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陳阿奶終究是沒捱到過完年。
給老太太瞧病的大夫說,病是一早就落下的,沒治,也沒得治,就算能撐過這個年,來年也熬不過開春,讓他們早點回去準備後事。
陳小幺呆呆的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梁川看了他一眼,從兜裏掏出十個銅板遞給醫生,又拿了兩幅藥,就背起人回去了。
山路上黑漆漆的,一點光亮也沒有。
來的時候走得快,此刻卻又慢下來,只聽得到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陳小幺是在半個時辰之後,開始突然很傷心的哭了起來,好像是此刻才突然懂得了大夫讓他回去準備後事是什麽意思。
他邊走邊哭,幾乎快喘不過氣來,最後蹲在地上,把臉埋進膝蓋裏。
梁川于是也跟着停下來,站在他身旁。
事實上陳小幺的哭聲并不大,跟他說話的聲音差不多,輕而微弱,只是梁川離得太近,耳力又好,因此還是很輕易的從裏頭聽出了傷心的意味。
倒是陳阿奶伏在梁川的背上,睡的很安心,覺得陳小幺的婚事有了着落,終于可以安心的睡去了。
下巧村的那個大夫沒說假話。
事實上,陳阿奶比他預計的還要走的更早。
老話都說,人死前都是一口氣撐着,那口氣要是到臨了還沒散,就算死不瞑目。
不管梁川當時答應的那一句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說,但陳阿奶走的時候,卻還算安詳,沒再受什麽痛苦。
在上巧村,家裏有人去了的,歷來都是擡到北邊的山上去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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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買棺、擡棺、下葬,還有下來後請人吃飯的酒席,處處都要銀錢。
錢還不是最緊要的,緊要的是陳小幺根本不懂這些事,更不知如何操持。
阿奶死後,他就跟沒了魂兒似的,守在陳阿奶床前,好像也成了抹游魂。
若非隔壁馬家的大兒子馬有財過來喊他吃飯,他就真的這麽一直守下去也說不準。
人走了,一直放在屋子裏也不是個事,馬家沒白耕陳家這麽多年的地,幫忙把這事給辦了。
雖說棺木買的是不太值錢的,下山後的酒席也省了,但好歹是了了這麽一樁事,還在村裏得了個好名聲。
跟着擡棺的隊伍一路上山那天,陳小幺沒哭。
棺材被放了下去,一鏟一鏟的土落在棺木上,他還是沒擠出半滴眼淚來。
最後馬嬸子拉了他一把,把他拉的踉跄了一下,指着那已經填平的墳包說,“幺兒,給你阿奶磕頭。”
他木木愣愣的被扯的跪下,讓磕幾個頭,就磕幾個頭。
只是到了最後,也沒在那麽多人面前再掉眼淚。
村裏的婦人後來說閑話,還說陳小幺還是個沒心肝的。
又過了一陣子,快到年關,村裏的婦人圍在一起閑聊天,劉美花也聽了一耳朵,這才曉得陳阿奶走之前的那天夜裏,在村頭還發生了點兒事。
原本還沒想到這事能跟繼子有什麽關系,結果一個婆娘看了劉美花一眼,笑着問:“聽說最後是川哥兒給送走的,怎麽着,這好事是不是落你家頭上啦?”
說的是陳阿奶見個人就逮着問對方成沒成親的事。
其實這婆娘也是瞎說八道的。
畢竟陳阿奶當時昏昏沉沉的那麽一問,梁川随口那麽一答,根本就沒人在身邊,也沒人知道。
陳小幺是個不懂事的,自然也不會把那事拿去到處亂說。
只是最後是梁川撥開人群背的人,話頭自然也就往他身上拐。
劉美花愣了,随即臉色一僵,擺手道:“這可不能瞎說。”
那婆娘捂着嘴咯咯笑開了,揶揄道:“這有啥瞎說不瞎說的,燈大亮的,大家夥兒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川哥兒把人送走的,還一路上牽着小幺的手哪。這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你說川哥兒這陣子老往這村南頭跑是做什麽?時不時拎個肉啊蛋的。”
“這……”劉美花瞪大眼道,“拎着肉蛋?你看清了?”
