葉蓁才發現,蘭栎講的習俗裏,更多的是禮儀規矩。

葉蓁這才明白,太後那日欲言又止的原因。

蘭栎見葉蓁停下了,便問:“公主可是累了?”

“沒,繼續吧。”

徐映月過來時,就見葉蓁在跟着蘭栎學行禮。宮人原本正欲通傳,卻被徐映月止住了。

不過短短幾日,葉蓁行禮的儀态,已做的有模有樣了,但她眉眼間,卻已沒有剛回宮時的那種靈動了。透過這樣的葉蓁,徐映月好像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皇後娘娘。”蘭栎看見了徐映月,立刻向她行禮。

葉蓁看見徐映月,當即想像往常那樣,朝徐映月過去,但只邁了一步,她又想起這幾日學的禮儀,停下腳步正要向徐映月行禮時,胳膊已被人握住。

“皇嫂幾日沒來看你,你同皇嫂生分了不成?”徐映月嗔怒瞪着葉蓁,不許她行禮。

徐映月性子溫柔娴雅,她又時常來看葉蓁,葉蓁同她關系很好。

“怎麽會呢?”葉蓁梨渦帶笑,“皇嫂的知書達禮是出了名的,正好我最近在學這些,便想着皇嫂既然過來了,便讓皇嫂給我指點一二的。”

徐映月一臉不贊同:“這麽好的天氣,用來學這個,太浪費了。”

葉蓁很是贊同這話,但宮裏不比外面自在,她又不能随意走動。葉蓁還沒來得及說話,徐映月已拉着她往外走:“走,陪皇嫂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

徐映月神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地方之後,葉蓁瞬間愣住了。

她沒想到,徐映月會帶她來禦花園。

時值孟春,禦花園裏柳枝搖曳,春花漸次吐露新芽,隐隐還有梅香浮動。對面飛拱橋旁的小徑上空,飄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春燕紙鳶。

但因放的人不得章法,紙鳶沒飄一會兒,就又跌下去了。

徐映月一面拉着葉蓁往那邊走,一面道:“聽說民間孩童換春衣這日,都會放紙鳶慶賀。本宮這幾日身上不爽利,就勞煩皇妹代本宮,陪大皇子玩一會兒了。”

“皇嫂不舒服?”葉蓁立刻收回目光,便要去為徐映月診脈。

徐映月嗔了她一眼:“小日子來了,身上有些倦怠而已,不妨事。”

她們正說着話,一個身穿朱紅色圓領錦袍,頭戴金冠的小郎君走過來,拱手朝她們行禮:“母後,小姑姑。”

來的小郎君正是大皇子姜毓。

姜毓今年六歲,是宣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他雖叫徐映月母後,但卻非徐映月所生。姜毓的生母,是宣帝從前府裏的宮女,那宮女在生下姜毓後,沒過多久便病逝了。

徐映月彎下腰,替姜毓擦了擦臉上的汗,笑着道:“你小姑姑最會放紙鳶了,讓她陪你放吧。”

姜毓立刻去看葉蓁。

徐映月輕輕推了葉蓁一把:“去吧。”

葉蓁便牽着姜毓,歡快跑過去放紙鳶了。

其實早在八歲之後,葉蓁就不玩紙鳶這種東西了,但如今宮門深深四角天,除了紙鳶,也沒別的東西能玩兒了。

先前宮人們放了許久,都沒能放起來的紙鳶,一到葉蓁手上,瞬間變得聽話起來,不一會兒那只色彩斑斓的春燕,便飛到了天上。

宮人們頓時喝彩叫好聲不斷。

姜毓是宣帝膝下唯一的子嗣,平素一直被教導要有皇子風範,是以他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但歸根結底,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玩開了之後,便漸漸露出孩童的天真活潑出來。

“小姑姑,高點,再放高點。”

