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另一頭。

梁川穿着身短打,套了輛板車,大清早的,去了北面山腳下的鄭瓦匠家拉瓦片。

這麽一陣子下來,前前後後加起來七八十兩的進賬,手頭的銀錢寬裕了不少。

再加上他手裏原本就還有些存銀,這一合計,差不多得九十兩了。

蓋屋的事情,梁川心裏也已有了個計較。

地基好解決,想的是就在陳家以前的屋子那兒打。

這事兒,梁川跟爹娘提過,也給陳小幺講過。

他跟陳小幺成親還沒滿一年,就要另蓋新屋,說出去,其實不咋好聽。

給外人知道了,肯定得嚼舌頭,說他這才剛成家,就翅膀硬了,不顧老爹老娘還有弟妹,要分家單過。

梁川雖然是向來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頂着個瘋病的名頭,後來又不管不顧,要娶陳小幺過門。

但他眼下畢竟只是先蓋個屋,單不單過的還是兩碼事兒,二則,如今村裏閑置的地皮子也緊俏,不是那麽好找的。

這才想到陳家以前那個院子了。

如今陳小幺嫁到了梁家,陳家院子早就空了,沒個人氣。

那屋裏,雖說沒剩下什麽東西了,可僅有的那些桌子凳子,也都是陳小幺和他阿奶那麽多年坐過、擦過的,陳小幺惦念的緊。

他嘴上沒表露,但三不五時的往那邊走一回,一雙大眼睛就跟着轉一路。

走遠了腦袋還扭着過去看。這些都是瞞不了梁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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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就把磚瓦屋蓋在陳家以前的地方,一來,省了到處去折騰地皮,二來麽,村裏人說嘴說去,也只說是他們夫夫倆給陳家以前院子翻新,三來,也是最緊要的,陳小幺能住到以前的屋子去了。

那兒是他最熟悉,也最親近的地方。

梁川把這事兒給陳小幺一說,他樂壞了,曉得可以回來住,當即就想回去,要先把小白帶過來暖暖房,被梁川好歹拉住了,說是要等蓋了新屋子,再帶小白一塊兒住進去。

地基的事兒解決了,再就是磚瓦。

瓦片和磚沒別的辦法,須得買。

北面山腳下的鄭瓦匠家,雖是只燒瓦,但和磚窯的師傅熟識,村裏的人要買磚瓦的,一般是在鄭瓦匠那一齊訂了,雖是多出幾個錢,但省了多跑幾趟的幸苦。

先前,梁川從州城回來了,便去鄭瓦匠那說了個大概的樣式和數量,今天,就是去看頭一批燒出來的瓦片的樣子。

看了,要是覺得行呢,就付上一半的銀錢,再等上倆月,付完剩下的一半銀錢,就能把東西拉走了。

去的時候,板車是空的,輕便的很,山路梁川也熟悉,于是天剛亮了沒多久,梁川就到了鄭瓦匠家門口。

隔得老遠就能看到前面的道場上堆着一摞瓦,看模樣,正是新燒出來的,顏色鮮亮的很。

鄭瓦匠小日子過得挺樂呵,大清早的,就在門口的小木桌子上就着小菜喝小酒。他見梁川拉着板車上來,忙放下筷子迎上去。

“瞧瞧我這瓦咋樣。”鄭瓦匠笑呵呵的拍了拍那堆瓦,對自己的手藝很是有信心。

梁川放下板車,繞着那堆瓦走了一圈,伸手敲了敲,是結實的,樣子也好。

“成。”梁川點了頭。

付了一半的銀子,這樁事兒就算是談妥了,回去等段時日,再來來拉餘下的東西就行。

眼下的這一批瓦也都是梁川的,算在付的那一半銀錢裏面,梁川給裝上了板車,準備拉走。

錢袋子一下子空了不少,心卻是滿滿的。

回去的山路上,梁川一邊拉着車,一邊在腦子裏想着要蓋個什麽樣兒的屋。

想完了,又盤算着蓋完屋,還能不能有餘錢到鎮裏買幾樣好看些的家具,往房裏放放。

府城裏時興的東西,什麽妝臺,什麽臉盆架兒……都得整一個吧?

