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天漸漸破曉,淡青色的天空殘星漸淡,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籠罩着一層銀灰色的輕紗。
獨坐涼亭,君卿夜一壺茶一棋盤,竟是與己對弈,孤獨地下着棋。帝都鼠疫橫行,政務疏松,他已許久不曾如此清閑過了。
梓桐随侍其側,偶爾會為其添上一杯清茶,他下了一整夜的棋,而她亦守了他一整夜。許久未見他徹夜失眠了,以前萱妃離世,他似乎也消沉過一陣,但只是消沉,可現在的他,卻是平添了幾分落寞與孤寂。身為帝王,他一直是孤獨的,可梓桐卻從未在他身上感覺到那一點,而今夜,她竟清晰地感覺到了。
突感心痛,梓桐輕聲喚他:“皇上,天已亮了,該回宮休息了。”
他似乎精神很好,毫無休息之意,“下完這盤棋。”
下完?他已下了整整一夜,還是那盤棋,等他下完,不知道會不會到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可君卿夜是什麽個性,梓桐再清楚不過,勸其不得,便不再多話,只默默地立于其側,為其打扇,驅趕蚊蟲。
“梓桐,朕聽說你馬上要出宮了,是嗎?”宮中寂寥,肯心甘情願長留深宮的人太少,雖有些不舍,他卻并不打算挽留,這地兒确實太寂寞了。
垂眼,梓桐眸間已有淚意,“是,皇上,奴婢還有十日便要出宮了。”
“這麽多年你一直服侍朕,出宮之日,想要些什麽只管說出來,只要朕拿得出來,便能給你。”若說風贏是他最為信任之人,那麽梓桐便是最讓他放心之人。她要離開,他自是會好好賞賜她一番,讓她便是離宮亦能衣食無憂。
梓桐低聲而語:“奴婢什麽也不要,能服侍皇上,是奴婢的福分。”
君卿夜苦笑一聲,自嘲道:“福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能真正遠離朕之人,才算真的有福分。”
“皇上,奴婢……皇上、皇上……”梓桐心潮澎湃,正待出言相勸,卻忽感君卿夜面色有異,忙急聲喚道。
眩暈之感越來越強烈,君卿夜只得閉目鎖眉,以手強撐石桌之角,方能穩住身形。眩暈之感一陣陣、一波波,似乎漸漸便淡了。君卿夜勉強睜開雙眼,竟有絲恍然,冰冷的手腳在那眩暈的一刻異常無力,可當他漸漸恢複神志,似乎方才發生的一切僅是幻覺一般,完全找不到一絲痕跡。
“皇上,你怎麽了?”梓桐蹲下身子,卻意外地發現君卿夜原本青白如紙的臉色,已然恢複了原有的紅潤。
“沒事,可能是累了。梓桐,扶朕回宮休息。”
梓桐不語,只是很溫順地扶上了君卿夜結實的手臂,心想着,應該找名太醫來為皇上瞧瞧才好。
酷熱難擋,惡蠅狂飛,雖有天機子帶來的上等藥材,病患身上的潰爛之處仍是反複感染,惡臭之味陣陣襲來,雖圍了三層面巾,梓桐仍是聞之欲嘔。一直擔心着君卿夜,雖然他自己說沒事,梓桐卻并不放心,是以,雖覺冒險,她還是選擇了來東營找梁太醫回宮給皇上診診脈。
然而到了此地,她才驚覺,原來疫情遠比她想象中要嚴重得多。如今城門緊閉,莫說三日後,便是三月後,她亦不知能否出宮回鄉了。
怔愣間,忽感有人緊緊抓住了她的足踝,痛苦的呻吟聲中,她用力踢開了那人,慘白着臉害怕地尖叫起來,恨不能馬上便逃離此地。
置身于病患之中,半月彎正細心地為病人擦洗上藥,忽然聽到梓桐的叫聲,不由擡頭望去,正看到梓桐一腳踢開了那個病人。那人悶哼一聲,膿瘡之處又開始流出污血。倏地放下手中藥膏,半月彎厲眸喝道:“他是病人,你怎麽能踢他呢?”
