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往今來,人妖相戀已非稀罕。
跨越種族界限在一起,你是誰已不重要,因為我愛的便是眼前獨一無二的你。
即便天理不容,即便旁人紛論,我要的依舊是你。
那話折子裏書出一曲曲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凄婉連綿,至死不渝,為後世津津樂道。
近傍晚,珑國南蘇城漸漸墜入橘紅夕陽包裹的濃郁夢境裏,暗沉的夜色緩慢籠罩大地,小城萬家阡陌一朵一朵熠起了明黃的閃爍燈火,微微蜿蜒。
行人走動,攤販叫賣聲混入夜色,小籠包攤白煙蔥茏漾出了一溜煙兒茫茫水汽。
“娘,我想吃包子。”
小女孩一身明黃色的小衫,發髻鮮紅的小花,拉着母親的手賴在馄饨攤前不動了。
“玉兒莫鬧,那戲子是要開始了的,晚了就尋不着好位置,”母親嘆口氣拉拉她,擡頭看了眼不遠處的一方戲院,穿着長褂的男人,一身妝點的婦人,一個個走進院子就坐了,院門屋檐上挂着的彩條兒在夜裏看得模糊,“玉兒晚膳不是方吃過的麽,還想不想看那狐貍精了?據說是演得極好的。”
小女孩皺皺鼻子,“娘,玉兒餓了……”
“待進戲園子娘親給你買糖糕兒吃。”
小女孩遲疑了,母親又拉拉她的手扯離了熱氣騰騰的攤子。
“老板,來一籠鮮肉的。”
“好叻。”
聽見聲音小女孩又走不動了,回頭眼巴巴望着,“娘,這家攤子包子老好吃的。”
我站在包子攤前,目光正落在那戲園子門前的七色彩條兒上,那做的真真張揚,上好的绫布染出,白日裏色澤鮮鮮麗麗的倒是吸人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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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客官,您的包子。”
我回過頭沖老板笑了笑,掃了一眼身上黑衣,心裏琢磨着他稱呼間緩了一緩是否就因辨不出我的性別,“謝謝你。”
爾後走到黃衣衫小女孩面前将裝着包子的牛皮紙袋遞過去。
“嗳,小心燙着。”
“嗳……?”
我沖她柔柔笑笑,“玉兒很喜歡吃包子不是?”
她母親怔了怔便露出猶疑之色,“公子您這怎麽好……”
“喜歡呀,”她未說完,玉兒已經呆呆點點頭,喃喃道,“玉兒最喜歡吃這家包子了,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老是看戲前給玉兒買一籠包子的,熱乎乎好吃的不得了。”
婦人的臉色變了,我将包子塞給小女孩,又摸摸她的頭,“玉兒乖,好好吃罷,莫得以後吃不着了。”
戲子園場面排得頗大,翹角屋檐圍着四方青石院落,夜裏風掠過樹影婆娑。
燈光打得足足,戲子一唱開味道便出來了,腔調壓得韻味十足。
這戲排起來有個七八十年的歷史了,據說那上個朝代裏這一出是極出名的。
書生與狐妖的相戀,他寒窗苦讀,她紅袖添香,最終他中了狀元将她娶了回去。
他從不在乎她是人是妖,何況她是只美麗善良的妖。
終了天師來了家門口将狐妖收走,而那名姓王的書生往後再未娶妻娶妾,年老時辭官隐退,回到了他們初遇的那片小山坡,建了座茅草屋,安安穩穩地度過了餘生。
我閑閑靠在牆院回廊的一個黒木柱上,那戲演到狐妖被收時觀衆已入迷,婦人細細用手絹兒抹着眼角,我掃了一眼,掐指又把命格算了一遍。
啊,現在不就到了。
下一瞬,陰風四起,墨黑色的風幕由戲臺鋪展而下,轉眼之間撕裂成一片片黑羽密密麻麻充斥視野,血光幽幽從腳下大面積騰出,爬上了人們驚駭的臉。
女性凄厲的笑聲回蕩在天空上方,戲臺上的戲子擡起臉,眼珠翻白,臺下人們來不及驚叫已經渾身戰栗動彈不得,一縷縷陽氣哆哆嗦嗦從唇間飄逸出來,若一尾尾透明游絲的蟲,浮游到上空黑羽盤旋聚集地。
“啊,小黑你看,真的是至陰厲鬼,許久沒見了。”
我靠在柱子上道,旁邊虛空發出聲音,“莫鬧,你速将她收了。”
“你急個什麽,我又不是天師,斬妖除魔不是我職責,”我放眼望去,戲園子裏的人秧了大半,估摸一數,那生魂應都是脫殼出來了,拍拍身上灰塵攏袖步了上去。
“王夫人最近過得可好?”
