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十年後。

雪夜,天色微蒙,蘭陵殿前的兩盞紅燈籠再次被點亮。算算日子,這該是本月的第八回了。在金碧輝煌的錦宮,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入夜,侍寝妃子的寝宮前必然會點上紅燈籠,以示榮耀。

而蘭陵殿的主子虞美人,入宮不過短短數日,殿前的紅燈籠卻已燃過八次,端的是榮寵至極。

錦床上,兩具交纏的軀體仍在劇烈地運動着,卻是女上男下。虞美人高仰起脖頸,忘我地吟哦着,身體更是賣力地上上下下不停扭動,取悅着身下的絕美男子。

男子的長發盡數散開,和着汗水鋪散在玉枕之上,更襯得他膚白如月,面色如桃。他的嘴角始終挂着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還時不時地鼓勵着虞美人,“愛妃,你真是個迷人的小妖精,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得到男人的肯定,虞美人的動作越發地狂浪起來,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肉體相撞的拍打聲。

今夜,本不該她當值,可守在殿內的那名宮人突然腹痛不已,不得已才讓她頂了進來,不承想她會見到如此淫亂的一幕。

錦床的前面,設有三重紗帳,随侍的宮人,亦只能遠遠地站在三重紗帳之外,等候主子的差遣。可惜今夜的虞美人似乎太過瘋狂,一重紗帳也不曾命人合上,是以,她現在只需擡頭,便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

“啊,啊,啊……皇上,皇上,臣妾不行了,啊,啊……”

暧昧的叫床聲越來越大,恐怕連殿外的宮人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她微低着頭,蛾黛輕擰,雖排斥卻只能忍受。

很快,他們的動作似乎越來越大了,甚至連厚重的錦床都開始發出吱呀吱呀的細微聲響,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顯得氛圍是那樣的淫蕩。終于,男人悶哼一聲,虞美人再度尖叫起來:“啊,啊,啊……皇上,皇上……”

錦床的吱呀聲終于停止,一切都歸于平靜。

靜谧的夜晚,只聽得虞美人趴在男人身上,滿足地嘆息着,“皇上,臣妾好幸福。”

男人暧昧一笑,忽而翻身而起,将虞美人重新壓回身下……

激情之後,虞美人虛軟地依躺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今夜可否留宿于此?”

君卿夜勾唇一笑,笑意卻是冰冷至極,原本的溫柔體貼已化作萬年寒冰,他輕輕一推,便已将虞美人推至床角。

“梓桐,為朕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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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厚的男聲,輕輕溢出唇齒,人卻已翻身而起,赤裸着精壯的身子,立于床前。

虞美人終是明白自己操之過急,吓得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光裸着身子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抱住他的小腿哭道:“皇上,臣妾只是想多留您一會兒,臣妾別無他意。皇上,皇上別走,別走……”

虞美人哽咽着,泣不成聲,一名宮人卻已悄然取來龍袍,行至君卿夜身前,為其細細着裝。

“皇上,臣妾知錯了。皇上,皇上……”

話未講完,他已捏起她尖細的下巴,啧啧有聲道:“多麽我見猶憐的一張臉啊,若是就此香消玉殒,豈不可惜?”

聞言,虞美人害怕地戰栗着,抖動的雙唇已然青白一片,“皇上,不要,臣妾不想死,皇上……”

捏着她下巴的大手持續地用力,直至她整個下颌被生生扯脫,他才終于松開了手。虞美人撲倒在地,口中發出讓人難辨其意的嗚嗚之聲,驚恐的大眼中滿是淚水,他卻已殘忍下令:“賜酒。”

那名喚梓桐的宮人,嘴角微微上挑,明快地應了一聲,“是,皇上。”

話落,便又有幾名太監疾步走入寝宮,其中一人手捧銀盤,銀盤之上正是鸩酒一杯。

虞美人跪坐在地上,驚駭地後退着。那幾名太監卻已一擁而上,強行将鸩酒灌入其口。她掙紮着,卻終是如強弩之末,躺在地面上,只抽搐了幾下,便已七竅出血,魂歸西天。

她一直低垂着頭,靜立在三重紗帳之外,假裝什麽也不曾聽到,什麽也不曾見到。甚至,在他準備離開蘭陵殿時,于她身前經過,她也不曾擡頭看他一眼。

突然,他停了腳步,半側過頭來看她,“朕記得,方才立于此地之人并不是你。”

他話音剛落,那名喚梓桐的宮人,卻已迅速出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訓斥道:“還不跪下說話?”

