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碗的确是梁家的。
仔細一瞧,不就是前些日子陳小幺裝了豆腐給溫夫子送去的那粗陶大海碗麽?
怎麽突然到了這男的手裏頭。
劉美花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門口去,把那碗接了過來,上上下下一瞧,“是我家的。”
她看着眼前這男人,狐疑道:“這碗,咋給你拿着來了?”
江湛笑眯眯的,不答話,卻又是伸長脖子往裏面瞧。
門開着,梁家院子門又正対着堂屋,他這一瞧,就瞧見了堂屋裏那張四方桌上,梁川和陳小幺并排坐在一起。
這下可把江湛給看愣了。
他是打聽着來尋陳小幺的,不過還真沒想到會再見着梁川。
可不知怎的,又全在意料之中。
他先盯着梁川看了一通,又把視線移到陳小幺身上,死盯着不放。
那目光直勾勾的。
陳小幺含着筷子,自是也發現了門口的人。
這、這男人,不就是那日在榕樹下,被自己撞見和溫夫子吵了一通,又吓掉他豆腐碗的人嘛!
陳小幺呆呆的看着江湛,撒手把碗一放,就要下桌。
不想見着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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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川把他胳膊給拉住了。
陳小幺是向來飯量小,吃的又慢,這會兒,碗裏還沒陷下去一個窩兒呢。
“吃飯。”梁川給他夾了幾筷子菜,堆在碗裏。
陳小幺便坐下了,只是仍惴惴不安的看着門口那人。
他弄灑了豆腐,壓根兒沒給溫夫子送去這事兒,雖是沒人提,梁川也答應了給他兜着,可小幺……還是擔心呢。
梁川看看陳小幺,又看了江湛一眼,突然覺出什麽似的,給陳小幺夾完了菜,自己也不吃飯了,把筷子一放,擡腿就往門口走去。
梁川自然還記得江湛的臉。
這人是倆月前,自己在山上遇見的那男人。
那時江湛被狼群圍着,梁川順手就幫了他一把,得了三張皮子,還給他找了個地方歇了。
算是兩不相欠。
而且這人明顯也不是他們這附近村子裏的人,據他自個兒說,是走商來的,跟商隊走散了,按理說,在那小茅屋裏歇歇腳,養好了傷就該走了。
梁川也就早把他忘了。
如今都過去這麽久了,卻不知江湛為什麽還留在上巧村裏。
先前村裏人談起些東頭榕樹下的閑話,其實若要留心,應當就能猜到江湛身上去,可梁川又向來不是個愛聽閑話的人,也就沒想到。
梁川向他走過去。
走的近了,忽而動作微微一滞。
停了片刻才重新擡腿。
江湛看着梁川,臉上的神色,倒是半點都不顯驚訝,還同他打招呼,“梁兄弟。”
又看了一圈梁家院子,“原來這是梁兄弟家,這可真是巧了。”
梁川在他跟前站定,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一直是到了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江湛身上,也是有某種氣味的。
——跟那山匪頭子,府城裏那男人,還有自個兒一樣,身上有某種輕易的能從人群裏辨別出來的味兒。
只不過他頭一回遇見江湛的時候,腦子裏還沒想過這些,單是覺得這男人有些不同尋常,倒也沒往深了想。
後來經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如今再遇江湛,方才能隐約覺出這種不同尋常的由來。
江湛身上的這股子味,雖是沒那些人那麽令梁川犯惡心,但不得不說,仍然很難讓梁川対他有太大好感。
像是天生的。
仿佛他們這類人,生來就是不対盤。
尤其是又想到那兩個跟江湛相似的男人,幾乎是都第一眼就盯上了陳小幺,梁川就幾乎是下意識的,不怎麽想同這個江湛打交道。
江湛面上,卻仍是一派笑眯眯,瞧不出半點不対來。
劉美花瞅了瞅繼子,又瞅了瞅這笑嘻嘻的男人。
兩個都是跟門神一般高,但繼子是幹慣了活兒的,更結實些。
這穿袍子的男的,如若不看這體格,只看臉,那就跟個小白臉似的。
“咋的,川兒,你倆認識的?”劉美花問。