梓桐本也是淩厲之人,但自己理虧在先,便并未争強,只解釋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抓着我,我害怕……”
急行至那病人身邊,小心地幫他處理着傷處,半月彎的嘴卻不容情,“害怕就不要來這裏,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你、你、你是誰?”梓桐哆嗦着,連手指都在不停地顫抖,為什麽會這麽像?
病人的傷處已不再流血,半月彎的口吻亦不再那般尖銳,只溫言道:“你可以叫我月醫師,不過,我勸你最好離開這兒,要不然,染上疫症了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你、你是月醫師?那你認識一個叫沙迷蝶的女子麽?”
“沙迷蝶?”喃喃重複着這個聽上去似乎完全陌生的名字,半月彎陷入了沉思,不過很快便搖頭否定了,“不認識。”
梓桐小心地觀察着半月彎的神情,她的臉上茫然一片,實不像在說謊。自從見到俞婧婉,梓桐對這些長得過分相像的人,也不再那樣驚訝了,只不過,她一眼就識穿了半月彎女扮男裝的身份,所以才會懷疑起她。
“不認識啊?那就算了。”
見她一直不走,半月彎緩緩站起身來,防備性地問:“你是何人,為何來此?”
“我是來找梁太醫的,皇上身體不适,我想找梁太醫回宮為皇上診診脈。”經她一問,梓桐才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馬上抓住她便問:“對了月醫師,你知道梁太醫在哪兒嗎?”
聞言,半月彎雙手驀地一緊,不自覺地問道:“皇上病了?”
梓桐一臉狐疑地瞅着她,“嗯,有點不舒服的樣子,不過,月醫師你為何如此緊張?”
“如今鼠疫橫行,我是怕皇上染上此症,故而緊張了一點。”雖是借口,但亦是半月彎心中所憂,這場鼠疫來得太急太猛,她也确實擔心。
見她神色如常,梓桐倒也放下心來,只淡淡而語:“那倒不是,皇上只不過有些頭暈的症狀。”
“如此便好,姑娘找的梁太醫此刻不在東營,不如你去西營看看,也許在那兒。”聞得君卿夜只是頭暈之症,半月彎竟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要不是鼠疫之症,是什麽都好。
“原來不在這兒,那我去西營看看吧,有勞月醫師了。”梓桐福身施禮,半月彎同禮相拜,只是眉宇間,又徒添了幾分愁思。
是夜,秉燭如火,半月彎始終不能入睡,梓桐的到來擾亂了她所有的心神。本以為不見便不會再傷心,可當她聽到他生病的消息,仍是不能自持。如此混亂的局面,便是未染上疾症,恐怕也會憂心傷神,只是不知他是否真的生病了。
輾轉反側,始終無眠,不知他的情況如何,她始終安不了心。思前想後,最終還是翻身而起,迅速穿好衣衫後,直奔錦宮而去。
夜,凄迷!空曠的官道上,一名身量瘦小的黑衣人,行動迅速,疾走如風,很快便來到了錦宮的入口。靈巧的身形,鬼魅般避開了皇城的守衛,借着夜色的掩護,迅速消失在錦宮的高牆之內。
冷月如鈎,灑了一地的銀光,為錦宮的金碧輝煌平添了幾分神秘之色。嬌小的身影時高時低,于暗夜之中飛檐走壁,很快便來到了莊嚴肅穆的鸾鳳殿。殿內燈火通明,便是那月光似也變得淡了,朦胧得看不清。
一隊禁衛軍齊步行來,巡邏而過,她迅速低頭,半伏着趴在了鸾鳳殿的屋頂之上。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感,像是撥動心弦的絲,一點點萦繞在她心頭,半月彎緊抿起嘴,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座宮殿竟是如此的熟悉,那種感覺莫名地讓人心慌,竟是不敢深入去想。
正腦中混亂間,忽聞殿內一聲慘叫,凄厲得令人毛骨悚然。來不及細思,她迅速揭開了屋頂的瓦片,入眼之處,竟是滿地的鮮血和抽搐不已的梁太醫。
“皇上,皇上……不要啊,不要……啊……”帶着驚吓過度的駭然,梓桐凄厲地哭喊着,害怕地抱住了頭,顫抖的身體有如風中枯葉。
靈巧的身體獵豹般騰躍而起,閃電般破頂而入,倉促間,仍是拼命替梓桐擋下了那致命的一擊。
君卿夜的眼神越來越冷,明明再熟悉不過,卻讓人覺得陌生。他的身體開始發熱,他的意識已然模糊了,可還是不受控制般催動着體內的真氣。他的武功本就在半月彎之上,再加上現在狂性大發,她被逼得節節敗退,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情急之中,她已顧不上隐瞞身份,高聲喝道:“君卿夜,你給我清醒一點!”
