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鎮國寺的居士林很大, 小院圍成一個圓,中間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樹幹粗壯, 枝葉常青,樹冠上頂着積雪,往前的佛堂裏香火缭繞,如同雲間仙境,更顯佛韻悠長。
靜淵轉身望向菩提樹, 天然上翹的嘴角看不出喜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貧僧自也逃不過。”
霍硯立在他身側,眼神虛渺, 好似也在看雪, 又好似透過連天的雪幕, 在找尋着什麽:“生老病死?咱家十五年前見你時, 你便是這模樣。”
他語氣中透着嘲諷, 雖沒說出來,但明裏暗裏都在暗指靜淵是個妖僧。
靜淵只是笑:“貧僧圓寂之時定會給霍施主去信的。”
一道凄厲又悲怆的鳥鳴聲乍響,一只灰撲撲的鴻雁從菩提樹上跌落, 幾次撲騰翅膀想回樹上去, 卻只到半空便墜落, 掀起絨雪渺渺, 最終無力的栽在雪地裏, 一聲繼一聲的哀鳴。
靜淵撚着佛珠, 古井般無波的雙眸中映着皚雪, 望着錯過遷徙而離群的孤雁神情悲憫, 額心的朱砂痣越發殷紅,慈眉善目如同慈悲的佛陀。
他踱入雪地, 念了句佛號,将雪中的孤雁捧起,以體溫暖之。
霍硯冷眼看着靜淵做這徒勞功,冬日離群的大雁,活不到來年春天。
靜淵将大雁抱回來,細心撫去它身上的細雪,用小沙彌遞來的棉布将其裹起來,繼而吩咐道:“它與我有緣,就安置在我的禪房吧。”
小沙彌抱着大雁退下。
靜淵取了帕子擦手,一邊說:“霍施主覺得貧僧所為徒勞無功,可施主也不信神佛,卻年年來點長明燈。”
“不過是為了提醒他們,仇還未報完,別急着投胎,”霍硯面容冷淡,恰有寒風呼嘯,掀起他的大氅,露出裏頭猩紅的長袍,如一身洗不淨的血色。
靜淵躬身朝他作揖,口念佛號,卻什麽都沒說,只是手上數念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霍硯垂下頭,阖眼擋住眸中大半的神情,玉潔的長指捏着扳指轉,轉一圈便是一個人名。
“稚子何辜,”靜淵嘆了一句。
霍硯手下一頓,驀然笑起來,白牙森森,昳麗無雙的面上爬滿陰鸷:“咱家死時也不過十歲。”
他稱自己已經死去。
是啊,真正的姜瑾早已化作青煙,現在活着的是霍家主支的嫡長子霍硯,是地獄裏爬回來索命的厲鬼,是屍身尚未腐朽的活死人。
“他們犯下罪惡時,也未想過稚子無辜。”
被鸩殺的霍惠妃,替他死于烈火焚燒的霍硯,叛國之罪阖家斬首的颍國公府霍家。
霍硯永遠都會記得,慶和元年的臘八節,宮中大宴,君臣安樂,而午門之外,劊子手鋼刀高舉,鮮血迸濺,霍家人身首分離,雪和血交融,彌漫的腥臭味令人作嘔。
歡聲笑語中,一朵朵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盛放,他卻在漫天大雪中,在血污中刨出他們閉目的頭顱,求來針線将霍家人身首縫合。
五十八具屍首,他縫了一夜,還沒來得及一一安葬入土,五城兵馬司便尋來,任他百般阻攔哀求也無濟于事,霍家人的屍首被曝在城門之上,被途經的百姓唾罵。
多可笑,一輩子忠君愛國的霍家人,滿門忠烈的霍家人,最後卻因為皇權更疊,落了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被千夫指萬人罵。
他的母妃飲下毒酒,鮮血一口一口噴湧,俯在他耳邊告訴他:“活下去。”
他被幽禁深宮,火勢蔓延樓臺坍塌,真正的霍硯在烈火中與他招手:“活下去。”
