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應允(二更)
◎臣謝重顧見過公主,日後便由臣教導公主的課業。◎
春風暖軟, 日光熠熠。
葉蓁睜大眼睛,眼睛一錯不錯盯着屏風。
她看着屏風後那人擱筆起身,看着那人走過屏風上的山川河流, 看着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探出來撥開竹簾, 那人從竹簾後走出來。
殿內雕花窗大開, 在那人出來的那一瞬, 日光悉數撲進來,将他籠在光裏。
葉蓁猛地攥緊袖角, 頓覺呼吸不暢。
霜霜!竟然真的是他!
謝沉霜甫一出來, 便看見了宣帝身側的人。
那姑娘穿着鵝黃折枝裙,腰細肩薄,脖頸纖柔白皙,站在袅袅的春光裏,似一朵柔韌的迎春花。
是上元節那夜,站在姜曦歌身側的那個姑娘。
宣帝輕咳一聲, 打破沉寂:“沉霜, 這是朕前段時間,剛尋回來的皇妹。蓁蓁, 這是皇兄為你尋的太傅。”但能不能讓他肯為你授課,就看你的本事了。
蓁蓁?謝沉霜眼臉微動, 立刻去看葉蓁。
同謝沉霜分開時,葉蓁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們還會再重逢。
後來,在來上京的路上, 她便想着, 來上京之後, 她偷偷的,遠遠的,去看謝沉霜一眼就好了。
卻從未想過,他們的重逢會是這般。
在謝沉霜擡眸看過來那一瞬,葉蓁倉惶垂下眼睫,避開了謝沉霜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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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蓁心跳如擂,但面上卻不敢表露分毫。
她怕謝沉霜看出她的緊張,也怕謝沉霜認出她來。
宣帝不知兩人過往的糾葛,他還偏頭,小聲同葉蓁道:“快說。”
“說、說什麽?”葉蓁結結巴巴道。
“讓他做你的太傅。”
葉蓁:“……”
她現在腦子裏一團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殿內頓時落針可聞,只有衣擺拂過地磚,發出的窸窣聲響。
是謝沉霜,他朝這邊過來了。
葉蓁一顆心倏忽被吊起來,縮在袖中的手指,已被她絞的生疼。
謝沉霜卻在十步開外停下了。
俄而風止,葉蓁聽到謝沉霜道:“臣謝重顧見過公主,日後便由臣教導公主的課業。”
葉蓁杏眼撐圓,她驚愕擡眸,就看着謝沉霜站在那裏,眼神清明向她行禮。
宣帝則是一臉難以置信。
先前謝沉霜不是不願意嗎?他怎麽突然就改主意了?
但眼下可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宣帝立刻拍板:“那就這麽定下了,沉霜為你授課,以後就是你的太傅了。從明日起,你便去勤思殿,與毓兒一同進學。”
太傅一事敲定之後,宣帝便放葉蓁先離開了。
從殿裏出來後,被風一吹,葉蓁才驚覺後背起了一層薄汗。
撷芳殿的小宮娥折枝,正在玉階下等她,看見葉蓁出來,折枝歡歡喜喜正要迎過去時,就見已經出來的葉蓁,突然又回頭往殿裏看去。
但卻沒有再看見謝沉霜。
“公主!”折枝跑過來。
葉蓁收回目光:“走吧。”
待葉蓁離開之後,宣帝才看向謝沉霜,好奇問:“你怎麽突然又改主意了?”
一直以來,謝沉霜都是說一不二的。
謝沉霜收回目光,淡淡道:“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本分。”
宣帝:“?!”
先前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宣帝狐疑看了謝沉霜好幾眼,但謝沉霜面沉如水,他什麽都沒看出來,只得作罷,又命宮人擺了棋盤:“左右無事,你陪朕對弈幾局。”
謝沉霜應了,他們相對而坐,一面對弈,一面閑聊。
開局宣帝便贏了。
宣帝與謝沉霜對弈,向來是輸得多贏得少,今日開局便贏了,宣帝龍顏大悅:“沉霜,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要小心了啊!”
“第一局而已。”謝沉霜神色淡淡的,面上波瀾不驚。
宣帝從前輸了很多次,這次雖然贏了,但仍不敢掉以輕心,兩人又開始下第二局。
但沒想到,第二局他又贏了。
宣帝頓時撫掌大笑,催促道:“再來再來。”
從前只有謝沉霜将他殺的片甲不留的份上,今日這般好的機會,他怎麽能不扳回一局。
第三局棋下到一半時,謝沉霜盯着棋盤出神片刻,突然将棋子扔回棋盒裏,道:“不下了。”
“不下了?!為什麽不下了?!”宣帝不明所以,“這棋才下到一半,勝負未分呢!”
謝沉霜垂眸。
眼下勝負未分,但他知道,這局棋下到最後,他還是會輸。
謝沉霜面色平靜:“臣久未與人對弈生疏了,改日再陪陛下盡興吧。”
謝沉霜是為他辦差,導致雙目失明了大半年,如今聽他這麽說,宣帝便将棋子放回去,關切問:“你的眼睛如今可痊愈了?”
