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越往北邊兒去,離京城越遠,這大路其實就越是難走。

尤其是現在快進村了,沒官道,光是土道,更是颠颠簸簸的。

梁川托車夫趕馬趕慢些。

故而又過了半日多,車馬才終于到了下巧村那石碑子前頭。

這石碑子上頭寫的還是“巧村”二字,是上百年的老牌子了,後來兩村鬧分家的時候,這牌子也沒給撤了去。兩村人打外地回來,只要見了這牌子,便都曉得到了家。

石碑子上坑坑窪窪,滿是痕跡,旁邊雜草都快生的有半人高,不遠處還有棵歪脖子樹,蔭蓋還挺大的。

蔭蓋底下圍坐了了一圈兒人,吆喝笑鬧的聲音大的很。

大過年的,碗裏油水足,就是過了年了,臘肉、雞啥的也都還有剩,是以這段時日,大夥兒吃的都好。

遠遠瞧過去,一溜人臉,個個瞧着臉上都胖了一圈,紅潤的那叫一個反光。

梁川瞧出來,裏頭有個是他們村的王柱子。

王柱子正在那樹底下,跟一群下巧村的玩骰子,玩的正起勁兒。

王柱子為人,雖是不如他堂哥王石頭那麽老實,有幾分愛占小便宜,但也算是個實誠的。像是他看着郭大志、秦蘭香她男人老往鎮上跑,去賭錢玩骰子啥的,有些羨慕,但從來沒跟着學過。

這是才剛過了年沒多久,兜裏有幾個餘錢,地裏活兒也還閑着,有下巧村的熟人從鎮裏帶了骰子回來,他才跟着來玩兩把。

都是小錢,大的他們不敢。

馬車慢慢的近了,一群人還吆五喝六的,都沒注意到這邊兒。

忽的,有個人搖着搖着筒,餘光一瞧,瞧見那頭有輛馬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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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馬車樣式精致就不說了,還一左一右,圍着倆個騎高頭大馬的人。

這兩人穿的可是同一般莊稼人不同,看着很是氣派。

那人看看這隊車馬,大聲咳嗽了聲,推了推幾位同伴。

這下子,一群人都瞧見了,一個個左推右看的。

一直到有人小聲說了句“不是衙門吧……”,才立時都慌慌張張的,開始收骰子,還有地上零星擺着的銅板兒。

衙門管不管玩骰子的事兒,他們不曉得,可這事兒本來也不體面,不說給衙門的人瞧見了,給外頭來的生人瞧了去,也很是掉臉子。

一群人慌忙藏好了骰子,便都探頭往那瞧。

那馬車越來越近,連同那倆穿的鮮亮、騎着馬的人,都停在了這歪脖子樹旁邊。

這擺明了就是沖着他們來的了。

王柱子這回可是真慌了。他哪裏見過這架勢。

此刻,他腦子裏琢磨着,還以為自己上回去鎮上賣米,耍心眼兒多收了人十文錢的事兒給衙門曉得了,如今是上門來拿自己來的了,臉色大變,連忙“撲通”一聲跪下,“大、大人……”

叫啥他也不曉得啊,叫大人準是沒錯。

下巧村那幾個二愣子啥也不知道,見王柱子跪了,也紛紛跪下,腦袋也不敢擡。

結果過了半天,也沒見有人應聲兒。

王柱子心裏覺得奇怪,猶豫了又猶豫,戰戰兢兢擡起頭。

這一擡,便正見着那馬車簾子被掀開,裏面也探出個頭來。

那人睡眼惺忪的,頭發還有個尖角兒翹起來了,看着很有些呆。瞧見外頭這些人,愈發呆了。

王柱子愣了,嘴巴張張合合了好一會兒:“……幺兒?”

雖說眼睛這少年瞧着水靈靈,小臉蛋漂亮的很,就連衣服顏色也鮮亮,打眼一看,像是外頭來的富貴人家小少爺,可這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可不就是他們上巧村的陳幺兒嘛!

王柱子這麽一聲,跪了一樹的人都愣了,紛紛擡起頭來。

陳小幺朝他們笑笑,不曉得這群人趴着做啥呢,又有些不好意思,把半邊臉藏到布簾子後頭去。

王柱子張着嘴巴,心裏曉得陳小幺要在這兒,那梁川定然也就在旁邊,問:“你男人呢?”

話音還未落,馬車前頭,就跳下來一個高大的漢子。

王柱子瞪着那人影兒,立馬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了,“川哥!”