霍家獲罪,被緝入诏獄,颍國公拼盡全力将他送出來,臨走時摸着他的頭:“活下去。”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得活着,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冒着身份暴露的風險,去将霍家人的屍首搶回來。
他在城牆下日日夜夜的看着,每一個大雪紛飛,寒冷刺骨的冬日,看着他們的屍身化為森森白骨,才被從城牆上卸下來,丢棄在亂葬崗。
雪夜裏,亂葬崗,他徒手刨坑将他們依次埋進去,耳畔的寒風呼嘯如同鬼哭。
他幼時曾很害怕話本裏神鬼志怪的故事,如今才知道,吃人的可不是鬼怪,瞧瞧高堂上坐的英明帝王,明堂之下的清廉朝臣,哪個不是面若常人心似惡鬼。
如今世人稱他是惡鬼,啧啧,可不足他們的千萬分之一二。
“咱家從不冤枉任何一人,所以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霍硯低低笑起來,他捏着紅瑪瑙制成的扳指對着天光看,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血紅,一如他母妃濺在他臉上的血,滾燙,灼燒。
“姜家人還沒有死絕。”
那以血肉築成的龍椅,以森森白骨奠基,要一把火燒個精光才好。
這姜家的江山,氣數到頭了。
靜淵長長的閉目,雙手合十,默念地藏經:“五十八盞長明燈的燈油已備好,施主自可前去佛前供燈。”
霍硯慢悠悠的将扳指套回指上,看了一眼白菀緊閉的院門,緩步随小沙彌往長明燈樓去。
靜淵卻伫在廊下并未離去,直至将一整卷地藏經念完,才緩緩回轉身:“皇後娘娘為何不現身。”
院門“咿呀”一聲打開,換了一身素色繡荷短襖的白菀,在門側玉立,她動了動嘴,最後還是颔首默認:“我并非有意偷聽。”
不管是靜淵,還是霍硯,他們都知道,她方才一直站在門後。
白菀垂下頭,長睫輕顫,眼底思緒翻湧,發間的步搖輕晃,蝴蝶金釵上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五十八盞長明燈,五十八條人命,霍硯甚至給自己也點了一盞,他從未把自己當做活人,所以他風雨不懼,寒熱無感。
一個死人,又怎會有感覺呢。
年年不斷的長明燈,他不光是在提醒霍家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的身上背負着五十八條人命的血債,血債未償,他日夜如烈火噬心。
白菀複又擡起頭,看向靜淵。
他這人一如他的法號,靜淵靜淵,靜谧如淵,白菀看不透他,就像曾經看不透霍硯,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心懷善意普度衆生,卻明知霍硯即将掀起什麽樣的風浪,而無動于衷。
他到底是佛陀,還是惡鬼,普度衆生,度的是極樂,還是苦海。
“因果循環,”靜淵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甚至彎唇笑了一笑:“出家人不染俗塵。”
那他還幫着霍硯?
白菀心底生疑,不打算再與這奇怪的和尚多說,噙着笑轉移話題道:“本宮這回來,是替太後娘娘還願,請問住持需得準備些什麽東西。”
靜淵撥着念珠,狹長的目微阖,面上的慈悲相,與殿堂上的佛像如出一轍:“何人許願,自得何人來還。”
他的話音不疾不徐,如同佛音袅袅,令人如沐春風。
白菀若有所思的颔首,靜淵說得也不錯,她不是太後,不知她許了什麽願,還也還不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白菀張望了一下,沒找見熟悉的玄色身影,便問:“不知掌印在何處點燈?可否請住持尋一沙彌替我引路?”