二人同時張口。
“対。”
“沒。”
劉美花:“……”
江湛坐到了梁家飯桌上,跟梁老漢同擠一邊。
這四方桌本就不算大,如今多了個塊頭跟梁川差不了多少的漢子,愈發顯得局促。
一屋子的人是面面相觑。
飯吃到一半,桌上突然多了個人,這種事兒,在村戶人家,倒也不算少見。
多是吃着飯,忽然有人過來串門兒,唠嗑的久了,就客氣一下,留人一道吃點兒。
大部分人都曉得這是客套話,會推辭推辭,也有那麽一小部分沒什麽眼色就順勢留下蹭頓飯的。
但像江湛這樣,自個兒主動提出留下來吃飯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見。
實是半點眼色也不會瞧。
可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這人張嘴就是叔嬸兒的,又說上回在山上差點被狼咬死,得虧梁川救了他一命,還沒好好謝謝老梁家。
如今梁老漢是老愛聽人恭維梁川、恭維他們梁家了,一聽這話,滿臉的褶子就舒展開了。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反正是沒好意思不留。
飯桌上,劉美花給添了第二回 飯回來,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江湛。
白眼一個接一個,連遮掩都不帶遮掩下的。
劉美花是不咋看得上江湛這個人的。
本來麽,她就因着梁田最近回來學的這幾通閑話,還有村裏人嚼的些舌頭,対這個外頭來的,三天兩頭去村東頭榕樹底下,還打攪溫夫子教娃娃們念書的男的,沒什麽好印象。
這會兒,又見着這江湛一碗接一碗的吃,半點沒到別人家蹭飯該有的自覺,這白眼可不就壓不住了。
以前,她覺得自己這繼子不讨人喜歡。
大人都喜歡嘴甜的娃兒,可繼子打小就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不說,還成天板着臉,活像個黑面神,飯量又大的離譜。
尋常家裏幫忙做活兒的兒子男人,飯量是一個頂倆,而梁川呢?
梁川要真敞開了吃,那是恨不得一個頂五個。
剛到上巧村那些年,是家裏最窮的日子。地統共就兩畝,還不是良田,耕禿嚕皮了也沒幾石糧食,還要交稅,剩下的除了吃喝,還要多少換點銀錢買鹽買醋買布,哪裏是能随便造的。
劉美花是打小窮怕了。于是米也數着分量下鍋,饅頭也數着個頭蒸。
她心裏都清楚,那些年,村裏有不少人明裏暗裏嚼過閑話,說她這個繼母刻薄繼子,連飯都不給吃飽,白累的一個半大不小的娃娃上山尋吃的。
說的多難聽的都有過。
不過這些年生活好了些,倒是沒再為吃的發過愁,也就沒在這個上頭跟梁老漢吵過嘴。
如今她一見着這江湛,兩廂一対比,忽然覺着繼子哪哪都讨喜了起來。
繼子雖是吃得多,但也是個幹活兒能幹的。而這姓江的大小夥子,比他們家川兒年齡還大呢,老是一副笑嘻嘻的欠樣兒,看着還是個不咋會幹活的,就這,飯量還跟梁川一般大。
是那豬槽裏的豬投胎的不成?
劉美花拉着一張臉,又去給添了碗幹飯,拿着回來,重重的墩到江湛面前。
“謝謝嬸子。”江湛也沒氣,仍是笑眯眯的,道:“嬸子家的飯真挺好吃。”
可不得好吃麽?也不瞧瞧他們老梁家的田都是誰伺候的,那長得比別家的都好。
劉美花聽了恭維,也沒高興多少,仍是垮着個臉。
梁田抱着碗,自個兒去添飯。
片刻,扭頭大聲道:“娘,鍋裏沒飯了!”
梁老漢咳了一聲。
梁小妹神色尴尬,陳小幺卻跟終于忍不住了似的,“噗呲”一聲,輕輕笑了出來。
梁川和江湛同時朝他看過去。
陳小幺臉上的笑立時就僵住了。
他咬着筷子,不知所措的往梁川身邊縮,仿佛要離啥東西遠點兒,只有挨在梁川身旁才能安心似的。
梁川伸手帶了一下他的腰,怕他這麽動到地上去。
陳小幺恨不得整個貼在梁川身上。
不知為什麽,陳小幺近來是愈發粘人的緊。
江湛看着陳小幺,從兜裏掏出一張帕子,擦了擦嘴角,忽然道:“対了嬸子,這碗,還是上回,我瞧見陳夫郎去溫家送豆腐——”
這下子,陳小幺臉上不止是笑容沒了,眼睛也慢慢睜大了。
他豆腐可是給這人給撞掉,才沒送到溫夫子那的,要是這會兒給抖出來,那、那小幺不是要挨說啦!