我踏進血光之中,如同踏進酆都黃泉路邊那慢慢的彼岸花叢,我仰頭望着那團濃墨的漆黑微微笑起來。
“王夫人最近逍遙快活了,酆都那塊兒可是愁了許久,隔了十年今兒您終于露面,可是動了心思?”
飒。
一縷黑煙利劍般射了下來,狠厲至極,直砸我腦門。
我癟癟嘴,利劍在我額前三寸處化為朵朵星屑,“王夫人,酆都可是個好地方,有許多王夫人那般的女子都在酆都過得挺好,偶爾也搓搓麻将什麽的,酆都八卦多地方好,您看您別在陽世裏作亂了行麽?”
身旁虛空冒出聲音,“牡丹,你又在玩。”
“我這是好心勸她好麽,人家可是好姑娘。”
虛空着實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你這是在擺架子。”
“臺面總是要做足的,這般打起來才威風。”我足尖輕點向後連躍了三步,啪啪啪,又是三把漆黑的劍,入進青石地三寸磚裏直打顫。
“她如今未曾動用半分怨念,這招數,大抵是入了魔道。”
“嗯,”我應了一聲,飛檐走壁到處躲她漸漸狠厲飽含陰氣的攻擊,“我還是直接把她燒了吧。”
我用法術将她逼出了形。
王夫人是個百年厲鬼,一身妖豔紅裙,淩亂烏黑的發,的确是個美麗的厲鬼。
我将懷中紙燈籠抖了出來,朱紅楠木長柄雲紋雕花,水紅冥紙燈籠上花着一朵碩大的牡丹花蕾,一時間波光震散一圈圈漾出,四周樹林樹葉搖擺顫動,那畫上的花兒從紙面上窸窸窣窣長了出來吐開了花瓣枝桠,蜿蜒爬到了她腳底下開出了盛大的牡丹。
花瓣疊疊,珠玉朵朵。
轟。
小小的聲音,燈籠裏暈暈晃晃亮了起來,照亮了水紅色淺薄浸水的長燈籠,照亮了燈籠上那朵漸漸盛開的牡丹畫。
燈火越燒越旺,那女厲鬼赤紅着雙目朝我抓了過來,陰風凍得我一顫,有夠冷的。那怨氣漫溢出來,夜色裏鬼魅猙獰。
“你們這些人明白什麽——他娶了那個狐貍精就不要我了——!”
王夫人瘋狂喊叫着。
“我好恨啊——他明明說一輩子愛我的,我怎得甘心——我恨啊!”
我在她睜得滾圓的雙目裏看見了自己的模樣,漆黑的男袍,束在腦後的黑發,一張白得有些過分的小臉,提着一盞水紅牡丹燈籠發出妖冶的光芒。
我與她來回數招,牡丹花盛放淋漓盡致,總算将她魂魄收入燈籠內好好燒着了。
四周一望,月黑風高,殺人越貨的好時候,我抖了抖燈籠望了望這一院子死屍,隔空喚了聲,“小黑。”
黑衣男人無聲顯形。
同我一身黑袍黑發的男人,只有腰間綴了一塊碧雲龍紋白玉,瘦高的個子,戴的帽子也是瘦高的,臉是黑的不知塗了什麽,背着一把刀鞘漆黑細長的斬魄刀走過來,如同戲子裏的打扮。
“你把這些凡人的生魂都收了,我先把厲鬼提回去,爹爹還等在閻羅十殿審她呢。”過了會兒又嘆道,“你說那司命星君怎麽這麽懶,給他們寫命格時一個‘女鬼作亂’,全殺了,不用一個個想了。”
小黑立刻投來鄙夷的眼神。
我拍拍衣服回身,無意望見一個倒在地上被看臺壓垮的小身影,明黃色的綢緞小衫在夜裏十分打眼,我步伐輕快游過去,那小身子壓得只剩了一半,一只露出外面的小手松垮垮地握着咬了一半的小籠包,小女孩嘴兒很小,咬得坑坑窪窪的。
夜色沉寂下來後,死魂的陰霾如墨粘稠地塗抹在院子上方,我擡頭看看天色,驀然對正在用鎖鏈收魂的小黑道:“其實我一直不知道那書生還有位原配的妻子的。”
小黑面無表情道:“以前我也不知。”
回酆都後我提着厲鬼送到閻羅十殿候審,小黑黑黢黢的臉将我上下一掃,“髒成這個樣子了。”
“八十年的厲鬼,你試試。”我腳步沒停,用袖子擦擦臉。