沒有任何猶豫,她人已直挺挺地跪下,臉上還火辣辣地疼着,但語氣卻不卑不亢,“回皇上,心蘭妹妹方才腹痛不止,是以奴婢才頂替了她的位置。這事兒,梓桐姑姑也是知道的。”她這番話,暗暗拉了梓桐為其作證。

君卿夜的視線轉而定格在梓桐的身上,“可有此事?”

梓桐臉色不佳,但仍舊恭敬地回複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君卿夜垂眸,微黃的月光,照在他纖長的睫毛之上,在他眼下投射出淡淡的暗影,無比的妖媚,卻又陰森。

忽而,他又問:“是蘭陵殿的人嗎?”

“回皇上,是。”

清越的聲線,帶着柔韌的質感,不似他平時所聽到的那些吳侬軟語,反而更讓他覺得新奇。他略微側了一下身子,半低着頭看她,卻只能看到她發頂的珠釵微微地顫動着,一如他此刻獵奇的心。

他帶着笑意發問:“你看到什麽了?”

“奴婢未曾擡頭,什麽也沒看到。”她仍舊低着頭,回答得滴水不漏。

他笑了,饒有興致地接着問她:“那你聽到什麽了?”

“奴婢不敢妄聽,更不敢妄言。”仍舊是不卑不亢的回複。

君卿夜的雙眸,微眯成縫,語氣也變得冷漠,“若是朕準你妄言呢?”

“奴婢鬥膽,只聽到虞美人似乎觸怒了龍顏,離得太遠,聽不真切。”在錦宮五年,她早已懂得如何睜眼說瞎話,白的能說成黑的,黑的也能說成是白的。只要聽的人願意相信,那麽,是黑是白,從不會有人刻意去分辨。

他又笑了,這已是今夜第二回。連跟在他身邊多年的梓桐也驚訝地張大了嘴,暗自心顫着,皇上又笑了嗎?還是她眼花了?

“朕有時候也覺得,凡事聽得太清楚也未必是件好事,你們說是不是?”

他這話一出,衆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高聲齊應:“皇上聖明。”

聞言,他終于收了笑意,重新起步,一腳跨出蘭陵殿時,他忽而再次回頭,“你叫什麽名字?”

她猶豫了,但亦只是片刻停頓後,馬上開口回應:“奴婢迷蝶。”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如此哀傷的名字,果然适合錦宮。”淡淡吟出詩句,他忽而放聲大笑,“妙哉,妙哉。今夜,果真奇妙無比。”

雪,整整下了一夜,而她亦整整守了一夜,這也是她能為虞美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天亮時分,虞美人的屍身被人帶走,然後會發還給她的家人。入宮不過短短幾十日,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般香消玉殒。她一直送着他們出了殿門,方才止了腳步,只是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終還是露出些悲憫之色。

蘭陵殿前,幾名宮女正在掃雪,看到她都怯怯地圍了過來。一名年紀尚小的宮女,忍不住開口道:“蝶姐姐,虞美人不在了,我們當如何自處?”

“不必擔心,自會有人重新安排你們的去處。到時候跟了新主子,好好侍候着便好。”她淡淡回複着,清越的聲線總是能讓人覺得很安心。

“那蝶姐姐你呢?還會守在蘭陵殿嗎?”

如今化名為迷蝶的半月彎微微擡眸,望着雪地裏那一串濕黑的腳印,許久吐出兩個字,“也許。”

幾名宮女見半月彎興致缺缺、不願多言的模樣,也都識趣地散了,又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乖乖地掃着雪。忽而,一陣狂風吹過,卷落屋檐上的冰碴,零零碎碎地砸向那幾名宮女,驚得她們扔下手裏的掃帚,聚攏一起緊抱成團。

半月彎的眉頭微微跳動了幾下,淡淡地開了口道:“天太冷,也無人來此,不必再掃了,你們回去休息吧。”

聞言,那幾名宮女如蒙大赦,一個個話也不敢多說,便作鳥獸散。

她們離開後,偌大的蘭陵殿內,便只剩下半月彎一人。她緩緩走下階梯,拿起一把掃帚,獨自一人默默地掃起了殿前積雪。

一人踏雪而來,立于她身後,遙望她孤寂的身影在雪地裏來來回回,卻并不打擾,仿佛只是在欣賞一幅絕美的畫作一般,那樣的安靜,那樣的沉迷。

她不曾轉身,亦不曾回頭,只是淡淡啓唇,“你吓着她們了。”

他笑,亦開口反問:“何以見得?”