梁川一個糙老爺們,如今也是會琢磨這些的了。

想以前,他一個月要往山上老林子跑好幾回,回回晚上找個樹就窩着睡了,哪像現在。

打家具的鋪子也不遠,哪天領着陳小幺一起過去一趟。

就是不曉得陳小幺喜不喜歡那些個樣式。

陳小幺是屬兔的,又喜歡兔子,往後小孩兒的床,要不床頭就做個兔子的模樣?

木匠活兒應當也不難做,他們這靠山上又近,陳小幺要是都不喜歡,他自個兒砍幾段木頭下來給他做就是了。

不知想到了什麽,梁川喉頭動了一動,舔了舔唇。

分明板車上多了大幾十斤重的瓦片,他的腳步卻像是愈發的輕快了起來。

迎面還碰上了王柱子。

“川哥,”王柱子背着個背簍,看着是要進外山林子捉野兔子的,往他板車上瞅了眼,“拉瓦呢?要蓋屋啊?”

梁川也沒藏着掖着:“嗯。”

臉上難得帶着些愉悅的神色。

王柱子看出那板車上是鄭瓦匠燒的黑瓦片了,一個個體面着呢,羨慕的感嘆了句,“好得很。”

村裏沒哪家不羨慕住磚瓦屋的,可是費銀錢啊,蓋一個小的也得好幾十兩銀子了。

擱以前,王柱子可能還會嫉妒,可自從和梁川一起從州城回來,如今再看到這個,就只剩下佩服了。

川哥能幹麽這不是,賺銀錢就是快些。

也不曉得自家啥時候能住上磚瓦屋。

王柱子實是被這車瓦給迷了眼了,又說了幾句,才忽而想起什麽來似的,“哎”了聲拍了下腦袋:“一打岔給忘了!川哥,嫂子在前頭小土坡上頭呢,我剛打那過來瞧見了。”

乍這麽一聽王石頭喊嫂子嫂子的,梁川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是誰,頓了一秒,曉得這是在講陳小幺,才問:“瞧見他了?”

“可不麽,就是嫂子一見我就跑,川哥,你待會兒記得瞧瞧去。”

梁川應了聲,拖上板車就往坡那頭去了。

陳小幺把豆腐弄灑了,也不好意思馬上回家,正在外頭瞎晃悠呢。

豆腐沒能送到溫夫子手裏,連帶着碗也丢了,陳小幺心虛的緊呢。

雖說成親這麽久,劉美花這個當婆母的也沒怎麽過他,但這回,到底是他自個兒壞了事。

總是不那麽有底氣的。

那麽大一碗的豆腐,光是想想就心疼。

可要讓他回那大榕樹底下再把碗撿回來,他又害怕。

陳小幺一想到那男人,就有些怵。

這種怵,跟半路遇到郭大志那種地痞無賴又有不同。陳小幺腦子笨,說不出來。

就這麽在外頭磨蹭着磨蹭着,就磨蹭到這會兒了。

正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拿了根樹枝子劃來劃去時,忽的,遠遠一陣熟悉的男聲傳來,“小幺?”

不止聲音熟悉,氣味兒也熟悉。

比方才在村東頭榕樹底下撞碎他豆腐的那個,好聞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陳小幺忙把樹枝子一扔,扭臉瞧過去。

果然見是梁川,拖着個板車從山上下來了。

板車上滿滿的全是瓦,陳小幺驚訝的張大嘴巴,連忙跑過去,繞着那車子轉了兩圈。

“這,這都是我們的嗎?”陳小幺擡頭問他,大眼睛開心的彎彎的,“我們有瓦啦?”

陳小幺也是見過瓦的。先前,他們老陳家可住的可也是磚瓦房呢,只是後來都被拆了賣了。

但二十年前燒瓦的手藝,又哪裏比得上現如今的。

梁川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盯着他臉,不答反問:“你臉咋了?”