什麽也聽不見,什麽看不清,除了殺戮,他仿佛已忘記了本性。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想抽身而退已是不能,以君卿夜的速度,半月彎甚至覺得自己挨不過三招,便要血濺當場。
局面瞬間混亂,她拼死抵抗,卻仍是被他的掌風掃倒在地。迅速躍起,她全神以對,而痛下殺機的君卿夜,卻在雙眸觸及她染血的肩頭時呆若木雞。他的眼神順着她肩頭的血滴一直往下,直到那殷紅的血液一滴滴落于地面,他終于滿意地笑了,帶着嗜血的貪婪與解脫的輕松轟然倒地。
君卿夜暈了過去,那樣突然、那樣莫名,望着地上他蒼白如紙的臉,她好半天都無法反應過來。良久,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肩膀,那上面确實有太多的鮮血,但卻不是她的,方才倒地之時,她正好跌到了梁太醫身邊,那些血都是梁太醫的。君卿夜竟然會因為自己肩頭流血而停止攻擊……氣氛很詭異,半月彎卻清醒地意識到,在君卿夜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
厲眸望向梓桐時,她蜷縮成一團,不住地搖頭,“大俠,我什麽也不知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嘆息着扯下了臉上黑巾,半月彎已不打算隐瞞,“姑娘,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月醫師。”
“月、月醫師,你、你……”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要不然,方才便不會救你了。不過,你能否告知在下,皇上到底怎麽了?”
“我、我也不知道,皇上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好可怕……”許是受驚過度,梓桐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無奈之下,半月彎只得想辦法先把君卿夜弄到了床上。
正想探其脈息,看看他為何發狂,一柄鋼刀卻架上了她的脖頸,“大膽刺客,竟敢行刺皇上與太醫。”
“把刀拿開。”緩緩側目,半月彎冷眸以對,刀鋒般的眼神帶着絕殺之氣,異常冰冷。
看着她的眼神,來人只覺一股子涼氣沖上頭頂,明明是一個瘦弱男子,竟然會擁有和皇上一般霸氣外露的雙眼,只一瞬,他便被震懾住心神,再不敢狂言以對。
見來人不動,半月彎也不生氣,只伸出兩根細白的手指夾住來人的刀刃,強行将其移至一邊。
禁衛軍的到來讓梓桐也壯起了膽,眼看着半月彎與禁軍統領僵持不下,她終于挺身而出,說了句實話,“曹統領【花霏雪整理】,奴婢可以作證,她不是刺客,而且,皇上也并未受傷。”
“你憑什麽作證?她不是刺客?那誰才是?”粗着嗓門,曹軍并沒給梓桐面子。雖說方才移刀之時,他已明白自己不是半月彎的對手,可氣勢上,他卻并未打算就此認輸。
“這個、這個……”梓桐為難地看了曹軍一眼,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皇上親手殺了太醫,說出去總歸不是什麽好事,正值鼠疫橫行,梁太醫民望極高,若是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恐怕又會徒生事端。
“你說不出來,她就是刺客。”
大刀再次揮舞,又一次架上了半月彎的脖頸,刀刃下冰冷的觸覺并不好受,但她卻毫不在意,只是癡望着床上之人驀地睜開的雙眸,放心地笑了。
內室太亂,君卿夜簡單吩咐了幾點後,便帶着半月彎移駕偏殿。
屏退了所有人,君卿夜緊緊擁她入懷,感慨道:“月兒,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躲着我。”
依在他懷裏,她的臉滾燙着,“你知道我來了上京?是風贏告訴你的吧?”
不願她誤會風贏,君卿夜便解釋道:“你不讓他說,他又如何會告訴我?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師父來了,你又怎會不來?”