“逃得這麽快,該是以為虞美人回來了吧。這錦宮裏,又要有謠言了。”她依然淡漠,卻不曾停手,漸漸清掃出一條濕滑小路。

“她們不走,你我又如何相見?”他仍舊在笑,只是言語輕佻。

她不理會,依然掃着地上的積雪。

終于,他穩步而來,緊抓住她握着掃帚的手,溫柔地喚了一聲:“彎彎。”

聽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她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冷聲道:“彎彎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沙迷蝶。”

“呵呵,每當你生氣之時,就會像現在這般,渾身都是刺。可是,我就喜歡這樣的你。”

他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擾亂了她整顆心,但她卻仍舊冷着一張臉,淡漠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微笑着松開她的手,翩然自在地行走于雪地,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什麽地方,是我君卿歡不能來的。”言罷,他扇着手中玉扇,明明已冷得透骨,卻偏要擺出這般不合時宜的風流模樣。

她語帶譏諷地道:“既然你如此能耐,為何挑女人的眼光一次比一次差呢?”

即便他是大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佑親王,她亦從不對他用尊稱。在她眼中,他充其量,不過是她為達目的而不得不選擇的合作對象而已。

他暗暗挑眉,倒也并不生氣,只問:“你是指虞美人嗎?她确實心思單純了一點。”

“心思單純?你說得倒輕巧,難道你還不知道在錦宮裏,越單純的女人,死得就越快嗎?”她似乎隐有怒氣,卻并不發作,只是一聲聲地質疑他的說辭。

“這裏不是有你嗎?我本以為,她該能多撐些日子的。”他淡淡地笑着,似乎對她的怒氣并不詫異。

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言辭犀利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五年了,我一直在,不也沒成事嗎?假若送進來的女人個個如此單純,那麽,也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你別生氣嘛,都等了五年了,又何必急在這一時?”見她動了真怒,他上前一步,想要安撫她的情緒。

她卻并不領情,直接扭過身子不再看他,冰冷道:“于你來說,不過五年;于我而言,已是十年無果。”

“彎彎。”他又叫她,仍舊是那樣溫柔的語氣。

她卻憤而轉身,語出不遜,“既然你還記得這個名字,那麽就請記住她的使命。虞美人已是被識穿的第十三個了,我希望你的第十四個,不會繼續讓我失望。”

他不語,只是看向她的眼神,越來越迷茫……

“沒有人比你更适合。”他淡然出聲,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若不是我舍不得,又豈會有那十三個?”

她聽得心神微動,卻終是清冷道:“即便你舍得,我也決不上他的床。”

聽到一如既往的回答,他微微笑了,“所以,必須有第十四個是嗎?”

“我希望,這會是最後一個,我不願在這錦宮再待上五年。”她扭頭看他,直接地要求。對她而言,這五年已是忍耐的極限。

君卿歡點頭,末了卻又似想起什麽,擡頭看她,“他真的因為虞美人要求留他一晚,就賜了鸩酒給她?”

“不過一個借口而已,那鸩酒本是事先備好之物,只待他一聲令下,便有人入殿取她性命。”說到此處,她不禁心冷。五年來,她前前後後送走了十三人,但唯有虞美人之死,為她親眼所見。他的殘暴,她早在十年前就已深有體會,只是現如今才發現,他不但殘暴,還無情。

君卿歡繼續搖着玉扇,恍然道:“原來如此。皇上真是越來越精明了,不過短短幾日,竟又識破我調教多年的細作一名。”

“所以,下一個麻煩王爺多用點心,最好跟她說個清清楚楚,錦宮裏的女人,除非是萱妃再世,否則,千萬別再愚蠢地說出要留宿之言。說了,死期也就到了。”她清越的聲音帶着些嘲諷,卻并非譏諷面前的佑親王,而是在嘲笑那個看似有情卻最無情的風流帝王。

君卿歡淡淡地點頭,“說得是啊,誰不知道萱妃才是皇上的最愛?雖然萱妃芳華早逝,但其他人想搶皇兄的心,還得多練練。”

“練多久也沒用,最要緊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更要管住自己的心。愛上君卿夜的女人,除了死,別無他選。”

她一語道出重點,卻也讓君卿歡寒意驟升,“為何要把他說得如此可怖?”