陳小幺一呆,摸了摸臉,在臉蛋邊邊上摸到一點濕漉漉的水痕。

他這才想起自己方才還哭了一通的。

把豆腐弄灑了,本就不對了,還哭哭啼啼,更丢臉了。

陳小幺抿抿嘴,忽而伸手,一邊一只把臉一捂,不肯說話。

梁川把板車放下,上前兩步,把他捂臉的手拿下來,彎身又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在他眼圈兒裏頭看到一點紅,聲音沉下去一點,又問了遍,“誰?”

陳小幺在外人面前,其實不咋愛哭。

能讓他掉眼淚,那必得是真受了委屈,真吓着了。

陳小幺先是還不肯講,不想讓梁川知道他丢大人了。

但梁川臉色不咋好看,臭的跟他方才在溫夫子家門口看到的那男人一樣臭。都是跟要吃人似的。

陳小幺瞅着他的臉,猶豫了會兒,還是紅着一雙兔子眼睛,小小聲的把事情都給他講了。

只說了被撞掉豆腐,沒說被人吓哭了。

聽到只是弄灑了豆腐,梁川總算松了口氣。

“沒事兒。”他騰出只手來,揉了揉陳小幺腦袋,“就是碗豆腐。”

“那麽大一碗呢!”陳小幺有些急,聲音又低下來,“那娘要是說我了,我咋辦呀……”

梁川就沒把這當個事。

他套上板車,都準備繼續往坡下走了,見陳小幺一張小臉仍滿是憂愁,想了想,道:“娘要問,你就說是我給弄灑的。”

陳小幺瞪圓了一雙眼瞧他。

梁川打算把這瓦拉到陳家院子那卸了。陳家在村南頭,打這邊過去,滿打滿算得有個兩三裏路了,梁川拍拍板車後頭,“坐上來。”

陳小幺就爬到後頭去坐了。

板車上的瓦捆的紮紮實實一大摞,着實是不輕,如今加了一個陳小幺,愈發是重的慌,換個別人來拉這麽一車當下,高低怕是得閃着腰。

梁川一條胳膊就把車子擡起來了。

看着半點不費力,還能騰出只手來,摸摸陳小幺坐好了沒。

陳小幺安安靜靜的坐在後頭。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就是為豆腐灑了哭的那樣的,主要是還是被那男人給吓着了。

過了會兒,陳小幺約莫是想明白了,有梁川給兜底,自個兒怎麽着也挨不罵了,也不會給別人欺負了去,心情又好了起來,在後頭動了動。

梁川拖着晃晃悠悠的板車,走在山路上,後頭的少年,跪坐起來,伸出一雙細細的胳膊,環住他的脖子。

梁川低下眼,瞧見他衣袖裏伸出來的玉白而纖細的手。

陳小幺是農戶人家出生的娃兒,雖說身子弱,掄不動鋤頭,沒咋下過地,但從小到大幹的活兒也不少,像是洗衣喂雞,撿柴火啥的。

可這一雙手,卻跟莊稼人半點不一樣。

偏嫩的跟水蔥似的。還香。

像是天生就不該幹這些活兒似的。

此刻,那團香氣挨着他的脖頸,正咕咕哝哝的小聲說話,“你說的哦?”

“嗯?”

“你說的,要是娘問,就說是你弄灑的,不把小幺供出來。”

“……嗯。”

陳小幺徹底放了心,開心的笑彎了眼,在板車上坐着晃了晃腿,把豆腐的事情都抛到腦後去了。

梁川瞧見他兩條細細的小腿從自己腰側兩邊晃上來,又晃下去。

風輕輕吹着。

陳小幺摟着梁川的脖子,慢慢的就不蹬腿了,只看着前頭的人的側臉,眼睛一眨不眨的。

忽然,他抱着梁川的脖子,借了點兒力,直起身來,湊過來,“親。”

不知怎麽的,他聞着他男人的味道,突然間,就特別想要他親親自己。

就像那天在馬車上那樣親。

梁川聽清了他在說啥,拉着車的手一緊,兩百多斤的車,差點生生給他怼停下。他頓了會兒,才側過臉去,看陳小幺:“……這會兒?”