謝沉霜今日入宮見宣帝,經過禦花園東邊時,便聽到了牆後的嬉鬧聲。

他轉過身,就見那頭的天上,飄着一只春燕紙鳶。

謝沉霜面露驚訝,竟然有人在宮中放紙鳶?然後,他就聽見了姜毓活潑歡快的聲音。

謝沉霜:“……”

“謝大人。”前面引路的宮人,見謝沉霜停下了,便看過來。

謝沉霜收回目光,徑自去見了宣帝。

而隔着一堵牆的葉蓁,壓根就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謝沉霜,正從牆那邊經過。

徐映月坐在亭子裏,見葉蓁也玩的一團孩子氣,無奈笑了笑,便任由她們鬧去了。一直到快用午膳時間,徐映月才将他們姑侄叫回來。

姜毓将線軸遞給宮人,葉蓁卻接了過去。

姜毓以為葉蓁還要再玩,便也沒說什麽,可他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宮人呀了一聲。姜毓回頭,就見葉蓁将風筝的線扯斷了。原本飄在湛藍天空的春燕,頓時飛向了更廣闊的天空。

“小姑姑,你怎麽把它放了呀?”

葉蓁蹲下身子,眉眼靈動同姜毓道:“紙鳶不就是用來放的麽?既然你玩夠了,就該還它自由了呀。”

姜毓認真想了想,卻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

夜裏,宣帝來徐映月這裏時,兩人閑話家常時,無意說到了葉蓁學規矩禮儀,以及放風筝一事。

宣帝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蓁蓁自幼在民間長大,性子爛漫灑脫,朕也不願拘着她。只是母後那邊想不偏不倚,給曦歌的,也要給蓁蓁,而曦歌學的禮儀規矩,便也要讓蓁蓁學。”

宣帝其實并不認同太後的做法。

在他看來,葉蓁能被找回來已是萬幸。且她流落民間十五載,脾氣秉性皆已定下了,何必非要用禮儀規矩拘着她。她是姜國最小的公主,讓她自由自在的也無不可。

但太後出身高門,将女子當儀态萬方奉為圭臬,他也不好說什麽。

徐映月與葉蓁投緣,見宣帝也這般想,便忍不住道:“陛下,那您幫蓁蓁想想辦法吧。”

“朕能如何幫她?”宣帝将書翻了一頁,随口道,“從前宮中倒是有學堂,适齡的公主們,可以去學堂進學。但如今宮中并無适齡進學的公主,若為蓁蓁單獨開,只怕回頭,那幫禦史們的奏折,就擺在朕的禦案上了。”

這話提醒了徐映月,她側身道:“眼下大皇子不正在進學麽?”

宣帝翻書的手一頓。

徐映月見狀,便又加了句:“大皇子一人進學,想必十分孤單,有個人陪着也是極好的。”

宣帝沒拒絕,但也沒說好,徐映月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又過幾日,宣帝得了閑,去太後宮裏閑坐時,正好碰見了葉蓁。

葉蓁乖巧站在太後身邊,行起禮來已是有模有樣了。但她的那雙杏眸,已然不複剛回宮時那般靈動了。且從前她喊他皇兄,聲音脆生生的,而如今那聲皇兄裏,只剩下疏離恭敬了。

宣帝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們兄妹分開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團聚了,卻要這般疏離。

宣帝在心裏嘆了口氣,想到那晚徐映月說的話,回去思索再三後,便召了謝沉霜入宮。

去傳話的內侍不知內情,只說是陛下急召。謝沉霜匆匆入宮後,宣帝卻丢給了他一份奏折。

還是一份奏請告老還鄉的奏折。

上奏之人是孔老太傅,亦是謝沉霜昔日的授業恩師,去歲謝沉霜不在上京那一年,亦是孔老太傅暫替謝沉霜,為大皇子授課。

如今謝沉霜歸來,孔老太傅便上書說他年事已高,希望宣帝能準他回鄉。

宣帝道:“太傅言辭懇切,朕已經允了,日後還由你為毓兒授課吧。”

