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着梁川要娶陳小幺的事,梁家不大不小的雞飛狗跳了一場。

要不是梁川看着跟平時沒什麽兩樣,劉美花真懷疑他被什麽東西給魇住了,下了降頭了。

去年,王媒婆上門給他說親,跑了好幾趟,說的毛六家的閨女,說的嘴皮子都快起泡了,他也看不上,怎麽就突然不聲不響的,看上陳家那個小傻子了?

那小傻子哪有半點招眼的?劉美花沒看出來。

可最終還是誰也沒拗過他。

梁川說下聘,還真的準備起來了。

上巧、下巧兩村,娶媳婦給彩禮,那都是有定數的。

肉多少斤、糖多少塊、布匹多少尺,銀錢多少兩。

前頭的都還算好說,就是後頭的,得看各家有多少積蓄。

家底厚一些的拿個十幾二十兩,薄一些的拿個七兩八兩,但再窮,五兩銀子至少是得有的。

就算拿不出那個錢的,就是借也要先借錢補上,事後再慢慢還。

面子不能掉了。

劉美花見事已成定局,也不嚷嚷了,只是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說拿錢的事,也不張羅買布買糖。

梁川也就沒向家裏張這個口。

臘月天,大雪鋪滿整個山頭,家家戶戶春聯貼起來了,肉味飄出來了,梁川還帶着他刀跟弓,又上了回山。

雪天動物要冬眠,不好打,他披着件綴了狼毛的大氅,背着弓走了一路,帶回了一張獸皮、兩只山雞跟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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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還是活的,只傷了條腿,被他放在背簍裏,山雞則被他拎在手裏,一路下了山。

到了村口,正撞見跟一群小孩兒跑來跑去玩兒的梁田。

梁田馬上就滿十三了,個頭也生的不矮,比同齡的小孩要冒出一點點頭,只是虎頭虎腦的,看起來一臉憨相。

梁川遠遠看見他,定住腳步,梁田很快跑過來。

跟他一起玩的那些小孩兒就站在一旁遠遠的看,站的一個比一個老實,倒是沒一個敢過來打招呼的。

說不上來為什麽,村裏的小孩兒都有些怕梁川。

梁田看了一眼梁川手裏拎着的雞,“嘿嘿”笑了兩聲,問他:“哥你又去找嫂子啊?”

他年紀不大,懂的已經不少。

親還沒結,甚至聘都沒下,村裏風言風語已經不少。他哥馬上要跟陳家那小傻子成親的事情,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但那是以前,擱現在,誰家小孩兒敢在梁田面前叫陳小幺一句傻子,他頭一個跟人急。

女娃梁田不打,但要是小小子,他一拳一個。

梁川沒否認,把右手那只沒拔毛的山雞遞給梁田,“這個你帶回去。”

梁田應了聲,興高采烈的接過來,一溜煙跑了,邊跑還邊回頭,嘻嘻笑着,讓梁川跟嫂子多待待。

梁川拎着剩下那只雞,背着筐裏那只兔子,信步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陳家坐落在上巧村的最邊邊上。

原本是有院牆的,陳三還在的時候,因着那一百兩銀子,陳家也蓋起了三間瓦房并兩間土牆側屋。

後來只剩祖孫兩個,七拆八拆,瓦和磚都能賣錢,慢慢的就只剩下一間,連院牆也不必再有。

梁川到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口,正伸着脖子張望。

那人機靈的很,又或是已經聞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味兒,梁川腳步聲還沒近,他就轉過腦袋看過來了。

見果然是梁川,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變得愈發亮,在黑夜裏像兩顆星子。

“哥。”陳小幺叫他。

說着,把門拉開,讓梁川進屋。

小傻子雖說笨,但可警覺,輕易不讓不熟的人進屋。

上回在河邊被郭大志逮到,也是屬實玩水玩忘了形,醉漢力氣又大,他才沒掙開。

若放平時,看見那樣的人,他早撒腿跑的遠遠兒的。

梁川頓了下,往裏走。

雖說都是男娃,但兩人現在好歹有個沒戳破的親事在這裏,如今陳小幺屋裏沒個長輩,照理說,梁川不該進他的屋。

可陳家又沒院子,進不進沒差別,梁川就還是進去了。

梁川不是頭一回進陳家的門。

進了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陳設,但收拾的還算幹淨。

陳小幺拿了鍋碗鏟,梁川抱了爐子,兩人到了屋外生火。

梁川把背簍放在一旁,又一樣一樣的把帶的東西拿出來。

等處理好的山雞被放在火上烤了一陣,漸漸飄出肉香來,陳小幺才忽然出聲,像剛意識到梁川過來做什麽似的,傻傻問,“又有肉吃啊?”