陳小幺瞅着他,一雙大眼睛睜的圓圓的。

無辜的很。

梁川跟他對視了會兒,才回身拉拉車子,繼續往前頭走,聲音低了些,“等晚上,上了炕,再——”

陳小幺扁扁嘴,隐約的不是很滿意,小聲的哼唧了一下。

就親一下,咋還非得上了炕再說呢。

上回親,也不是在炕上啊。

還說小幺是媳婦兒,要疼小幺呢。結果連親都不給親。

他扁着嘴,趴在梁川背上,揪着他衣服領子玩兒。

梁川一身短打都給陳小幺揪的有些歪歪斜斜的。

梁川往後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又拐過一個彎兒,進到了平地裏,遠遠的瞧見了那條河。

這就是進了村了。

村裏的土路比山上要好走許多,梁川拉着個幾百斤的車,健步如飛的就往村南頭去了。

進了陳家的門,又是一捧一捧的把瓦搬下來往堂屋裏放。

陳小幺想幫忙,梁川沒讓。

兩人得有一兩個月沒回過陳家了,這會兒,門剛一開開,隔壁馬家的大兒子馬有財就瞧見了亮堂,溜溜達達的走了過來。

自是第一眼就看見了這車瓦。

“喲!”馬有財站在門扉處瞧了會兒,“這是打鄭瓦匠那拖的瓦吧?大清早就去了?”

梁川抹了把汗從裏屋走出來,叫了聲有財哥。

馬有財擺擺手,又探頭打量了幾下,心裏就有了數,問:“咋,這是打算以後和幺兒回來住?”

以後回陳家來住,就又和馬家做回鄰居了。梁川沒瞞着,應了聲。

“這敢情好。”馬有財笑開了,“我娘要曉得了,肯定開心,她可惦記着幺兒呢。”

又聊了兩句,馬有財就出去幫忙搬瓦,兩個漢子一道,沒多會兒,車上的瓦就全搬進了堂屋裏放着。

“蓋屋要是缺人手,盡管叫一聲。”馬有財說。

他拍了拍手,打了一圈陳家破敗的屋子,很有些感慨。顯然是想起以前的事兒了。

那些年,陳家祖孫倆相依為命,家裏窮的連鍋都快揭不開了,還白白住個磚瓦屋。

于是就想法子托人幫忙把磚瓦都拆了,拿去換肉換糧。

當年,瓦還是馬有財他爹給幫忙拖的。

如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又是一車嶄新的新瓦拖了回來。

誰能想得到呢。

梁川說了聲謝,把馬有財送走了。

回來的時候,陳小幺早不在堂屋裏了。

梁川剛搬了瓦,手上都沾了灰,就繞去屋後頭洗了把手,擦幹淨了手,才走了進裏屋裏。

一瞧,陳小幺正坐在炕上,理着什麽東西。

梁川走到他旁邊,也在炕上坐下。

陳家如今是啥都沒有,就連這張炕,上頭也光禿禿的,坐着硌屁股。

陳小幺專心致志的疊着幾件衣裳。

梁川就看着他。

屋裏安安靜靜的,還能聽到屋後小竹林裏的幾聲鳥叫。

像回到了從前,可又有好些不一樣。

陳小幺疊衣服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忽而擡起眼,看着很有幾分機靈,對梁川笑:“上炕啦。”

梁川沒聽明白:“嗯?”

陳小幺瞅着他,心裏悄悄覺得梁川是不是比小幺還笨。

過了會兒,見他還是沒反應,陳小幺才把方才疊起來的東西一展開,再左右一披,把兩人都蓋到了裏頭,像村裏娃娃們扮家家酒那樣

這是陳小幺出嫁前老蓋的小毯子,挺厚的一張。

此刻把兩人都一裹,眼前頓時一片黑漆漆。

梁川感覺到一個小腦袋湊到他旁邊來,又香又軟的一團,毛絨絨的拱着他,“天也黑啦。”

又上了炕,天也黑了,這下總可以親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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