謝沉霜是姜毓的開蒙之師,如今孔老太傅辭官回鄉,由他繼續為姜毓授課倒也無不可。只是——

“陛下将後話一并講完吧。”謝沉霜并未立即應允,而是淡淡道。

“你知道,朕剛找回了流落民間的皇妹。”

謝沉霜垂下眼臉,舉手行禮:“臣恭賀陛下。”

宣帝看着他,意有所指:“沉霜啊,你知道朕想聽的不是這個。”

“但臣要說的,只有這個。”謝沉霜站在那裏,眼睫微垂,神色寡淡。

宣帝知道他的脾氣,遂身子前傾,同他好聲好氣商量:“反正你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幹脆将朕的皇妹也一并教了吧。”

饒是謝沉霜一貫冷靜自持,也被宣帝這話驚詫到了。

姜曦歌頂了這位真公主的身份,那麽這位真公主應當與姜曦歌同歲,謝沉霜提醒宣帝:“敢問陛下,公主今年芳齡幾何?”

“十五啊!”

“那陛下覺得臣教公主合适嗎?”

“合适啊。”宣帝答的理所當然。

謝沉霜提醒他:“陛下,公主芳齡十五,不是五歲。”

“朕知道啊!”宣帝答的義正嚴辭,“又不是讓你單獨為她授課,毓兒也在呢!再說了,抛卻你們相差七歲不談,你與朕情同手足,朕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有何不妥的?”

“何處都不妥。”謝沉霜不願意,“請陛下收回成命。”

“沉霜,你不要這麽無情嘛。”宣帝從禦案後站起來,一面同謝沉霜走過來,一面同他道,“朕也實在是沒法子了,朕這妹妹流民民間十五載,剛回宮時,還會甜甜叫朕皇兄,如今一堆禮儀學的,與朕說話就透着一股子疏離。你知道的,天家骨肉親情本就稀薄,朕不想這個妹妹,日後也同曦歌這般冷淡。”

宣帝已走到了謝沉霜面前,他拍了拍謝沉霜肩膀,語氣裏帶了幾分懇切:“沉霜,你就幫幫朕吧。”

“若是旁的事,臣自當為陛下分憂,但此事不行。”謝沉霜垂眸,依舊不為所動。

宣帝氣的直瞪眼:“謝沉霜,你這人怎麽這般無情?”

“若陛下執意如此,那就請陛下為大皇子另擇良師。”謝沉霜神色肅冷。

宣帝正要再說話時,但見殿外有人朝這邊行來,他想了想,道:“行吧,屏風後的桌案上有幾篇文章,你去幫朕謄抄一下。”

謝沉霜饒過屏風去了。

他剛走,便有內侍進來,道:“陛下,小公主來了。”

葉蓁本是行五,但姜曦歌頂了她的身份,如今她是姜國最小的公主,所以衆人都稱她小公主。

“讓她進來。”

沒一會兒,一身鵝黃裙子的葉蓁,便從殿外進來:“皇兄,您找我?”

屏風後的謝沉霜提筆蘸墨,正欲落筆時,聽見殿外的女聲時,他手腕猛地一抖,筆尖的墨吧嗒砸到紙上,暈開了一團墨漬。

宣帝知道謝沉霜的脾氣,他勸不動他,索性便讓葉蓁試試。

宣帝走到葉蓁身側,壓低聲音,同她道:“是這樣的,朕為你尋了個太傅。但是這位太傅覺得,你親自同他說,方才顯得有誠意。所以你自己同他說吧。”

葉蓁:“?!”

什麽太傅,架子這麽大?!

而且太後已讓人教她禮儀了,宣帝怎麽又給她尋了個太傅?她哪能學得來這麽多東西啊!

葉蓁還沒來得及拒絕,宣帝已扭頭道:“沉霜,出來吧。”

聽到這兩個字時,葉蓁眉心猛地一跳,倏忽轉頭。

屏風後的謝沉霜擱筆起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