梁川側過頭看他。

天冷了,陳小幺少在外頭跑,又因為如今梁川總是過來,所以他連柴火也不用再撿,一身的棉襖棉褲穿的整整齊齊的,半點髒污都沒蹭上。

頭上有一頂舊帽子,腦袋小,那帽子戴在他頭上,有些不穩。

陳小幺就跟那晚在山上一樣的姿勢,抱着膝蓋蹲在火堆旁,擡眼看着梁川,一張小臉白的很幹淨。

梁川回想着,竟似比方才在山上看到的大雪,尤要白上幾分。

這麽多天了,若說起先有了向陳家提親的意思,是因為家裏人催的急,他又恰好看陳小幺不讨厭——加之在陳阿奶面前鬼使神差應的那一句。

可現在。

梁川看着少年的模樣,黑漆漆的眉,彎彎的眼,他吸了一口氣,鼻腔間仍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氣。

“嗯,又吃肉。”梁川給他扶了扶帽子,想了想,又問了句,“你想不想天天都有肉吃?”

陳小幺眨眨眼,傻住了。

雪夜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隔壁馬家院子裏的幾聲狗吠。

陳小幺咬了一口山雞肉,嚼了嚼,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了一下梁川,又連忙垂下去,沒立刻答話。

梁川只靜靜的看着他。

陳小幺幹脆稍稍轉了個身,抱着雞腿,背對着梁川吃。

除去頭兩次見面,陳小幺難得在梁川面前表現出這樣的抗拒。

他不經事。就像村裏的老人們說的那樣,是個小傻子。

可就算是小傻子,陳小幺心裏頭,也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的。

陳阿奶常和他說,送上門來的白食吃不得。

說小幺你要記得,要是有人說要給你一大筆銀子,讓你跟他走,去做什麽事情,可千萬得留個心眼兒。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銀子多好的東西,別人不給這個、不給那個,怎麽就偏給你呢。

陳小幺一直把這話牢牢的記在心裏。

剛剛梁川的話,便讓他生出一點懵懂的警覺來。

雖說梁川給他吃肉也不是第一回 了,那天在山上過夜,他還是頭一回一個人吃那麽大的雞腿。

肉多貴啊。陳小幺知道的,肉可是要拿銀錢換的。

過年的時候,他們家吃不起肉,梅子她們家卻能割一整塊肥肥的五花肉回家,就因為梅子家有錢,她爹會擺弄算盤珠子,在鎮上的綢緞行做賬房先生,一年能往家裏拿好幾兩銀子。

于是不知何年何月,陳小幺心裏,就默默的把肉跟銀子化了等號。

梁川說要每天給他吃肉,這話聽在他耳朵裏,就跟要給他好多好多銀錢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陳小幺不說話,梁川也不催他,順手拿了一根鐵鈎子,撥着爐子的斷柴。

陳小幺時不時的偷偷擡一擡眼,瞅着青年分明的下颌輪廓,心裏糾結不已。

他覺得梁川看起來不像是會說瞎話騙人的人,可是又實在不信有人能天天給他吃肉。

陳小幺磨磨蹭蹭的啃着雞腿。

可雞腿再大,總歸也是有吃完的那一刻。

磨蹭完了好一會兒,陳小幺終于忍不住小聲道:“天天是多久呀。”

梁川撥弄着爐鈎子的手一頓,道:“天天就是每天。”

他擡起眼,眉跟發的顏色都深,眼神也同樣如墨一般,看着跟平時沒什麽不同,又有一點他自己也沒發覺的溫和:“你想吃就有。”

陳小幺呆呆的和他對視,其實已經吃的很飽,但是聽了這句話,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梁川就看着他細細的頸子動了一下,還像個沒長開的小孩兒,喉結幾乎都看不到,細嫩的脖頸上平滑一片。

這句話對陳小幺來說誘惑力太大。

他望着梁川,心裏糾結着糾結着,差一點就要答應了,正要點頭,結果就在這時,後頭傳來一點響動。

二人回頭一看,只見梁川背過來的那只竹筐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有坨白白的毛絨絨的東西在往外頭鑽。

是那只從山上帶下來的兔子。

陳小幺從臺階上站起身,走到背簍旁邊,彎腰将兔子抱了起來。

兔子又小又白,傷了一條腿,膽子很小,被抱起來掙都不敢掙一下,蜷在陳小幺懷裏瑟瑟發抖。

陳小幺拿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兔子的毛,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擡頭看梁川,語氣有點急的道:“但是不要吃它,好不好?”

梁川說天天給他吃肉,陳小幺就以為,這兔子也是拿來吃的。

“我明天可以不吃肉的。”少年一雙大眼睛懇切的望着他,巴巴的道:“別吃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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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為止——

川眼裏的小幺:馬上要過門的媳婦兒

小幺眼裏的川:跟着他就有肉吃的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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