梁川側過頭,先跟車夫說了兩句話。

說的是馬車可以就到這兒了。

再往裏頭去,那都是細不溜秋的小道兒,他們乘的這馬車太過寬敞,雖是能勉勉強強進得去,但也把路都堵死了,還得醒着勁兒慢慢走,不然怕是得斜到兩旁的田裏去,軋壞了別人的莊稼。

左右也沒多遠了,走着也是沒幾步路的。

車夫點點頭,說曉得了,就把馬車又往樹底下挪了挪。

王柱子他們那堆人連忙散開。

梁川走到車旁邊,先把陳小幺抱了下來。

陳小幺下了車,扭頭瞧了瞧馬車前頭套着的那匹黑馬,想着以後都見不到它了,還不舍的摸了摸馬頭。

梁川也拍了拍這馬。

馬倒是不錯,可以整一個。往後去,套個板車啥的,去鎮裏也方便。

一路上,路過幾個車馬行、草料房啥的,他也打聽過行情,外頭一匹成色差不多的成馬,要二十到三十兩銀子不等,買匹年紀小的,也要十七八兩。

不算太貴。

“一路有勞幾位。”梁川同護送的人道,“前頭不遠就是村子,要不嫌棄,一道來吃個飯。”

護送的哪敢嫌棄。

他們都是江湛手底下的人,常年在京城,對“天元”、“地元”等一應秘事有所耳聞,說是護衛,但都曉得怕是自己兩個加一塊兒也沒這姓梁的漢子頂用,來護送不過就是跑一趟,還有銀錢拿。

都應了。

梁川這才回頭來瞧王柱子。

“川哥!”王柱子一直在旁邊等着呢,這會兒見他終于安排完了,立馬湊了過來,瞅瞅那倆護衛,擠眉弄眼的道,“……這都是啥人啊?”

一個個咋都瞅着恁唬人,不怪他剛剛吓得叫大人、叫老爺。

梁川沒說是護衛,只道:“一道來的。”

王柱子點點頭,還是好奇的打量。

梁川就往他兜裏看了一眼。

先時過來,瞅見他們在這玩骰子來着,梁川也不是要管這閑事,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王柱子嘿嘿一笑,把兜捂着,看一眼陳小幺,扯開話題問:“你倆這回來了,可就不走了吧?”

梁川這下是真意外了,看着他道:“屋子田地,爹娘弟妹都在這,自然不走。”

“這好,這好得很。”王柱子笑開了,一連聲的道,“那你們慢慢走着,我先回去了。”

說完就撒腿就往村裏跑去了。

一進上巧村,王柱子就扯開嗓門叫了起來,比那大公雞叫早還響亮,“梁大伯、梁大嬸兒!川哥兒回來啦!川哥兒回村啦!”

這才開春半月,小年餘味尚且未曾散去,多的是人家還懶在屋裏烤火嗑瓜子,正是閑的時候。

梁家的川哥兒和幺兒從京師回來了的事兒,被王柱子那大嗓門一喊,兩村都炸開了鍋。

劉美花本來正在河邊,和一群婦人阿叔們結伴洗衣,聽見這消息,是棒槌也差點忘拿了,盆兒一端,就往回趕。

後頭秦蘭香翻了白眼,小聲道:“瞅梁家的那個嘚瑟勁兒!”

也不怪劉美花着了這個急。

且不說她了,如今繼子和兒媳回來了,就是兩村那些平時不相幹的人,誰不伸着脖子望着?

先時,梁川和陳小幺走的時候,動靜沒多大,是悄沒聲兒的同江湛一道去了鎮上的,也就跟家裏人說了聲。

過了幾天,有人沒瞧見梁川和梁老漢一道下田了,問了一嘴,大夥兒才慢慢曉得的。

但那會兒人都走了,大家就是好奇,也只有瞎猜的份,如今人回來了,看熱鬧、打聽的,又都來了精神。

那京師是啥地方?

天子腳下,處處都是貴人。

上巧村、下巧村地處偏僻,祖祖輩輩的人,都是一輩子在田裏刨生活的,能跟梅子她爹一樣去鎮上找個活計,就算很不得了了。這麽多年,滿打滿算,也就是下巧村的鄧家,曾有過一個中了舉、進京趕過考的人。

那人後來分到了地方去當縣令,就把自己的親爹親娘、親弟親妹都帶走了,留下他大伯一家,也就是現在的鄧家了。

雖說這麽多年都算是斷了往來,但一提起來,如今的鄧家,還都是覺得面上有光。自個兒沒親自去過京師,但單憑從那家親戚嘴裏聽來的,也夠他們跟人叨叨京師啥樣兒,叨叨半天了。