她清冷一笑,“因為,這就是事實。”說完這話,她又轉身看他,微眯着眼補充道:“還是你從未想過,為何你送進來的女人,全都住進了蘭陵殿?”

聞言,他搖着玉扇的手瞬間停住。或者,他确實應該重新考慮一下這些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細枝末節了。

鸾鳳殿內,君卿夜饒有興致地翻閱着手中奏折,一邊看一邊啧啧有聲道:“風贏你瞧瞧,朕是不是太昏庸無道了?十三位美人了啊,朕繼位不過區區五年,竟然有如此多的妃嫔香消玉殒了,實在可惜。”

風贏面無表情地擡頭,老老實實地抱拳道:“皇上,您不是太過昏庸,只是太過無聊了而已。既然知道佑親王有異心,為何坐視不理,還任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這些細作進宮?”

聞言,君卿夜放下手中奏折,一臉興味地笑道:“知我者,風贏也。她們雖是細作,但也個個生得如花似玉,朕倒也沒吃什麽虧。”

“雖然皇上明察秋毫,每一次都能識穿細作身份,可是,末将擔心的是,佑親王不會停手,而這第十四個很有可能早已潛伏宮中。皇上,不可不防啊!”作為君卿夜最信任的臣子,風贏亦是最敢在他面前實話實說的人。

“防當然要防,而且,要嚴防。不過,朕現在最有興趣知道的是,蘭陵殿那個最美的宮女,是何時進的宮?”

君卿夜眯着細長的鳳眼,一臉風流之色,看得風贏又是一聲嘆息。

“皇上,您可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宮女?還是蘭陵殿的?皇上不怕又是一個細作?”

君卿夜緩緩起身,若有所思地笑着,“怕嗎?朕也不知道,不過,會會便知一二。”

明白了君卿夜的意圖,風贏連忙上前阻止,“皇上,您要去哪裏?”

君卿夜一臉笑意地望着風贏,“蘭陵殿啊,剛才朕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萬萬不可。皇上,那地方還是不要去的好,萬一有什麽危險的話……”

風贏的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君卿夜阻止,“不會有什麽危險,即便是有,不是還有你風贏大将軍在嗎?有何可怕?”

“皇上,皇上……”風贏還在不死心地勸着。

君卿夜卻是懶得再說,一邊搖着手,一邊朝殿外行去。

風贏無奈,只得快速跟上君卿夜的腳步。他跟在君卿夜身邊南征北讨十餘年,亦是最了解君卿夜的性子,但凡他想去的地方,無人可阻止。

只是,為了區區一個宮女,深夜再訪蘭陵殿?這是他大周國皇帝君卿夜會做的事情嗎?

夜裏,又是大雪紛紛,蘭陵殿內的梅花開得正豔。半月彎披着一件雪白大氅,獨自一人靜立雪中,默默無言地看着那枝頭綻放的紅梅,仿佛她的整個世界都只有那紅梅。雪,落得那樣大,鵝毛般飄飛着,落滿她的肩、她的發,她卻仍舊執着地立于梅樹前,癡迷了一般,一動不動。

“漫漫冬夜如此凄寒,她為何執着于這暗夜飄香?”君卿夜一臉癡迷地望着遠處那一抹雪白的身影,輕聲發問。

半晌,等不到風贏的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道:“不知寒霜雪,唯有暗香來。不望其美,又怎知其香?妙哉,妙哉,果然不是一般的冷若冰霜。”

風贏望着雪中人影,眼前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逝,明明是初次見面,為何她的眼神,會讓他覺得熟悉?收回目光,他看向君卿夜的眼神又添幾分擔心,“皇上,您是說那些花兒呢?還是指那個人兒呢?”