久違的溫柔之感,讓她鼻頭陣陣發酸,竟是哽咽着,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輕抵她的額頭,他溫言輕語:“月兒,我好想你。”
很想告訴他,她也在想着他,可她卻只是掙紮着自他懷中擡頭,“讓我為你看看。”
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感覺真想多享受一會兒,但眩暈的感覺時有時無,他又失手錯殺了梁太醫,如此惡果,亦讓他明白了此事的嚴重性,便不再拒絕半月彎為其診脈,順從地将手遞到了她的面前。
搭上他的手腕,脈象平和,幾乎與常人無異,但半月彎卻能微微地感覺到,有另一股脈流一陣一陣地搏動着。蹙了眉,再換他另一只手腕輕搭,令她驚嘆的是,君卿夜另一只手的脈象竟是紊亂不順,完全感覺不到他的主脈在哪裏。
“最近可有感覺什麽地方不舒服?”
輕聲相問,卻好半天都得不到他的回應,驀地擡眸,卻見他眸中柔情正盛。如此緊要關頭,他卻那般不認真,半月彎頗有些生氣,不禁吼道:“你到底還要不要我治了?為何我問你話也不回答?”
她其實真的不想這麽兇的,可是他的身體、他的脈象真的吓到她了,那種感覺好似一個不小心,便會萬劫不複一般,實不能讓人放心。
“偶爾會頭暈。”
見她真的生氣了,他讨好般伸出大手緊握着她的,老老實實地回答着,不過,仍是那樣惜字如金。
半月彎心疼地看着他瘦削的臉龐,嘆息着再問:“怎麽個暈法?多久一次?一個月、半個月還是幾天一次?”
君卿夜搖搖頭,據實以答:“以前沒有過,也就是這陣子,不過不是幾天一次,是一天中就會有好幾次!”
有個可怕的想法正在心中慢慢滋長,半月彎用力地回握他的手,緊張地問:“一天幾次麽?怎麽暈、暈多久?暈了會怎麽樣?”
“月兒,你的樣子很吓人!很嚴重麽?”
君卿夜的話提醒了半月彎,她似乎真的太急躁了,不可以這樣,如果連她也亂了方寸,又如何幫他治病?
再次搭上他的手腕,她閉上眼,用心地感受着,一、二、三、四……數不清的紊亂、數不清的脈息,她猛地睜開了眼,抖着唇問:“會昏迷不醒?”
他點頭,“會。”
“會身體發軟、渾身無力?”
他又點頭,“會。”
“會感覺有東西在體內慢慢蠕動着,日夜不停?”
這一次,他并未點頭,卻只是怔怔地望向半月彎因驚恐而大睜的雙眼,平靜地問:“是什麽病?”
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她卻明白他已默認了一切,他竟真的有這種感覺了,那麽,難道他真的是……
夜未央,情正濃。
萬分期待的相見,卻是在如此情形之下,淚珠點點,凄然而落,唯有緊緊相纏着的雙手間,還能傳遞一絲暖意。
“月兒,說吧,我受得住!”
半月彎哽咽不成語,只是久久搖頭,珠淚如玉。
溫柔地伸出手,君卿夜輕拭着她臉上的淚滴,“月兒,別哭。”
“方才你暈倒了,是嗎?”
他緩緩點頭,“暈倒後很快便會醒來,可是醒來後,又會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事情,所以,我根本不記得我做過什麽。但是……”他停頓了一下,舉起雙手痛心道:“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麽,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因為每每當我醒來時,總會看到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所以,月兒,告訴我吧,我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心疼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可是,他是一國之君,體內怎麽會有這樣邪惡的東西?
見她不語,他固執地望着她,眼神異常堅定。
終于,半月彎艱難開口,“這不是病,是苗疆巫蠱,而且是巫蠱之中最為惡毒的蝕心蠱。”
聞言,他好看的眉頭又深深地攏起,并不言語,只是沉思良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擡眸,認真地問她,“可有解法?”