那厲鬼被我放出來時身上怨氣已經被燈籠燒得一幹二淨,她睜着一雙浮腫空洞的眼睛病恹恹跪在寬敞光潔的空靈大殿上,牛頭馬面兩排一溜兒立着頗有氣勢。
她發絲垂下蓋住了一半邊雪白的臉,不知是否在聽審,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她是死了。
我指引她走過黃泉路通往奈何橋。
“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在酆都住一會兒?”我提着燈籠,朦胧地映着腳下的路,路旁彼岸花紅豔豔一晃而過。
王夫人一直在飄,低着頭,身子單薄如一只細細紙鳶。
末了到了橋前,橋下水汽蒸胧,白氤瘖一片,而血紅的忘川染了河面上缥缈的霧,遮掩了彼岸的模樣,陰間生魂默默走上橋,橋上望鄉臺孟婆婆正一碗一碗舀着湯遞過去。
這一世盡斷于此。
王夫人那一身明豔的紅裙倒是和這滿岸的曼珠沙華和那身後的煙幕映襯得緊,她立于河前垂眸望了河面一陣才出聲,聲音嘶啞,“你不是道士?”
我哽了一下皺皺眉,“你們怎麽都覺得我是道士呢,你見過等人死了再來收鬼的道士麽?生死薄上寫好了他們就那個時候死,我也只是個秉公辦事的陰差。”
她又靜靜看了一陣水面,然後回身緩緩步上奈何橋。
“他說過會愛我的,一輩子好好愛我的。”
她一邊走一邊喃喃,聲調沒有起伏,目光空無地放到遠方。
“可他就愛上那個狐貍精,他不要我了,他怎麽可以不要我,他明明說了愛我的。”
我慢悠悠随在她身後。
“後來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一對,憑什麽,她是妖啊,憑什麽她可以被原諒,憑什麽我要被抛棄?”
她幽幽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眶裏淌下兩行血來。
“夫人,您死後化為厲鬼作惡多端,那閻王爺的令您是聽了的,雖然未魂飛魄散不得超生,但您以後投的胎也不會好哪裏去……”她連着好幾世都是畜生道,我未說出來。
她怔怔看着我,鮮紅的唇角忽而彎出一絲妖媚的笑,有些鄙夷,有些憐憫,又有些凄絕,只有臉和目光都是慘白的。
“你懂什麽?”
她歪歪頭,像是自言自語。
“你們這般,怎可能懂人間情愛?你們根本不懂情,根本不懂。”
她輕輕說完,我低頭便抖了抖燈籠上的浮游光屑,微微笑道:”是是,我不懂,王夫人您還是趕緊上路吧。“
她沒聽見一般早忘川前立了一會兒便走過了奈何橋,裙角飛揚,盛滿湯水的碗空掉重新擱在孟婆婆枯樹般皺褶的手上。
我見她身影沒入霧氣中,聳肩笑了笑提着燈籠慢慢往回走去。
事後我回府上休整,小黑拿着一袋桃花藕糕來了。
我捧着藕糕吃的無比歡樂,小黑坐在廳堂一端的紅木椅上托着臉注視我,過了會兒才說:“你若将她燒幹淨了,便可增加數十年修為,況且那厲鬼本應魂飛魄散不可超生。”
我呵呵笑了兩聲,捧着藕糕繼續吃。
“小黑,我可說了我是個好姑娘。”
在遇見王夫人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原來那話折子裏的書生還有一原配夫人。
他和狐妖的戀情為後世津津樂道,只不過八十年過去了,誰都不會記得他還有位妻子,起初他願意娶回家并發誓保護一生的那名妙齡少女,連夫君他自己都忘記了。
就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