“多謝陛下關心,已經痊愈了。”謝沉霜眼神清明坐着,眼睫在眼窩處掃下一片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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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風和暢,春陽璨璨。
朱紅宮牆下,葉蓁鵝黃的裙擺,在地磚上歡快旋開。發髻上的花鳥簪,随着葉蓁行走的動作,在春光裏靈動撲閃着。
折枝覺得葉蓁很不對勁兒。
前幾日學的儀态,被她丢了大半不說,從陛下那裏出來之後,這一路上,葉蓁時而擡頭抿唇笑,唇角上揚的弧度,壓都壓不住,時而又糾結不安。
但沒一會兒,又似擔憂全消,笑容明媚道:“前面有桃花,走,我們去折一些帶回去。”
她們兩人抱着桃花,回到撷芳殿時,蘭栎正在同內侍交代事情。看見葉蓁回來,便迎過來笑道:“陛下賞公主什麽好東西了,公主這般開心?”
“皇兄讓我從明天起,跟着毓兒去勤思殿進學。”葉蓁聲色歡快,眼角眉梢裏全是歡喜。
去勤思殿進學,那便意味着,葉蓁以後不用再學規矩禮儀了,蘭栎也為葉蓁開心:“奴婢恭喜公主。”
葉蓁開朗愛笑,也沒有公主的架子,平日裏對宮人很好,撷芳殿上下都很喜歡她。聽到這個消息,衆人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仰着笑臉沖葉蓁道喜。
她們這廂正說着話,壽安宮來人說,太後請葉蓁過去一趟。
蘭栎心裏咯噔一聲,眼下太後讓葉蓁過去,想必是已經聽說了,宣帝讓葉蓁去勤思殿進學一事。
葉蓁當即要過去,卻被蘭栎攔住:“公主換身衣裙再去吧。”
宮裏就是這點不好,衣裙明明是幹幹淨淨的,但有時卻要一天換好幾身。葉蓁雖不習慣,但蘭栎既然這樣說了,她便也應允了。
葉蓁換了件梅子青的春裙,然後去了壽安宮。
進殿之後,葉蓁發現,姜曦歌竟然也在。
她們之間關系有些微妙,每次來太後這裏,兩人也像心照不宣似的,葉蓁下午來,姜曦歌中午來,兩人鮮少會碰面。
但葉蓁只怔愣了一瞬,便如常道:“母後,皇姐。”
姜曦歌看了她一眼,淡淡應了聲,太後沖葉蓁招手:“過來坐。”
葉蓁走過去,在太後左側坐下。閑話幾句後,太後便直奔主題:“哀家聽說,你皇兄讓你從明日起,去勤思殿同毓兒一起進學?”
姜曦歌聽到這話,調香的手一頓,側眸在葉蓁臉上掃了一眼。
但她們兩人之間隔着太後,葉蓁并沒有看見。
葉蓁與太後相處雖只有月餘,但葉蓁已然能從太後的語調中,聽出太後的态度。
今日太後問這話的語調,明顯帶有不贊同。
葉蓁忙抱住太後的胳膊,語氣急切忐忑:“母後,蘭栎姑姑跟我說,上京貴女講究的知書達禮。可知書在前,達禮在後,我若一味只學禮儀,而不通事理,也不行的吧。”
太後不贊同此事,可她對葉蓁有愧。
太後沒辦法直接狠心拒絕,只能握住她的手,語氣和藹同她道:“蓁蓁,毓兒是皇子,他要學的是政論,你一個姑娘家,同他學不到一處去的。”
太後就是這樣,聽着語氣柔和在與你商量,實則卻不容反駁。
若是別的事,葉蓁或許就妥協了,但這件事,她不願意妥協。葉蓁擡眸,眼神希冀望着太後,輕聲道:“可是母後,我想去。”
太後頓住,葉蓁一貫乖巧,這是她第一次忤逆她。
無人說話,沉寂在殿內蔓延開來。
就在葉蓁一顆心即将沉入谷底時,有人突然問:“謝沉霜答應了?”
是姜曦歌。
她眉眼清冷看向葉蓁。
葉蓁不知她為何這麽問,但還是輕輕點頭了。
姜曦歌便沒再說話了,徑自又垂眸調香去了。
殿內又陷入了寂靜。
“母後。”葉蓁杏眸裏寫滿了祈求。
冗長的沉默之後,太後終是妥協了:“罷了,你想去便去吧。”
姜毓如今只有六歲,尚在開蒙階段,讓葉蓁一同進學,勉強也可以。
“多謝母後。”葉蓁立刻笑開。
太後留葉蓁和姜曦歌用了晚膳,等她們出來時,宮裏已上了燈。
姜曦歌從不與葉蓁姐妹情深,甫一出壽安宮,她帶着宮娥,便直接走了。
“皇姐。”葉蓁在身後叫她。
姜曦歌停下,冷眼看着葉蓁拎着裙子,不顧形象朝她跑過來。
“皇姐,上元節那夜,謝謝你拉我下來。要不然讓那幫禦史看見,回頭他們肯定要彈劾我了。”葉蓁跑過來,嬌俏沖姜曦歌笑,眼裏的感激一覽無餘。
但姜曦歌卻收回目光,冷冷扔下一句‘別自作多情’,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葉蓁愣在原地。上元節姜曦歌幫她,她以為,她們之間會有緩和的餘地。卻沒想到,姜曦歌還是這般不喜歡她。
“五公主怎麽這樣啊!”折枝替葉蓁不滿。
葉蓁回過神,道:“皇姐性子如此,走吧。”
回撷芳殿,葉蓁沐浴更衣過後,蘭栎便同她道:“明日便要去勤思殿進學了,公主今夜早些睡。”
葉蓁應了,蘭栎便放下紗幔,躬身退了出去。
殿門咯吱一聲阖上後,葉蓁白日裏強行壓住的歡喜,在這一刻,悉數從葉蓁的眼角眉梢裏透出來。
啊啊啊!!!