收起眼淚,她重重一嘆,緩緩解釋道:“蝕心蠱其實分三種,第一種是素蠱,第二種是肉蠱,第三種稱之為血蠱。素蠱吃草,肉蠱吃肉,而血蠱,顧名思義飲血而生,而且這血只能是養蠱之人的血。而你被種下的,便是這最邪毒的血蠱。
“中了血蠱之人,每隔不久便會頭暈無力,待得暈死過去,便會如行屍走肉般突然驚醒,見人就殺,見物就砸,每每必見血,方可停止其瘋狂的行為。每暈一次,中蠱之人的身體便會受損一次,直到最後力盡而亡。血蠱陰毒,唯一的解法便是将養蠱之人手中的母蠱帶回,以母蠱的屍灰喂食中蠱之人,方能解開血蠱。”
言至此,君卿夜的眉頭糾纏得更緊了,“苗疆之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裏毒蟲聚集,如若不能知道血蠱的來源,想找到蠱主,恐怕沒那麽簡單。”
半月彎認同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蝕心蠱從外表上來看,是分不出是素蠱、肉蠱還是血蠱的,是以,要解你身上的血蠱,必須先找到下蠱之人,你覺得最有可能下此毒手之人會是誰?”
君卿夜無奈地搖頭,“若是知道,你覺得我會讓他有下手的機會嗎?”
聞言,半月彎亦沉默了,君卿夜是什麽樣的人她很清楚,能在不知不覺間對他下蠱,還不讓其發覺,确非一般人所能辦到。
“你是不是吃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了?”所謂病從口入,血蠱雖可自體外植入,但對象若是君卿夜自是毫無可能的,便只能自吃食方面入手去查了。
仔細地回想着最近吃過的東西,君卿夜仍是搖頭道:“所有的飲食都與平常一般,要真說吃了什麽,也就是風贏送來的那粒藥丸了。不過,那是你給的,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金風玉露丸?”
“嗯。”
“那不是我給你的。”不知為何,突然提及的金風玉露丸,讓她生出了幾分警惕。
“不是?”君卿夜挑眉,很是意外。
“我确實讓風贏帶一粒進宮給你,可師父說他新做的一批效果更好,所以,你吃的那粒是我師父給的,師父他說……”半月彎說不下去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形成,她驀地望向他的眼,哆嗦着唇,竟是再發不出一個字來。
緊握的雙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半月彎的臉色已近蒼白,君卿夜不忍看她傷心如此,遂出言相勸,“月兒,一切都還未有定論,你且先不要胡思亂想。”
“夜,你可信我?”清越的嗓音帶着別樣的堅毅,半月彎的臉在燭光中幾近透明,那是她第一次那般稱呼他,不是“皇上”、不是“君卿夜”,而只是單單一個“夜”字。
“信。”毫不猶豫的一個字自他唇間溢出。
半月彎滿意地笑了,“那就等我回來。”
“好,我等你。”短短幾個字已包含了太多的信任,他輕輕颔首,給了她最想要的回答。
一如她那般了解自己,他同樣了解她的堅持,既然她想要去做,他就絕不會阻攔,全心全意的支持,才是對她最大的鼓勵與安慰。
夏夜,蟬鳴陣陣,東營的某處營房內仍舊燈火通明,昏黃的燭火随着輕風搖曳,不時發出清脆如爆栗的聲響。白發的老者低垂着頭,正在仔細地翻閱醫書,眉頭深深蹙起,似乎在傳達着內心的不平。
踏月而歸,半月彎靜立營外,久久不入。不願相信是師父所為,所以她更要問個清楚,雖早已下定決心,可事到臨頭,還是那樣難以啓齒。
“咳、咳……”
低低的咳嗽聲透過半開的窗戶傳入半月彎耳中,她終于推門而入,關切道:“師父,這麽晚了,你該休息了。”
聽得推門聲,天機子自書中擡頭,看清來人後,撫須一笑,“是月兒啊!”
半月彎心中有事,情緒不高,只淡淡應道:“嗯,來看看你睡了沒有。”
“既然來了,就別為難了,說吧,找為師何事?”只随意瞥她一眼,天機子便看出了她有心事。他這個徒弟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也忘記了如何騙人,她的心思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他。
“師父,我……”一直以來,她視師父為至親,而今她若真的問了,對師父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不信任的表現?思及此,那些堵在喉間之言,竟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
“說吧,別吞吞吐吐的,為師看了也難受。”該來的總是要來,不過早晚而已,天機子半生已過,早已看淡世間一切,即使半月彎所問是他最不願聽到的那件事,他亦會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事實。
“皇上病了,梁太醫進宮問診,卻慘死當場。我試着為皇上把脈,卻發現皇上根本沒有生病,而是被人種下了蝕心血蠱。”平靜而語,她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天機子的臉上,師父從不會騙她,她相信這一次,亦不會有所例外。
天機子苦澀一笑,竟是那般無奈,“果然還是被你發現了,你想問什麽便問吧,為師本不打算瞞你。”
聞言,半月彎的心猛地一顫,不敢相信地問:“師父,真的是你?”