陳小幺忙扯了扯梁川的衣服角。
梁川把筷子一放。
不輕不重的一聲,卻讓江湛停下了話頭。
“娘,先前忘了給您說了。”梁川道,“上回小幺的豆腐給我弄灑了,沒送去給溫夫子。”
“這——”劉美花看看梁川,又看看陳小幺,瞪着眼道:“灑了你倆不說?”
梁川道:“忙忘了。”
劉美花虎着一張臉,看着是隐隐的有點生氣。但她又轉念一想,雖是豆腐沒送到,但梁田也在溫夫子那念了有好些天了,好像也沒耽誤個啥。
也就沒發火。
鍋裏沒飯,梁田自己溜達着去竈屋尋了倆饅頭過來,看着還自個兒熱過了,熱騰騰的堆在碗裏。
梁田也是個飯量大的。不過比起梁川小時候,那是差遠了。
他一坐下,劉美花就一筷子敲在梁田手背上,疼得他嘴巴一張。
但到底是有外人在,好歹是沒嗷出聲兒。
劉美花現在是看見人吃得多就煩,要不是有外人,她非得揪着梁田耳朵轉一圈不可。咋就這麽能吃?
“明個兒我趕早起來,再磨一盤豆腐,你自個兒給溫夫子帶去!”劉美花道。
梁田也不曉得娘為啥突然打自己一下,委屈的捂着手,也不敢說話,把饅頭撕成片,小口往嘴裏塞。
陳小幺眼睛偏頭去瞧梁川,眼睛笑的彎彎的,梁川低頭瞧了他一眼。
梁老漢跟梁小妹全程沒說話,悶頭吃飯。
江湛饒有興致的看着這一家人。
吃完了飯,離熄燈睡覺還有一陣子,梁川帶着陳小幺一道,去南面陳家院子瞧瞧。
因着要重新在陳家老屋那蓋屋的事兒,最近兩人往那邊還跑的有些勤。
主要是老屋開始拆了,門都敞着,雖是有馬家的人幫忙看着,但還是怕有人把屋裏的瓦,還有其他東西給拿了。
梁川什麽東西也沒帶,就牽着陳小幺的手,一道走了。
看都沒看江湛一眼。
江湛一個人還留在梁家堂屋裏。
江湛也不是傻子。
他自然也察覺出這回再見,這梁兄弟対自個兒,态度隐隐的不太一樣了。沒半點好臉色。
上回在山裏遇到,梁川雖說也是話少,但可不像今天似的,似是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江湛的眼神久久的落在陳小幺背影上,片刻,唇角笑容弧度淡了些。
劉美花拿了布出來收拾擦桌子。
邊擦邊瞅江湛,想這人咋還不走。
江湛也不知是是不是覺出劉美花在看自己,突然轉過臉,道:“嬸兒,能否冒昧問句,陳夫郎——”
似是在斟酌措辭一般,江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若有所思道:“他這裏——”
話音還未落,劉美花就把臉一沉。
比在方才飯桌上聽見豆腐灑了之後,臉色還難看些。是真的拉下臉來了。
村裏的人,以前是愛嚼舌頭,說陳小幺傻子傻子的。但都這麽多年了,也沒法兒個個去罵,如今是沒說到明面上來,也就算了。
再者說,這半年來,明裏暗裏說嘴陳小幺的,那是比以前少多了。
他們老梁家不比以前了。
現如今,更多的是一提起陳小幺,村裏人都會帶點感慨的說一句,說陳家的幺兒嫁到梁家去,這一天天的,就跟變了個樣的,水靈靈的體面。
劉美花雖是也曉得自家的飯沒啥稀奇的,但平時出去跟婦人紮堆閑聊,也很是愛聽梁家的米養人,把個幹巴的瘦猴兒養的這般體面的話。
好話誰不愛聽呢。
但這姓江的小子,打外頭來的,沒眼色就算了,暗裏說小幺腦子不好是啥意思!
白吃了人家的米,嘴還這麽欠!
劉美花左左右右瞧了一圈,沒瞧見雞毛撣子,抄了個梁川放在廊下的長鐵棍,把人往外頭趕。
“滾滾滾滾。”劉美花虎着臉趕人,拿出了點年輕時候的潑辣勁兒來,“你打哪聽來的?再敢瞎說八道,你看我不——”
說着,作勢揮了揮鐵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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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的,後媽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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