她見到霜霜了。
葉蓁開心的床上翻了好一會兒,神色又變得失落起來。
可是謝沉霜沒有認出她。
但幸虧謝沉霜沒認出她來,不然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一念至此,葉蓁眉眼裏的歡喜散了大半。
她見到謝沉霜了又能如何?
當初她将玉佩還給謝沉霜時,他們之間便再無可能了。
如今她這樣,與飲鸩止渴有何區別?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先前那些歡喜,須臾全化成針,悉數紮在葉蓁心上。
第二日,蘭栎服侍葉蓁起床時,發現葉蓁眼底烏青一片:“公主,您昨夜沒睡好麽?”
“嗯,想着今日要去情思殿進學,有些睡不着。”葉蓁坐在妝鏡前,表情蔫蔫的,像是沒睡醒,又像是在不安。
蘭栎只當她是在不安今日的進學,一面為她梳發,一面開解道:“謝大人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但他人很好,是出了名的溫潤君子,公主別怕。”
葉蓁嗯了聲,甕聲甕氣道:“姑姑,你同我仔細說說他吧。”
當初在春水村時,謝沉霜提起過他的家世,但并未說得很詳細。但在雲州,看見金元寶刺史對謝沉霜畢恭畢敬的态度之後,葉蓁便知道,她高攀不起謝沉霜。後來謝沉霜來春水村接她時,她便也沒再問過他的家世。
蘭栎不疑有他,便同葉蓁如實說了。
“謝大人出身世家望族之首的謝家,是謝家長子,也是謝家未來的家主。據說謝大人三歲識字,七歲便能做詩寫賦了。先皇見謝大人聰慧過人,便點了謝大人做陛下的伴讀。”
原來是宣帝的伴讀,難怪他們之間那麽熟稔。
“謝大人天資聰穎,但仍勤勉自律,一直被奉為世家子弟楷模。陛下登基後,更是十分倚重謝大人,不但對謝大人委以重任,還讓謝大人教導大皇子……”
總結下來,就是各方面都優于常人。
她們正說着,宮娥們捧着精美華貴的衣裙,從外面魚貫而入。
蘭栎笑着問:“公主,您今日想穿哪一件?”
葉蓁杏眸瞬間亮了,她走過去,挨個兒看過那些衣裙,正要伸手去拿自己選中的那件時,目光無意看見了案幾上的書。
那是她今日進學要用的。
葉蓁眼睫猛地撲閃了一下,她收回手,突然道:“穿我帶進宮的那身吧。”
“公主是覺得這些不好麽?”蘭栎不解。
葉蓁搖頭:“不是,我想穿那身。”
很快,那身衣裙就被拿過來了。
那是件胭脂紅暗花紅绡羅褶裙。可自被送過來之後,葉蓁就沒看過看其他的了,她滿眼只有那一件。
可明明那件衣料做工繡花,都遠遠不如這些精致華貴。
蘭栎勸道:“這套衣裙是初夏時節穿的,眼下穿會冷的。”
“可是我就想穿這件。”葉蓁抱着衣裙,向蘭栎撒嬌。
蘭栎不理解,但又覺得,葉蓁不改初心的模樣很可愛,便遂了她的心願,又給她披了件厚厚的披風。
收拾妥當後,葉蓁去了勤思殿。
勤思殿位于南面,那裏環境清幽,遍植翠竹高樹。
葉蓁過去時,勤思殿裏很安靜,她帶着折枝剛走至內門時,就看見了庭院裏的謝沉霜。
他玉袍端雅,豐神俊朗立在樹下,不知道在想什麽。
葉蓁頓了頓,讓折枝下去,她自己拎着書囊進去。
謝沉霜聽見腳步聲側眸,看見來人是葉蓁,便轉過身,溫雅沖葉蓁行禮:“見過公主。”
“不必多禮。”葉蓁懷揣着秘密,走到謝沉霜身邊,“太傅在看什麽?”
謝沉霜“在看樹上的新芽。”
葉蓁:“……”
風吹檐鈴叮當作響。
葉蓁不敢明目張膽去看謝沉霜,便垂眸去窺探地上的影子。
“公主。”謝沉霜冷不丁叫她。
葉蓁愣愣擡眸,就見謝沉霜看着她,突兀問:“不知公主名字裏的蓁字,是哪個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