“你覺得朕指的是什麽呢?”他的嘴角似乎又有微微上揚的趨勢。

“皇上,她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宮女,又如何懂得寒梅的清傲?今番不過是刻意為之,您又何必深究?”風贏語出不善,似乎對半月彎全無好感。

只是,他越是如此,便越發地引起君卿夜的興趣。

“風贏,你可知朕為何帶你來此?你真當朕色欲熏心,想染指她不成?”君卿夜的話并不帶任何情緒,仿佛方才的癡迷,不過是一時興起。

經他一語指出,風贏驚覺自己似乎對這名宮女太過在意,慌忙低首抱拳,“末将愚鈍,還請皇上明言。”

“是否覺得她的身上有萱兒的影子?”

聞言,風贏心中一顫,“皇上多心了,小小宮女,如何能與萱妃相提并論?不過是東施效颦罷了。”風贏刻意诋毀着她。

不想君卿夜又喃喃地道:“如何不能相比?若論容貌,恐怕整個錦宮的女人皆不及她。”

此言一出,風贏大驚,“皇上,她不是萱妃娘娘……”

君卿夜再次揮手,阻止風贏繼續往下說,他淡淡道:“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

寒意漸濃,半月彎下意識地攏了攏肩上的大氅,正欲回殿休息,卻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向她靠近。她自幼習武,聽覺極為敏銳,百米之內,但凡有人靠近,她便能馬上察覺,君卿夜和風贏還未走近,她便已發現了他們。

只是,她會武一事,并不适合讓他們知道,是以,她只能假裝未發現他們的到來,還是繼續仰頭望梅,并期待他們只是路過殿外。

步入蘭陵殿,君卿夜的心又冷上幾分。望着半月彎頭上随風飛舞的絲帶,他忽而笑問:“莊生曉夢迷蝴蝶,今夜,你似乎迷上梅花了呢?”

半月彎故作惶恐地轉身,頭也不擡,便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奴婢不知皇上駕臨,奴婢萬死。”

“為何見到朕,便總是想到死?喔,也對,這蘭陵殿的主子前前後後死了十三位之多,你會如此看朕,也是必然。”他似笑非笑地開口,卻惹得半月彎心中一緊。

難道他察覺到什麽了嗎?為何會深夜來此,還說出如此奇怪的話語?

她深深地彎下腰去,整張臉都快貼到了地面上的積雪,“皇上,奴婢嘴笨,奴婢該死,請皇上恕罪。”

在錦宮五年,死的妃子又何止十三位。今夜,是她的錯也好,不是她的錯也好,只要招惹到他,那麽,離死也就不遠了。即便她心中厭惡向他卑躬屈膝,卻也只能審時度勢,小心翼翼地說着每一句話。

卿夜微眯起鳳眼,再一次死盯着她頭上顫動不已的珠花,似笑非笑地問:“你句句不離死,句句不離罪,可為何朕一點也感覺不到你的害怕和你的不安呢?”

“皇上,奴婢惶恐。”

“惶恐?呵呵,既不怕朕,為何刻意如此表現?”他的話語那樣輕盈,卻讓半月彎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麽叫做緊張。難道,他真的發現了什麽嗎?還是僅僅只是在試探自己?

她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半趴在雪地之上,卑微地低着頭。

他望着她頭頂上的珠花半晌,卻再等不到她的只言片語。

若說君卿夜不怒,倒也不是,只是,對于半月彎,他是好奇多過于怒氣,雖然她嘴上說惶恐,可她的表現,卻讓他感到新奇。在錦宮,每個女人對他都是唯唯諾諾,就算是當年他最寵愛的萱妃,對他也是一味的溫柔體貼。

可眼前女子,卻給人一種渾身是刺的感覺,明明近在眼前,但仿佛又遠在天邊;明明看得真切,卻獨獨不懂她令人心顫的眼神。是的,那是一種極為特別的眼神,不敬、不怕,不冷、不熱,似乎自己在她眼中,竟似無物。

他已習慣了被人高高捧在天上,這種被無視的感覺,倒真是頭一回,他越發地想要了解她。

雪,仍在簌簌地落着,連她頭頂的珠花上,都沾染了幾片雪花,可她的動作仍舊那樣恭敬,雖然因為長時間地保持下彎的姿勢而有些打戰,但她仍舊沒有開口求饒。

終于,他微微笑了,但說出口的話,卻令人感到異常冰冷。

“你既然鐘情于跪坐雪地,那朕就成全你,不至明晨,不許起身,否則,死!”