“是,這一切都是為師所做,是為師将蠱蟲的蟲卵封入藥丸之中,借風贏之手,讓當今皇上服下。”天機子并未否認他的所作所為,而是坦言了一切。
可這個事實,卻讓半月彎無法接受,“為什麽?”
“月兒,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醫者父母心,他雖不醫官宦,但也不曾害人,而今,他已違背了自己從醫的宗旨,更不願再為自己的行為尋找諸多借口。在他看來,無論是何理由,做了便是做了,無法挽回。
“可是我想不通,你淡泊名利,從不與人結怨,卻為何要害他?”
她想知道一切,可天機子卻不願意再提,只是朝她擺了擺手,冷然道:“月兒,天色已晚,為師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送客之語已出,半月彎心知再說無益。在她眼中,師父是個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憂國憂民,所以她有理由相信,師父之所以會這麽做,一定有他的苦衷。只是,到底是什麽樣的理由,竟能讓師父做出如此違心之事呢?
晴空萬裏,霞光滿天,黎明有如利劍一般劈開了沉沉的夜幕,迎來了初升的太陽,讓整個上京都鋪上了一層金黃。
半月彎靜立窗前,雙眸所眺之處,都籠罩在柔和的晨光之中。
“月兒,你回來了?”清朗的聲線綿綿柔柔,聞聲,人已至,君卿夜的大手穿過她柔軟的腰肢,将她整個人都圈入懷中。
口鼻間盡是他的氣息,淺淺一笑,她溫言道:“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你不回來,我怎能睡得着?”他等了她一夜,卻并非想要她口中答案,只是擔心她一去不返。
半月彎淺淺一笑,并不搭腔。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總是很容易讓她感覺到被期待、被珍視,這種感覺讓她覺得滿足,卻又那麽不安。
“在看什麽?”見她不語,他輕聲又問。
她卻仿佛陷入了某個旋渦裏無法抽身,終于,她說話了,卻是問了一句:“為何我總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
“哪裏?”
“錦宮。”肯定地給出這個答案,不待君卿夜有所回應,她已繼續道:“記憶裏一片空白,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牽引着我,明明不應該知道的地方,為何我竟識得這裏的路?每一處似乎都想不起來,但每一處又似乎就在心裏。為何會如此?難道我曾經來過這裏?”
笑意凝結,不願騙她,卻又不得不騙的感覺,第一次讓他覺得緊張萬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試探性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木然搖頭,她的記憶裏仍是空白一片,真正覺得熟悉的是身體的反應。她突然轉過身來,擰眉以對,“夜,你以前真的沒有見過我嗎?在梅塔麗沙漠真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想要斷然否決一切,可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像是幽深的潭,也像是下了咒的魔障,讓君卿夜瞬間失語。
眩暈的感覺突然清晰,他猛地抱住頭,搖晃了幾下身子才勉強定住身形。
半月彎瞬間緊張起來,“怎麽了?又開始暈了嗎?”
君卿夜猛然出手,用力地推她至門邊,卻詫異地發現,門已被從外面上了鎖,他焦急地搖晃着殿門,怒喝一聲,“開門。”
殿外當值的侍衛被他這麽一吼,手腳都發了軟,急火火地奔上來就要開鎖。
半月彎心知有異,嬌斥出聲,“不想死的就不要開。”
那侍衛是見過梁太醫慘死鸾鳳殿的,被她這麽一吓,雙手立時抖如篩糠,手中鎖匙也應聲而落。
君卿夜心知自己又要發作,害怕傷到她,所以才想趕她出殿。可那些沒用的侍衛們,竟然如此丢臉,他怒了,狂吼:“不開者,殺無赦!”