“這還能有假?不信你去問問馬家的,看陳家小幺這些天吃的肉都是上哪來的。”
劉美花最後是虎着一張臉回家的。
先不說繼子是不是真的跟那幾個婆娘說的一樣,和那小傻子好上了,就說繼子居然從家裏往外拿肉這回事,就讓劉美花氣的不輕。
雖說家裏的肉都是梁川從山上打的吧,但那都是放着給梁田、梁小妹補身體的,那陳小幺一個小傻子算個什麽,還不是她家的人,就要來吃她的東西。
這麽一想,劉美花步子是越邁越快,等走到梁家院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氣的快冒煙了。
氣勢洶洶推開門一瞧,梁川正在廊檐底下,跟梁老漢說着話呢。
一老一小都在,正好讓梁老漢也聽聽,他兒子都在外頭背着他幹了什麽。
劉美花三兩步過去,看了眼梁川,注意到他手邊的背簍,裏頭鼓鼓囊囊不知道裝了什麽,拿一塊布蓋着。
劉美花止住步子,眼睛不住的往背簍裏瞧,眼見梁川看過來,臉上好歹還是堆起一點笑來,“要出去啊?”
梁川瞥她一眼,不冷不熱“嗯”了一聲。
劉美花一身的氣焰頓時矮了一半。
事實上,要真要來算,劉美花着實夠也不上什麽惡毒繼母。
雖說摳是摳了點,有什麽好的也都緊着自己兒子女兒,彎彎繞繞的心思不少,可對梁川,她也是給吃給穿,過年的時候扯布縫新衣服,三個娃也是一人一件,打罵更是沒有過——
主要是梁川從小就長得高壯,十一二歲的時候個頭就快有劉美花高,劉美花就是想對這個繼子怎麽着,也沒那個膽量和本事。
此時此刻,看見繼子坐在廊下,光是坐着就是掩不住的大個子,一身的粗布衣裳,那大腿和胳膊上的筋肉隔着衣服都能看得到,一拳能打三個劉美花,她哪裏還敢大聲。
只得也搬了把小板凳,過去坐着。
心裏自然還是憋着氣。
梁老漢問她出去幹嘛去了,劉美花瞥了眼繼子,還是把在剛剛聽的事給說了。
梁老漢聽着聽着,吧嗒煙嘴兒的動作就慢了下來,望向兒子。
“川兒,你娘說的是真的不?”梁老漢煙也不抽了,問。
梁川從聽見村裏那些婦人說他跟陳小幺勾勾搭搭沒個羞恥時就開始皺眉了,聽到了最後,竟難得有些走了神。
這些話,有沒有傳到陳小幺耳朵裏?
梁老漢又叫了他一聲,梁川才擡了擡眼,說:“沒。”
沒跟那些人說的似的勾勾搭搭。
每回他去,頂多就是送點吃的。
那天夜裏,陳小幺蹲下來哭的快抽過去的模樣,梁川有點忘不掉。
加上陳阿奶是他送去看大夫的,如今人走了,只剩陳小幺一個,于情于理,他得去看看。
看的時候也不好空着手。
于是時不時再帶只他打的野山雞。
梁老漢也不知是該松口氣,還是該愁兒子依舊不開竅,煙嘴還沒含進嘴裏,就聽兒子又道:“村裏人瞎說八道。”
梁老漢點頭。
梁川擰着眉,“聘還沒下,算什麽好上。”
梁老漢手一抖,煙管裏的煙“啪”的一下掉了出來。
劉美花先嚷了起來:“下聘?下什麽聘?!”
梁川說:“去陳家下聘。”
劉美花一口氣沒上來,翻着白眼,差點把自己噎死。
梁老漢終于把掉出來的煙葉安好了,抖着手在衣擺上擦了擦,問兒子:“這麽大的事,你咋也不提前跟家裏商量商量?”
梁川頓了頓,這回說:“還沒知會陳家人。”
劉美花簡直氣笑了。
陳家現在哪裏還有人?只剩一個小傻子。
敢情那些婆娘們還真說錯了,不是這好事落到她家頭上了,是梁川自個兒上趕着的。
劉美花忍着氣說:“怎麽就突然要跟陳家結親了?”
她是想讓梁川早點成家不假,不是做親娘的,也多少有點私心,她就沒指望想給梁川踅摸個多好的。畢竟越好的人家的姑娘,要花的彩禮錢越多。
老梁家可拿不出那個錢。
可劉美花就是再有私心,也沒想讓梁川跟陳家那小傻子扯上什麽關系,把那小傻子娶過門,更是萬萬沒想過。
道理也不難想:大兒媳婦兒是個男的,這不打緊,可是個傻子,這讓別人怎麽看他們家?
當下就豎着眉毛說:“這不行。”
梁老漢瞅了眼劉美花,沒說話,臊眉耷眼的又抽起了旱煙,一副愛咋咋地,當老子的反正是管不了的模樣。
也的确是管不了。
梁川更小些的時候,就會自己拿主意了,如今大了,想做什麽,哪裏是劉美花能拉得住的。
“娘,您幫我打聽打聽。”梁川扯了根竹篾子,放在手心擰着玩兒,一邊道,“村裏如今辦些像樣些的彩禮,得花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