他最愛說的一個字,莫過于“死”。很多時候,半月彎都覺得他是熱衷于這個字的,但這一刻,聽到這句話,她反而松了一口氣。

“奴婢謹遵聖意,望皇上息怒。”

仍舊是清越的聲音,卻多了幾分欣喜。這份欣喜同樣讓君卿夜不解,他竟從未想過,自己的一個“死”字,還能換來除了害怕以外的另一種情緒。這讓他迷惑,也讓他更加好奇,但他并不躁進,只是緩緩扭頭,對風贏說了一句:“走吧,朕乏了。”

風贏望着眼前嬌小的身影匍匐在雪地上,似有不忍,但終究還是強迫自己扭過頭來,對君卿夜回了一句,“是,皇上。”

君卿夜玩味地看了一眼風贏的表情,似乎也有話想說,但同樣忍了下去,只是,半眯起的鳳眼中,似又露出幾許得色。再瞅一眼雪地上白色的身影,他的笑漸漸淡去,換上了一抹高深莫測的表情。

半月彎的心微微發着抖,雖然沒有擡頭,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頭頂。她不明白他打着什麽主意,卻再一次地感到了緊張。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他人還立在原地,半月彎卻突然清亮出聲,“奴婢恭送皇上!”

一聲恭送,讓他的嘴角又起笑意,都開始趕人了啊,膽子不小!在這一刻,原有的怒意,似都消于無形,他竟真的轉身要走,心道:便是稱了她的心也罷,反正,也是該回殿休息了。

走了一會兒,君卿夜突然停下腳步,似無意地問:“風贏,你是否覺得朕太過無情?”

“皇上為何有此一問?”風贏一直跟在君卿夜身後,見他停下腳步,也自然而然地立在一側。只是,聽到他的問話,他卻吃了一驚。跟在他身邊十年有餘,他是第一次如此問自己,而且還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雪夜罰跪,是否太過?”

他自認無情,從不曾對誰心軟,只是今夜,他破例之事太多,就連自己也頗覺意外。但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竟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風贏為難地看着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君卿夜知他為難,也不給他壓力,只道:“但說無妨,朕今夜想聽句真話。”

風贏再一次露出驚訝的眼神,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般,末了,卻也只是嘿嘿傻笑道:“無情與否,皇上不是已經有自己的看法了嗎?何必再問末将?”

“朕有看法了嗎?”

“皇上既然問得出,那便是皇上自己心中已有了答案,只不過想要末将确認一下而已。”見君卿夜心情甚好,風贏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聞言,君卿夜也不生氣,只是擰着眉頭思索了一陣,末了突然又問:“那你覺得,朕是不是應該回去讓她起來呢?”

“皇上還想回蘭陵殿?”風贏倒吸了一口氣,要不是正立于君卿夜身前,他甚至開始懷疑說出此話之人,是否本尊了。

“還是算了,依朕所看,她倒也不見得真的這般聽話,興許現在都已自行起身了也說不定。”說到此處,君卿夜驀地回頭望向蘭陵殿深處,許久又淡淡道:“走吧,朕這次真的乏了。”

風贏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一路上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偷望君卿夜幾眼,揣測着他一日三變的心思。

送了君卿夜回殿休息,風贏卻是心事重重,本該出宮回府的他,又輾轉回到了方才離開不久的蘭陵殿。并非他多疑,只是這個叫沙迷蝶的宮女,總是會讓他産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且不說君卿夜對她的态度,僅是她今夜所披的那件雪氅,就足以讓他驚訝萬分。

如未記錯,那件雪氅是雪美人三年前所得,而雪美人亦是入主蘭陵殿的第五位妃子。可現今,那件雪氅居然出現在她的身上,怎能不讓他心生疑慮?