靜淵擡手一指高聳的燈樓。
白菀了然,恰巧兩個漾收拾好出來,三人便一同向靜淵福身請辭。
她們順着回廊朝燈樓走去,出了居士林,外頭的香客越發多起來,各個佛殿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平民百姓,官宦夫人,有的是來許願,跪在蒲團前滿臉虔誠,有的是來還願,紅光滿面難掩喜色。
長明燈樓足有九層,水漾上去問了守門的小和尚才知道,霍硯所在最高的九層。
白菀看着高聳入雲的燈樓,嘆了口氣,認命一級一級往上爬。
每一層都供着一座金身佛像,佛像不同,供燈求願的人也不同,越往上,人越發稀少,等到九樓,便是一人也看不見了。
長長的走道內,陳福默默地守在一處門邊。
白菀扶着牆輕喘,定了定才朝那邊走過去。
陳福看見白菀,什麽也沒說,只側身讓她進去,兩個漾依次站在陳福身側。
白菀腳下沒動,她探頭打量着殿內。
很顯然,整個九層唯有這間佛殿,殿內并不多寬,一盞盞長明燈燈火明滅,高大無匹的金身佛像,面目慈悲的望着底下添燈油的玄衣男子。
霍硯面上的神情并不嚴肅,動作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燈油卻一滴不撒。
白菀無聲的看着他,眸中思緒層疊,心裏再一次問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可她真的能控制得住這一頭兇獸嗎。
霍硯要做什麽已經昭然若揭,他要毀掉姜家的江山,屠盡姜家人,一如被滿門抄斬的霍家。
可他如此做勢必會牽起動蕩,大楚常年重文抑武,外強中幹,強盛不如往,遼國鮮卑虎視眈眈,一旦朝中分崩離析,這兩只餓狼絕對會撲上來扯下大楚一塊肉。
霍硯才不會管旁人的死活,百姓安樂與他何幹,說不定城毀國破,他還要贊一聲妙哉。
姜家人死不死,與她無關,她只是不想,接手一個滿目瘡痍的大楚。
最後一盞燈油添完,霍硯恰巧起身回眸,長身玉立,芝蘭玉樹,白菀卻看清他眸中尚未平息的血海,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她能不能,以愛為囚,以自身為籠,困住他,束住他。
霍硯緩步向她走過來,冷峻的眉目越發柔和,他在她面前站定,捏了捏白菀的手,随意道:“娘娘怎來了?”
白菀唇角緩緩勾起,主動握緊霍硯的手,埋進他沒有溫度的胸膛,屏息尋着他幾乎沉寂的心跳,柔聲道:“想請一尊菩薩回去。”
她想,她應該能。
雪狐絨的披風毛茸茸的,團着白菀的臉像極了雪中靈動的狐貍。
霍硯懷中一暖,馥郁的苦玫香撲面而來,他下意識挑眉,垂下的手蜷了蜷,半響才緩緩擡起,搭在白菀的腰上。
支起的步搖戳在他下颌,涼幽幽的,霍硯埋首在白菀肩窩裏深嗅,直至女兒香将他周身填滿,才滿足又慵懶的說:“求神拜佛不如求咱家啊娘娘。”
白菀身子一僵,緋色迅速攀上她的耳尖,指尖掐着霍硯腰間的軟肉使勁一擰。
霍硯“嘶”了一聲,垂頭看着白菀璀璨如曜的眼瞳,滿腔怨憤蕩散,她的耳垂粉粉,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看着白菀耳垂上的白玉耳铛,面露惋惜,退而求其次的摩挲着掌下的細腰,慢悠悠的說:“廟會去嗎?”
小沙彌叩開禪房門,俯身在靜淵耳畔輕聲道:“師父,兩位施主去了山下逛廟會。”
靜淵正侍弄着那生命垂危的孤雁,将它捧到碳爐邊,撥了撥它漸幹的翅膀,見它似又活過來,黑豆眼骨碌碌直轉,才笑起來。
一邊吩咐小和尚研墨。
小和尚觀真一臉不情願:“師父您都吐血好幾回了,能不能不寫了?”
靜淵坐在案前提筆,每落下一筆,額心紅痣血色更盛。
“帝星旁落,大楚危矣,已扶不正帝星,總要将鳳星穩住,我這是在為大楚百姓謀命。”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這兩天我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更得慢些,正常了正常了,抱歉抱歉,這章再發個紅包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