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鎮北侯府在今日的早朝上被參了一本,罪名是“食君俸祿,與民争利”。歷朝歷代都有明确的法律明文規定官員及其親屬不得經商,違者,輕則降職罰款,重者免官抄家。

然而,法律要是都能夠嚴格公正的被遵守執行,那世間也就沒那麽多的疾苦了。如今大鳳朝的官員們自上而下,不談百分之百,起碼十之八九都有經營商業的,不然哪兒來那樣多的錢財供給全家老少的奢華富貴生活呢。

秦家經營的南北雜貨鋪子在一衆官宦人家的巨産中根本不起眼。可惜,不愛就是不愛,對于不受寵的臣子而言,無論做什麽都是錯。更何況,南北雜貨鋪子還給秦家樹起了“愛兵如子”的好名聲。

“這雜貨鋪子留不得了。”了解完來龍去脈,秦朔沉聲道。

“小九!”秦楠不可思議地瞪向自家小弟,“這是讓我們秦家當縮頭烏龜嗎?!”

“今日我們退一步,往後便有源源不斷的欺淩上門。”秦楠目露出嘲諷,“難道我們今日低頭了,上頭那位就能放過咱們家?今日舍了雜貨鋪子,明日咱們是不是就要舍了北疆的兵權?!到時候咱們秦家就真的成了沒牙的老虎,任人宰割了!”

“沒錯。”秦侯爺難得贊同自家“孽畜”老六的話,無奈道,“雄獅一旦露出疲态,等待他的就是無盡的圍攻和驅逐,直至死亡。”

“咱們秦家不能退。”秦侯爺說完這句話,就連一直堅持要“忠君守法”的秦初都沉默了。

秦朔何嘗不知道交出南北雜貨鋪斷尾求生實則就是“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能解了秦家如今的困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除非.....除非君不君,臣不臣。一個念頭在秦朔的腦中一閃而過,随即被秦朔立馬自我否定了——革命都是要流血和死人的,那不是一場游戲,而是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不交出鋪子,阿爹和六哥難道有其他好辦法?”秦朔輕聲詢問。

秦楠卻不正面回答,反倒是一改态度,不耐煩道,“這不是你個小孩子該管的事情,時候不早了,快些睡覺去,小心長不高。我在你這個年紀可壯實了,打遍上京無敵手。”說着便拎起秦朔的後領,推搡要将秦朔攆出去。

秦朔不是真正的小孩兒,哪裏肯被這樣輕易打發走,他一個矮身翻扭逃出了六哥的魔爪,撲到自家阿爹面前,眨巴着大眼睛賣萌,“阿爹~你就告訴我嘛~”

秦朔自己想不出什麽好主意可以解了眼前的困境,因此對家人的主意特別好奇。

“哎呦,小九唉.....”秦侯爺哪裏能抗住小幺兒的撒嬌賣萌,心肝兒直顫,然而嘴巴開合兩下,又捋捋胡須,磨蹭好一會兒後才道,“解困之策我暫時還沒想好,但是小九放心,阿爹一定會護住秦家,為.....”說着,秦侯爺又閉上了嘴巴。

瞧着阿爹謹慎的模樣,秦朔突然心中警鈴大做,立馬警覺道,“爹!你們不是想幹什麽壞事吧!”

“怎麽能說是幹壞事呢!”秦侯爺立馬不服,想都沒想地脫口反駁。

秦朔:.......果然是想幹些什麽危險事!

一旁的秦楠突兀來了句,“秋天了,北疆已經開始下雪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直讓秦朔寒毛倒立,瞬時間雞皮疙瘩遍布全身,擡頭看向六哥,只看到六哥狹長的眼角閃過令人膽寒的狠絕。

“孽畜!胡說什麽呢!吓着小九了!”秦侯爺厲聲呵斥,企圖解釋些什麽,然而,從秦朔不可思議的表情裏衆人知曉秦朔已然猜到了真相——秋風起,戰鼓擂。

每到秋冬季,北方草原一片荒蕪,牧草枯黃,河道幹涸,寒風凜冽,饑寒交迫的北方游牧民族在饑餓中化身為狼,朝着柔弱的南人亮出了嗜血獠牙——掠奪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顯然,秦家打算借助北疆的戰事來轉移朝堂的注意力。一旦北夷來犯,誰還能顧上鎮北侯的幾間小鋪子呢?

“阿爹......”秦朔張合着嘴巴像是一條離水的魚,他想勸,可是又不知從何而勸——人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人人都有情非得已。秦家功高蓋主,皇帝想要除了秦家,這很正常。秦家戰功累累,想要保住用兒郎們血肉換來的榮華富貴,這也很正常。

這也正常,那也正常,那不正常的是自己?可是,這一切明明是不對的啊!不該是這樣的!秦朔露出一抹苦笑,十一年了,他還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這個人命最不值錢的世界。

“小九!小九!”瞧着秦朔面露嗤笑,秦侯爺吓着了,連連呼喚。

“小九可是被魇住了?!”秦初也焦急,連聲道,“我就不同意爹和小六的主意,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得!對不起秦家祖先!對不起戍邊的戰士!你們看,小九都吓壞了!”