方才君卿夜也曾言及想知道她何時入宮,如今,照他看來最少三年有餘。這三年來,她一直待在蘭陵殿嗎?還是說,她只是湊巧同侍了雪美人和虞美人?帶着這樣的疑問,他重返蘭陵殿,只為一探究竟。

只是,當他趕到殿前,梅樹下哪還有她的身影?細細查看了已鋪上一層淺淺雪花的跪印,他再一次驚嘆君卿夜的判斷。果如他所言,在他們離開之時,她已自行起身回殿休息。她竟敢視聖谕為無物,如此大膽的宮女,他生平還是頭一回遇見。

蘭陵殿內的燭火已滅,想來她已休息,若是硬闖,說出去也有違禮法。風贏沉吟半晌,終還是忍不住提足運氣,偷偷潛入殿內。

蘭陵殿的主子們雖然位份不高,但也個個榮寵一時。是以,蘭陵殿也是錦宮中一座較大的宮殿,風贏轉了許久,方才找到她的房間。

雪夜,雖無月光,但窗外映入的雪光倒也明亮,他并沒有費力便看清了她的睡姿。許是被褥不夠厚實,那件雪氅也鋪蓋在她身上。看到這樣的情形,風贏心念一動,難道她會穿那件雪氅,只是因為沒有禦寒之物?

離得越近,風贏的心跳越快。熟睡中的她,有着宛若嬰孩一般純淨的面孔,纖長的睫毛,在雪嫩的臉龐上,投下幾許的暗影,卻更添柔媚,她的臉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風贏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似乎要躍出胸腔,那麽激烈、那麽狂熱。他大口地喘着氣,退後好幾步方才定住身形。再望向她,他心中奇怪:後宮佳麗三千,他自問定力極佳,在她面前,怎會突然失去自制能力?

試着又靠近幾步,卻越發地覺得她的美讓人驚心動魄,仿佛勾走了他的魂兒。

他不敢再上前,只遠遠地盯着她的臉,分明覺得她只不過比常人美上幾分而已。只是,方才的感覺,又真切得讓他不敢忽略。她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為何會讓人産生入魔般的感覺?

驀地,他心中一驚,他為探她底細而來,卻不想自己也為她所惑。他是怎麽了?怎麽會在這個時候迷失自己?不過一個女人,不過一個宮女而已,竟然會有如此能力,他不敢再細想下去,只是迅速地掠出她的房間。

立于殿外,風贏心亂如麻,卻暗下決心:沙迷蝶,不管你是人是妖,我定讓你露出本性,決不讓你擾君清夢,為禍錦宮。

雪夜,如瑩似夢。

半月彎于暗夜之中緩緩睜眼,清冷的美目,此刻飽含怨氣,她知他來過,亦知他還在殿外徘徊。

倏地,她翻身而起,掠至窗前探看他的行跡,只見他眉頭深鎖,似有不甘,但神志并不混亂。半月彎心中暗暗驚嘆,中了她的迷術,居然能迅速抽身而退,果不愧為大周國第一神人猛士。

半晌,許是覺得再留無益,風贏疾步而去。半月彎松了一口氣,在房中徘徊,心到底還是亂了幾分。她隐匿深宮五載,經歷重重風雨,均不曾被識穿身份,卻不想只是一面之緣,便要讓她五年心血前功盡棄,要她如何心安?

原以為這錦宮重重,只需防君卿夜一人,不承想,半路又殺出一個風贏。她粉拳緊握,俏顏冷霜,暗暗咬牙,“風贏啊風贏,十年前,你殺不了我;十年後,你同樣不能。無論你是否大周第一神将,我,半月彎,在大仇得報之前,決不會死。”

整個錦宮,由六大殿組成,分別為:鸾鳳殿、栖梧殿、蘭陵殿、飛翔殿、琦軒殿、承歡殿。其中,鸾鳳為主宮,皇帝所居;栖梧為中宮,皇後所居;琦軒為正宮,太後為居。君卿夜為大周第九位皇帝,因其并未立後,栖梧殿這幾年來一直都無人居住,但每逢初一十五,君卿夜都會抽空來栖梧殿坐一坐。今日又是十五,正是月圓之時,君卿夜獨坐殿外,飲酒望月,原本飛揚跋扈的神情,此刻襯着月色,倒有幾分凄涼之意。他獨自斟飲了幾杯,卻是意興闌珊。

随侍在側的梓桐終于看不下去,出聲勸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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