可他越是叫得大聲,那些侍衛越是害怕得不敢來開門。
君卿夜的行為終于越來越瘋狂,甚至擡起手掌打算劈開殿門。他手上的力量有多可怕,半月彎早已見識過,是以,當他有所行動,她已飛撲而上,死死攔在了門前。
“不要開門。”
“月兒,讓開,我不想傷着你。”
“我若是讓開了,你傷的人就絕不止我一個,我不能讓你再造殺孽。”
頭越來越痛,也越來越暈,君卿夜努力想要穩住心神,卻只是徒勞無功。他抱住頭,痛苦地伏下身去,不停地用頭撞擊着大理石的地面,“啊!啊、啊……”
看着他瘋狂,半月彎心疼不已,上前兩步想要拉開他,卻在觸碰他衣袖時,感覺到一股勁氣襲來。猝不及防,她整個人都被甩飛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殿中的石柱,瞬時,連氣都喘不上一口。
扶着牆,顫抖着直立起身子,尚未站定,君卿夜已又一次出手劈門。忍着身體上的劇痛,她再一次飛撲了上去,“夜,別這樣,不要出去。”
君卿夜似乎終于聽到她的話了,倏地停下手來,木然地轉身,木然的表情,眼中渾濁一片。他開始搖晃着身體,虛浮不定的腳步踉跄,而後重重倒地。
“夜!”
半月彎尖叫出聲,撲上前去,拼命地搖晃着他的身子,而他卻緊閉着眼,紋絲不動。緊緊掐住他鼻下人中,片刻之後,他終于慢慢地睜開了雙眼。而她,卻在看到他雙眸的顏色時,手腳冰涼,赤焰一般的紅色,似要灼傷她的眼。驚駭地松開手,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陌生的眼神,兇殘中還帶着些毀滅之氣。
君卿夜坐了起來,突然咧開嘴就沖她笑,那笑容嗜血而**,她定定地看着他的反應,大腦一片空白。這到底是多麽可怕的一種蠱?為何書中從未提及中蠱之人雙眼的顏色?
他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向後退去,直到整個身子緊貼着殿門再不能行。他欺身上來,伸出手撫摸着她的臉龐,手指的溫度火一般灼燙。他的手在游移,慢慢地一步步向下,直至停留在她的脖頸之上,她的心驀地一涼,他的手倏地一緊。
從未感覺如此恐懼,他的眼神太過陌生,他的表情太過可怕,她顫抖出聲,“夜,放開我!”
聞言,他殘忍一笑,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呃!”空氣仿佛被抽離了一般,脖子幾乎被他生生掐斷,半月彎掙紮着,用力地大口喘氣,卻始終未能成功地吸入一分。他的手勁越來越大,胸口如同爆裂了一般,悶堵着她,使她漲紅了臉。
一只手如鷹鈎一般緊扣他的大手,另一只手摸入袖袋,瞬間抽取随診銀針。手起針落,三針同出,直直地**他身上最痛的三個大穴。他終于吃痛,悶叫了一聲,倏然松開了緊緊掐住她脖頸的大手。
彎下腰身,她開始大口呼吸,還沒喘上幾口,便感覺到他忽然又欺身而上,身随心動,她足尖輕點,舞蹈般繞了開來。一次次,他狂辣出手,一次次,她險險避開。她終于開始緊張了,這樣的君卿夜讓她覺得頭皮發麻,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地獄惡魔。
仿佛厭倦了這樣的你追我逐,他怒吼一聲,重重一拳擊打在了牆角之上,牆角的粉塵震動着落下一大片,飛起的石屑重重地拍擊在她的身上,她避無可避,只得捂住雙眼生生承受。
他看準了時機,閃電般出手,用力地扯住了她的長發,硬生生将她拖倒在地,一路拖行着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鸾鳳殿中的龍柱之上。
砰的一聲,落地起塵,她嘔出一口鮮血,在地面上染印成花。
艱難扭頭,心疼地望着他,卻發現他的眼神呆滞不動,似乎盯着自己的嘴角,連眼中的顏色也開始起了變化,由血紅轉為了暗紅,仿佛還在繼續着,試圖變回原本的純淨黑色。下意識地撫上唇角,那濕膩的感覺讓她靈光一閃,血,原來蝕心蠱的根本在于嗜血。
許是這地上血水不夠多,片刻之後,他的眼神