可這回,梁家的川哥兒和陳小幺,悄沒聲兒的就去了京師,一去就是好幾個月不說,還是高頭大馬給送回來的,這能不讓人咋舌嘛。

王柱子倒是一溜煙的就跑回去了,梁川牽着陳小幺一道,走的慢慢的,愣是走到了快晚飯的點,才到了梁家院子門口。

梁家院子,炊煙早升起來了。

梁老漢吊着胳膊,抽着旱煙,正在籬笆院牆邊候着。旁邊梁田、梁小妹,兩個小的,也一個比一個脖子伸的長。

遠遠的瞧見了熟悉的身影,梁老漢是煙灰一抖,差點給自己燙着,梁小妹“哇”一下就哭出了聲兒,梁田則是大喊一聲“哥”、“嫂子”,就跟炮彈似的沖上來,一撲。

幾個月不見,又過了年,梁田壯實了一小圈兒,該是有一百好些斤了,撞一下可不得了。

沒等他撞過來,梁川就給他按住。

梁田向來也不是個情緒細膩的男娃,好不容有些鼻酸,一腔思念正要釋放,給愣生生按了回去,很有些不滿,擦了一把眼睛,道:“哥你幹啥啊!”

“別撞着你嫂子。”梁川道。

“我哪撞嫂子了!”

陳小幺就抿唇笑。

梁川不跟梁田扯,把他往裏面推了推。

一群人這才都推推搡搡的進了院。

劉美花曉得繼子兒媳回來了,現宰了一只雞,打算弄點好的,所以飯還有好一會兒才要好。

方才在外頭站着,那是恨不得都兩眼淚汪汪,這會兒進了堂屋了,一個個又都不曉得說什麽好了。

梁川先和陳小幺一道兒進了裏屋,打算換身衣裳,收拾一下。

梁川剛出去接了盆水進來,就瞧見陳小幺背對着他,盤腿坐在炕上。

他小心翼翼的掀起衣服一角,露着一小片白白嫩嫩的肚皮,低着頭,正仔細瞧呢。

陳小幺想看很久了。

自晌午在鎮上買了倆糖人兒,梁川說其中一個是給小幺的小幺之後,陳小幺是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腦袋笨嘛,在醫館裏的時候,胡大夫說了一通什麽,他就沒太懂,只是見真的開了藥,便以為小幺是真的吃壞肚子了。

本來以為吃壞了肚子,梁川定是不會給買糖人兒的,結果他不但買了,還一口氣買了兩個。

過了好一會兒,都快到村裏了,陳小幺才反應過來,另個是給娃娃的。

可他現在看啊看,覺得,也沒能看出半點娃娃的影兒啊?

梁川把盆兒放下,在他旁邊蹲下,拿了布巾浸水,給他擦手擦臉。

陳小幺眯起眼睛,乖乖的給擦了,等梁川俯身下去擰水的時候,想了想,伸手戳戳他的背。

梁川的背硬邦邦的,都戳不動,也半點都不帶晃的。

梁川直起身來,陳小幺就順勢摟上去了,軟乎乎的,小聲問:“得啥時候,小幺才、才能……自個兒瞧出它來呀?”

為啥會有娃娃,陳小幺還是曉得的。出嫁前他就曉得,成了親,和男人睡一個被窩,睡的久了,自然就有了。

溫夫子又講過,說小幺若是給川哥兒咬了,早早的治好了病,也就更能早早的有娃娃。

陳小幺跟梁川都睡一個被窩這麽久了,也給咬過,所以如今說是有了娃娃,陳小幺一點都不奇怪。

他奇怪的是,為啥其他有了娃娃的人,肚子都是圓的,小幺卻不是呢。

梁川也從沒注意過其他夫郎懷孩子是啥樣的,想了想,“等過幾個月,就能瞧出來了。”

“哦。”陳小幺點點頭。

過了會兒,他吧唧了下嘴,又想起下午吃那糖的滋味兒了。

雖是一個給的肚裏娃娃,可肚裏娃娃畢竟還沒出來,糖還是都給小幺吃了呢。

“那,那小幺現在肚子裏還有一個,就是兩個,”陳小幺比出兩個手指頭,道:“下回的糖人兒,是不是還能有兩個呀?”

梁川看着他笑眯眯、跟占了大便宜似的小臉,剛要說話,忽聽得門外頭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窸窸窣窣的聲音。

“……”

梁川往門縫那瞧了一眼。

梁川什麽耳力,比常人不知道敏銳到了哪裏去。有時候門半掩着,梁小妹悄咪咪的瞄一眼,聽一耳朵啥的,他其實也都曉得。

反正真到了夜裏睡覺,都會把門關實的。

正要再張口,門口鬧騰的動靜更大了些,梁川頓了下,幹脆閉了嘴,走了過去。

結果才邁開步子,那半掩着的門就一下大開。

扒在門口的梁田一下栽了進來,摔了個狗啃屎。

梁小妹看也沒看摔在地上的哥哥一眼,撒開腿,一溜小跑就往竈屋裏去了,“娘!嫂子有了!這回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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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幺,你虧了,該要三個糖人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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