“快快快!快去宮裏請禦醫來!”秦楠也被秦朔的模樣吓住了,揚聲高喊着讓外頭的仆人取了牌子去宮裏請禦醫。

“沒事!沒事!”秦朔回神,連忙安撫秦家老中青三個男人,喘了口氣後道,“爹,六哥,這種遺臭萬年的事情我們秦家不能做!”

“放心,小九,六哥有數。”秦楠道,“難道你六哥我真是那種喪心病狂的人?”說着秦楠放低聲音,小聲道,“只不過是在軍報上修飾一下文辭。”

謊報軍情,将戰事和損傷往大處報,一來可以多向朝廷要些糧饷軍補。二來,敵人不兇悍怎麽顯現出我軍的威猛?

秦朔可不會被六哥給忽悠過去,如果僅僅準備在軍報上動手腳,大哥怎麽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顯然,六哥是打算引外敵來解己困。

“阿爹,六哥,我聽說陛下一直想要大皇子去軍中歷練。”秦朔知道自己不能硬勸,能想出這種“引外敵來解己困”的下下策,顯然阿爹和六哥已經是被逼走投無路了。

“萬一,萬一北疆戰事吃緊,上頭反而怪罪我們秦家,并且派大皇子去監軍呢?”秦朔完全是合理猜測,秦家三個男人卻全都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這.....”就連秦楠也被這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糟糕猜測給吓住了,喃喃道,“咱們老秦家向來運氣不怎麽好.....”

“這真是進退維谷了啊!”秦家大哥眼睛空茫茫,“不如咱們回家去吧.....”打退堂鼓的話在舌尖上轉了幾圈還是憋了回去。自己是侯府世子,不該如此無能怯懦的!

秦初清醒地認知到自己的短板和不足,自己自幼長在鄉間,沒有爺爺的智謀果決,也沒有阿爹的勇猛無敵,自己只是個最最普通的鄉裏人,只不過投了個好胎而已。每每看着碩大的鎮北侯府,秦初的心底便升起一股的慌張——自己真的能把控好侯府這艘大船麽?

瞧着父親和哥哥們的神色,秦朔忙道,“為今之計唯有藏拙,以圖來日。”大鳳皇朝正直頂峰,外無強敵,內無大患,看着再延續個百八十年不成問題。秦家不能與之硬抗,必須要“軟着陸”。

秦朔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來,“南北雜貨鋪為我們秦家賺了太多好名聲,武将只是一把開疆守土殺人的刀,一把刀要是有了思想、有了好名聲,那就是要噬主的刀,即便再鋒利也是個折戟雪藏的下場。”

“還有一點。”似是想起什麽,秦朔眉頭蹙起,低聲道,“如今僅僅是參咱們秦家違規經商,與民争利。萬一下一次構陷我們秦家私通外敵呢?!”

秦朔并非無的放矢,不等其他人反駁,他又繼續道,“咱們将北邊的皮草、牛羊販賣到南地,又将南地的絲綢、茶葉賣入北境。只需有心人在咱們的貨物、貨單裏添點料,陷害咱們秦家私通外敵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所以,南北雜貨鋪子絕對留不得了。”秦朔堅定不比。

“可是,一旦沒了鋪子,那些殘疾士兵怎麽辦?”秦侯爺心憂,“沒了鋪子的收益,撫恤金的發放又從哪裏來呢?”

朝廷也是會給死亡、受傷的士兵發放撫恤金的。可是那些本不豐厚的撫恤金經過層層盤剝到達士兵手裏的時候幾乎就所剩無幾了。否則,秦家也不會一直延續着當年起義時的規矩了,只因為他們深深知曉底層士兵的苦楚和難處。

“等這一陣子風頭過去,咱們可暗中将雜貨鋪子再開起來,這次便不再用秦家的名頭開鋪子了。反正馬上就入冬了,北邊的貿易也會暫停一段時間,起碼要到明年開春才會重新開市。鋪子關閉個小半年,影響不算太大。”秦朔腦子轉得飛快。

“那些殘疾士兵怎麽辦?即使暗中重開鋪子也用不得那些人了。”秦楠發問。

“将大家送到南邊的莊子上去,先分流出去,讓他們管着田裏的事情。”秦九飛速回答,“連同他們的老婆孩子一同送過去。如果他們想要脫離軍籍,咱們幫忙想想辦法。”

如今的軍戶地位低于普通民戶,民戶有罪往往以充軍處罰。軍戶不僅要承擔軍役,其他的正役、雜役也不可免,而且軍戶丁男僅許一人為生員,不許将子侄過房與人脫免軍籍。

在秦朔看來,幫助那些失去工作的殘疾士兵們全家脫離軍籍算是非常厚道的補償了。然而,這一想法卻沒有得到家人們的肯定。

“不妥。”秦侯爺搖頭。

“為何?”秦朔不解。

瞧着聰慧又天真的秦九,秦侯爺閉口不言,然而秦楠卻沒那樣多的顧慮,直言道,“咱們供養他們許多年,怎麽好就這樣放他們自由身?”

那些在秦家鋪子工作的殘疾士兵們受了秦家的恩惠,便是秦家絕對的死忠,而他們的子孫後代也必然會效忠于秦家,因此,秦家是萬萬不可能幫忙脫了他們的軍籍的。

秦朔一時無言,再一次深刻意識到了對于這個時代而言自己是多麽的天真。

正在這是,外頭傳來一陣喧鬧聲,真是仆人們請到了宮中禦醫,匆忙地趕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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